二、傣族神话研究的评价与展望
傣族神话的评论起始于17世纪初,到20世纪七八十年代开始系统搜集整理傣族神话史诗《巴塔麻嘎捧尚罗》,相关评介文章相对于这部厚重史诗来讲并不多。傣族神话的研究在具体神话分类研究方面成绩突出,对于泼水节神话、谷神神话、葫芦神话和创世神话研究较为深入,视野开阔,论证详实。而美学艺术方面的研究多借鉴文学作品分析的方法,从人物形象、审美理想、审美意识等方面展开讨论,多停留在文学审美层面,深度还稍显薄弱。
近年来,对于傣族神话的研究借鉴了国内外一些新的理论方法,给人耳目一新之感,对于神话研究具有重要的启发意义,注入了新鲜血液,包括生态美学理论、文化记忆理论、口头程式理论、民族志研究方法等。对于傣族神话的研究,经历了以文本为中心到文本和语境研究相结合的发展历程,但是总体来看,傣族神话研究在很多方面还存在较大提升空间。
一是傣族神话研究的专著缺乏,没有大篇幅深入研究傣族神话史诗的专著,相关的博士、硕士论文也很少,研究傣族创世史诗《巴塔麻嘎捧尚罗》的论文也屈指可数。这相对于傣族丰富且活态传承的神话、史诗是较为遗憾的事情,而与之形成对比的是,苗族古歌、彝族创世史诗、阿昌族的神话史诗《遮帕麻与遮米麻》等都有大量的研究论著,且召开过多次专门性研讨会。今后对于傣族神话和创世史诗可以进行深入细致的研究,召开相关学术研讨会。
二是对于傣族神话的研究多文本层面的分析,缺乏深入的田野民族志个案研究。对于神话传承人的讲述特色、讲述技巧、神话观及其生存的文化空间,神话史诗演述中传承人和观众如何互动,如何调动传统神话资源和自己的知识储备进行即兴创作,这些都是以往研究未关注的。在贺新房,祭祀寨心、勐神,婚礼等仪式场合演述神话史诗具体哪些章节,如何表演,发挥怎样的社会文化功能等,这些方面也缺乏田野个案分析。
三是对于傣族神话手抄本的研究不足,目前所看到的研究大多是基于出版的神话史诗材料,对于未出版的民间大量手抄本传承状况、抄写的仪式禁忌、抄写的各版本比较研究、手抄本与神话传承人演述文本的互动关系等的研究,尚属空白。在熟悉新老傣文的基础上,可以对手抄本进行上述方面的研究。
四是傣族神话的研究与神话学界对话不足,且缺乏内部视角和地方性知识的体现。没有傣族神话讲述者个体的表述和神话观的表达,没有让民俗文化持有者主体发声,在傣族神话研究中也缺乏对本土概念的学术提炼。
五是对傣族神话在现代语境下如何传承,以及如何利用神话资源进行转化关注不够,傣族神话研究依旧是侧重于文本研究与“向后看”的研究模式,对于神话如何“朝向当下”及面向未来缺乏具体案例分析和理论思考。对此可以借鉴“神话主义”“民俗主义”等理论成果,对当代的傣族神话资源转化进行研究。
六是对傣族神话与佛教文化关系研究还不够深入。傣族深受南传佛教文化影响,这在傣族贝叶经抄本《巴塔麻嘎捧尚罗》中也有体现,这部神话史诗中不仅大量词汇来自佛经所用的巴利文,而且神话所建构的宇宙观也受到佛教宇宙观的影响。佛教与傣族神话所主要反映的本土原始宗教既有对立冲突,也有融合,二者的关系值得深入的实证性研究。
三、“朝向当下”的傣族神话研究
杨利慧教授指出,民俗学界和神话学界应当直面社会巨变,并用我们的“热心”和“热眼”来观察、记录和研究这些巨变。这样的研究取向无疑可以拓宽传统民俗学和神话学的研究领域,促使具有根深蒂固的“向后看”传统的民俗学和神话学学科实现“朝向当下”的转向。对于以往傣族研究偏重于溯源式的讨论和以文本为中心,笔者倡导“朝向当下”的傣族神话研究,以民族志为主要方法,通过深入的田野调查和深描研究傣族神话在当代的传承、分类、功能和资源转化利用等,适应时代的发展,朝向当下发出神话学的声音,为傣族神话开拓新的领域,与神话研究前沿话题交流对话。
(一)傣族神话的讲述人和讲述语境
活态神话传承的核心在于讲述人,在民间有像荷马一样的歌手传承着丰厚灿烂的神话和史诗,他们是民间文化的汇集者和传播者。学者们在讨论神话讲述时,常会强调少数文化专家的重要性,也可以称之为“民俗文化精英”。美国民族学家波尔·拉丁说过:“我们不妨认为世界上没有一个土著部族不是把传授神话的人限制在少数有才能者范围之内的。这些人极为共同体所尊敬。一般人不许问津的原本神话他们可以自由改动。事实上,也正因为这样,他们才受到了尊敬。”西双版纳傣族地区神话讲述也集中在少数有才能的民间文化精英那里,以章哈和寺庙“渡彼”、还俗后的康朗为代表,他们一般精通老傣文,能接触到贝叶经文化,从中汲取丰富的知识和傣族叙事养料,成为傣族神话的主要讲述人,尤其是章哈,常作为积极讲述人在各种仪式场合演唱讲述傣族的各类神话。
章哈在西双版纳用来指傣族诗歌的职业或半职业演唱者,有相对完整的师承体系和职业规矩,在上新房、祭寨心、祭勐神等仪式场合演唱傣族神话、历史、民间故事和祈福歌等,他们的演唱有时也被称为“章哈调”或“章哈”。他们演唱时分清唱和笛子、二胡等乐器伴奏,有独唱和双人对唱的形式。在西双版纳傣族中,有谚语“没有章哈就像吃饭没有盐巴”来形容章哈在民众生活中不可缺少。一方面,在一些传统仪式场合必须有章哈的演唱,他们是生活所必需的;另一方面,章哈悦耳动听的歌声能够给傣族民众带来快乐和艺术享受,有章哈演唱的地方就有笑声和“水水水”的欢呼声。关于章哈,有不同的起源传说:一说是一个傣家姑娘模仿鸟悦耳的声音来歌唱,并在演唱时用鸟的羽毛遮脸;另一说是在建造房子砍伐树木做柱子时,误将蛇带进来,帕雅桑木底就让人们用歌唱来请蛇离开,这就是上新房唱章哈的解释性传说。这种传说暗含了用章哈演唱来赶走不利东西的巫术性思维,有些学者认为章哈是由古代祭司、巫师发展而来。此外还有劳动说、滴水成歌、模仿竹林声音等说法。综合来看,章哈演唱来源可能有多种,以仪式场合的祭司为主流,至今章哈演唱在上新房等仪式中还有“贺来西”(赶走对人不好的东西、鬼祟等),为房子主人家祈福消灾等仪式功能。
上新房仪式是章哈最为常见的演述语境,笔者曾于2019年5月跟随西双版纳勐海县勐遮镇曼桂村的章哈岩班老师到傣族村寨参加上新房仪式,整个仪式为期两天。第一天请“丢玛拉”(祖先神或家神)和佛祖入驻新屋,护佑家人平安,将象征“丢玛拉”的箩筐(里面放着蜜蜡、枕头、瓷钵、粮食等)恭送到最神圣的角落,将食物、供品等恭敬摆放在正屋,还有家具、农具、盛满水的水桶和被子等也被挑进屋里。然后亲戚朋友陆续用蜜蜡条和糯米粑粑来拜。主人家杀牛备菜来宴请客人,从早上一直到晚上都有客人来吃饭喝酒。当天晚上九点多,章哈开始演唱贺新房的章哈调,一般是男女对唱,每个人还有常搭档的乐器伴奏师,此时主要是笛子伴奏。主人和客人围绕章哈坐在堂屋,主人要坐在最尊的主位,面朝门口,章哈在旁边演唱。来听章哈的主要是老人,男女分成两拨来坐。章哈晚上十点左右先互相问答对方叫什么、从哪里来,然后请大神和师傅来护佑自己章哈演唱顺利(有祭司的性质),然后开始一问一答的演唱,每人每段唱15~30分钟。一般女章哈问,男章哈回答比较多。到后半夜两点多就要开始演唱“布桑该雅桑该”怎么创造人类的神话,一问一答大约一个小时,之后演唱“贺来西”驱除不好的东西,保佑主人家平安健康;还必须演唱“帕雅桑木底”,内容包括桑木底怎么建造房子,保佑房子平安等。唱到五六点,可以稍微休息一下。到了七八点,客人陆续过来随份子钱。这时章哈又开始演唱,所不同的是所用伴奏改为吉他,演唱内容也由程式化的仪式歌转化为随机应变,根据客人给章哈盘子中的酬劳和名字、年龄、性别等进行感谢演唱,唱得越受欢迎,越多客人给红包,有时要一直持续到中午。到了中午和下午,则是由寺庙的大佛爷和协助的波占来主持净化新屋,念诵贺新房的经文,主持“载搭”仪式,用竹子搭成若干帐篷,主人家所有成员每人在一个帐篷下面,念诵完经文后给主人家成员栓线保佑平安,像是邪魔不侵的金刚圈。到了下午两三点,仪式结束,主人请大佛爷和波占等吃饭,饭后为主人和客人洒水祈福,扯去院子里栓的线,带上竹子回寺庙,放在菩提树下。整个上新房仪式持续两到三天,以往章哈有时会整晚演唱神话《巴塔麻嗄捧尚罗》,现在只是演唱一小部分了,这和男女章哈所掌握神话知识的多寡与听众兴趣等都有关系。
除了上新房仪式,章哈还会在祭祀寨心的晚上演唱较为完整的《巴塔麻嘎捧尚罗》,包括英叭创造世界、诸神的诞生、布桑该雅桑该、帕雅桑木底等,在这一神圣的祭祀场合为全寨子的人普及傣族神圣的历史,回到神圣的创世时间汲取力量,赋予寨心和寨子以新的生命。在祭勐神的仪式中,要演唱创造世界、布桑该雅桑该和勐神的历史等。有时婚礼和丧葬场合也会演唱傣族的神话。在泼水节要演唱的神话为“帕雅宛”,迎接神圣的日子之王,下凡来降雨、赐福给民众,一般在泼水节前后的上新房仪式或泼水节表演舞台上演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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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中国民俗学网 【本文责编:贾志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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