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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30年代,哈佛大学的古典学者米尔曼·帕里(M.Parry,1902-1935)对荷马问题的索解,引发了古典学领域的一场地震。他与他的学生和合作者艾伯特·洛德(A.B.Lord,1912-1991),共同开创了“帕里─洛德学说”(也叫“口头程式理论”)。通过对荷马文本作精密的语文学分析(古典学的拿手方法),帕里迈出了两大步:先断定荷马史诗是传统性的,进而断定它是口头的。这种说法在当时不啻晴天霹雳,他们遭到了疾风暴雨般的围剿。为了让他们的结论更具说服力,帕里和洛德一脚踏进“田野实验场”,在南斯拉夫的许多地区进行了田野调查。通过精心设计的田野调查手段和方法,他们得出许多意味深长的结论,其核心是:史诗歌手决不是逐字逐句背诵并演演述诗作品,而是依靠程式化的主题、程式化的典型场景和程式化的故事范型来构造故事的。同理,堪称巨制的荷马史诗也就不可能是个别天才诗人灵感的产物,而是一个伟大的民间口头演述传统的产物。
口头程式理论迅速成为颇有影响力的一套学说,其概念工具,从“歌”发展到“文本”,再到“演述”,逐层深化;它的术语系统——程式、典型场景和故事范型,日渐深入人心,今天已经成为民俗学领域最具有阐释力的学说之一;就其理论命题而言,对荷马史诗是“口述录记本”的推定,对史诗传统是“演述中的创编”的深刻把握,既撼动了抱守精英文化的古典学,也撼动了特重底层文化的民俗学。新的学理性思考就被大大地催生了。
纳吉是古典学领域中深受口头程式理论影响的代表。他对荷马史诗传统及其文本化过程的精细演证,例如其“交互指涉”(cross- reference)的概念、“创编─演述─流布”(composition-performance-diffusion)的三位一体命题及其间的历时性与共时性视野融合,以及“荷马的五个时代”(the five ages of Homer)的演进模型,都大大超越了传统古典学的路数,也令古典学在当代人文学术的格局中,焕发出勃勃生机。
从下面一些例子中,可以看出纳吉是如何工作的:
在对荷马史诗的“编订者”的索解中,他没有就事论事地拘泥于希腊文献的考订,而是引领我们把目光转向印度史诗传统。在英雄和英雄崇拜问题上,纳吉是这样论述的:“在古希腊有关英雄的史诗传统及其发展中,导致英雄的崇拜可以说是一种亚文本(subtext)。此外,在地方层面上是英雄崇拜,在泛希腊层面上则是英雄史诗,二者之间存在着联系,这对认真看待并理解荷马传统的流布因素是至关重要的。正如我们将看到的那样,在印度活形态的史诗传统中也存在着显著的类比性。”(62-63页)这种类比性,通过以来自印度“拉贾斯坦”的例证得到说明——引出两部重要的史诗“巴布吉”和“德瓦纳拉扬 ”,说明史诗如何从祗敬死者英灵的传统中发展而来。进而说明,对强大英灵的持久性关注为这些史诗提供了框架,由此史诗的意义和生命力得以维系。(63-64页)
纳吉不仅在他所擅长的古希腊文献方面大肆“掉书袋”,而且还把这种词源学的疏解法延伸到了其他传统的领域中。例如,纳吉提到“把诗歌缀合到一起”的隐喻,不仅可以拿来与古风时期希腊传统中的“编制诗歌”的隐喻相对照,而且可以追溯到更为古老的印欧语系语言的源头。纳吉进而找到一个“ 直接的证据”,那就是将一首精心创制的诗歌比作工艺精良的战车之轮。在最为古老的印度诗歌传统中——原谅我在此处略去了纳吉极为诘屈聱牙的征引——我们看到动词“接合、安装到一起”常用于指代木匠的手工艺,与直接宾语“诗音”组合在一个段落之中(《梨俱吠陀》),在同一段落中,又出现了“接合”与“轮子 ”(战车的换喻)的组合。总之,在印度传统中,“木匠”或“细木工匠”成为“大师”的一个隐喻。(121页)这些考辨最终指向了荷马本人,Hómēros 的词源意义可以解释为“他就是拼合在一起的那个人”!一位终极性的“细木工匠”对其终极性“战车之轮”所进行的精心制作,这是多么生动的隐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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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中华读书报》2009年3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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