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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月之]口述史的价值
  作者:熊月之 | 中国民俗学网   发布日期:2009-03-16 | 点击数:14408
 

  三

  口述历史近些年来在国际学术界受到广泛和高度的重视,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口述历史在复原历史方面,有其他任何档案、文献资料无法替代的价值。

  人类对历史的记录,在语言出现以前,只能是物传,从遗物看历史。语言发明以后,增加了言传,从口耳相传中获得历史知识。文字发明以后,增加了文传,以文字记载历史。录音、录影器具发明以后,记载历史的工具又增加了音传、像传资料。由物传-言传-文传-音传-像传,人类记载历史的手段不断演进。现代意义上的口述历史,是在录音器具发明以后,运用音传、进而运用像传手段记述历史的方法。就复原历史的功能而言,纵使千言万语的文字记录,有时也抵不上简单的一刻钟录音,短短的一小段录像。今人可以确切地了解孙中山、毛泽东、蒋介石的音容笑貌,但是,对刘邦、朱元璋、洪秀全却不能,其关键因素,就在于有无录音、摄像资料。因此,从工具运用角度而言,口述历史的出现,由记文到录音、摄像,是历史学领域的一大飞跃。

  从历史记录的广度而言,口述历史提供了相当广阔的空间。人类活动无比繁富,即使再详细的文献、档案,也只能记录下其中极为微小的一部分。人们生活中所历、所见、所闻、所传闻的种种活动、认知,不一定都能载之史册。以往的档案、文献,比较偏重于记录统治阶层的活动,偏重于社会精英的活动,偏重于政治方面的活动,对普通民众的生活,对经济活动、社会生活、妇女生活则记录较少,有之,亦多为枯燥的统计数据,缺少有血有肉的个案记录。口述历史可以在这方面弥补传统档案、文献的不足。在普通民众史、社会生活史、妇女史、少数民族史、城市史、社区史、灾难史等日益受重视的今天,口述历史可以驰骋的空间很大,它可以给那些原来在历史上没有声音的普通人留下记录,可以给那些在传统史学中没有位置的事件开拓空间。从某种意义上可以说,传统史学主要是统治阶级、精英人物的领地,口述历史则向民众敞开了大门。前几年,我们在进行“上海移民史”访谈时,便以普通民众作为访谈对象,接触了四千多户人家。访谈内容的要素有:迁移上海的时间、路线、原因,交通工具,来沪以后的住处及其变化,住处的环境,寻找工作的途径,工资收入和经济来源,家庭人口变动情况,与同乡组织的联系,与其他籍贯移民的关系,风俗习惯的变化,闲暇生活,宗教生活,喜欢去的饭店、戏院,所看过印象最深的戏剧、电影的名称,与迁出地的关系。这四千多户人家,如果不是因为口述历史的访谈,他们是不会有个人回忆录、家族发达史问世的,传统的史书上不可能留下他们的声音。

  相当丰富的来自平民家庭的访谈材料,大大地丰富了上海移民历史的内涵,深化了对许多历史问题的理解。比如,重视学习外语,特别是英语,是上海在1949年以前一百多年间的老传统。常识告诉我们,在这传统背后,一定有其深刻经济原因和社会原因。我们在访谈中,注意询问这方面的问题。结果,获得了相当有价值的资料。在1949年以前的上海,懂不懂英文,收入大不一样。不会英文,做普通工人,在三十年代,月工资大概在12~15元,会英文,则在30~40元,甚至更高。会英文,晋升、出国的机会也多。正因为如此,上海那时的英文夜校、补习班长盛不衰。与学英文有关的是,洋行职员、买办的社会地位如何,普通民众如何看待他们?我们访问过一些年长的洋行职员,也访问过没进过洋行的老年市民,他们的说法是,洋行职员就是今天所谓的外资企业的员工,买办就是外资企业的代理,其经济收入、社会地位均令人羡慕。那时,人们过年贺喜,也会说“祝愿您家二少爷明年当上买办!”这些受访人在1949年以后都没有读过以阶级斗争理论为指导的近代史教科书。他们的说法,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1949年以前普通市民的社会心理。

  口述历史的一个重要特点,是访谈人与受访人的双向进展。受访人有丰富的经历,有许多值得挖掘的资料,但他不一定是历史学家。在其讲述的时候,可能受记忆因素、情绪因素、选择因素的影响,讲了一些,也漏了一些,甚至讲了枝节的,漏了关键的,讲了感兴趣的,避了不堪回首的;讲对了一些,也讲错了一些。张冠李戴、前后倒置,以及片面主观、情绪化等问题的存在是完全可能的。在此情况下,访问人可以凭借自己的学术素养,通过提问、讨论、串联、整理,使访谈按照既定的路向前进,使访谈资料得到补充和完善,使访谈质量得以提高。

  几乎所有做过访谈工作的人,对此都会有所感受。唐德刚所作李宗仁口述历史,是典型的访问人与受访人双向进展。唐氏生动地记述李、唐合作的情形:

  我替胡适之先生写口述历史,胡先生的口述只占百分之五十,另外百分之五十要我自己找材料加以印证补充。写“李宗仁口述历史”,更麻烦,因为李先生是军人,他连写封信都要找秘书,口述时也随便讲讲,我必须细心的找资料去编、去写、去考证,不明白的还要回头和他再商讨。而他是大司令官出身,他讲的话习惯上就是命令,有疑问反问他时,他都说“没错!没错!”我说:“大概有点错吧!”他立刻又说:“没错!没错!”我想我以前在他部下当兵也只是个少尉,而他是上将,以一个少尉来指挥上将是很难的,所以我只好慢慢地想法子说服他,把一些不清楚的问题反复问他,结果他说:“有书为证,没问题!没问题!”于是拿了一大堆书给我看,结果都是“稗官野史”一类的书,我说:“你们做司令官的,如果情报不正确的话,像台儿庄战役就没法打仗了;我们稿历史写文章的也一样,如果情报不正确也会闹出笑话来,您刚才说的这些情报虽然有书为证,却也有可能是假情报”。他说:“有点道理!有点道理。”费了不少工夫,才慢慢地进入状况。不过李宗仁的口述历史,统计起来,大概只有百分之十五是他口述,百分之八十五是我从图书馆、报纸等各方面资料补充与考证而成的。所以所谓口述历史并不是一个人讲一个人写就能完成的,而是口述部分只是其中史料的一部分而已。[13]

  试想,假如只是李说唐记,有闻必录,没有唐的加工,那结果必然是语不成文,颠三倒四,讹谬百出。有丰富口述历史工作经验的陈三井先生曾说:

  最麻烦的是事后整理访问稿的工作。这并不是受访人一边讲,访问人一边听写记录就行了。通常讲话是凌乱没有系统的,往往前后不连贯,甚至互有出入的。访问人必须花费很大的力气加以重组、归纳和编排,以去芜存菁;遇有人名、地名、年代或事物方面的疑问,还必须翻阅各种工具书去查证补充,最后再做文字的整理和修饰工作,可见过程繁复,耗时费力,并不轻松!总之,从事口述历史的访问工作,根据笔者多年的经验,真是一项精神压力大、苦多于甘、不足为外人道哉的辛苦差事![14]

  所以,口述历史的成果,是受访人与访问人创造性劳动的结果,是访、谈双方智慧的结晶。

  口述历史与回忆录之类的自传作品的主要区别也在这里。个人回忆录是自说自话[15],口述历史是主客对话。回忆录的内容选择是单向的,口述史的内容选择则是双向的。写回忆录固然也不能天马行空,毫无限制,但那种限制主要来自文章的形式逻辑,比如不能自我矛盾、时间倒置,但写什么不写什么完全自出机杼。口述史则不一样。由于学术兴趣和素养的不同,关注的重点不同,受访人感兴趣的、记忆深刻的、自认为重要的东西,却未必是访问人感兴趣的、重要的东西。在访问人的作用下,受访人可以循着访问人的思路前行。我们在访问陆久之先生过程中,就感受颇深。

  陆久之1902年出生于常州官宦之家,经历极富传奇性。他是蒋介石的女婿[16],为共产党做过情报工作,在日本留过学,与日本一些政要稔熟,1940年代在上海开过舞厅,现在享受离休局级干部的待遇。这样复杂的经历,在1949年以后所走的曲折道路不问可知。他在此前也发表过一些回忆录之类的东西,那风格与我们通常所见的回忆录并无二致,主要描述自己的革命经历。我们选择他作为访谈对象,主要想请他谈1949年以前上海城市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诸如白领阶层的生活,舞女的生活,舞厅的管理,娱乐业与黑社会的关系,等等。谁知,他说着说着,就转移到自己如何掩护共产党干部、如何为革命作贡献方面,痛说革命历史。老人如此说,自有其心理上的原因。他在“文化大革命”中,因以前的经历所吃的苦头太多太大,所受刺激太深,为了证明自己有功而不是有罪,对那些革命经历自然记忆犹新,如数家珍。他所说的革命历史当然重要,已经写过了,我们也知道了。在此情况下,我们便设法让他讲些我们认为有价值的内容。于是,我们便从他的健身之道说起,问您老为何在98岁高龄,仍然耳不聋,眼不花,脑不乱?青少年时吃些什么,穿的什么,住在何处,钱从何处来?与谁交往,怎么从常州来到上海的?作为蒋介石的女婿,您与国民党的一些要员有何交往,对他们有何印象?“驸马爷”这样的社会地位,对您在上海的活动有何作用?这样,引起他谈话的兴趣。于是,话匣子打开,汩汩滔滔,一些在他本来看成是日常琐事、无甚价值、对我们来说则极有价值的资料,奔泻而出。

  口述史对于史学工作者的工作方式,带来重大的变革。以往大部分历史资料,均查之于图书馆、档案馆,所谓“无一字无来历”,实际上是无一字不是来自文献。文献资料之与口述资料,一个死,一个活。文献资料不能再生,口述历史则有源头活水。一个是“读”历史,一个是“听”历史。读者与文献的关系,只能是读与被读的单向关系,文献不会说话,作何理解都是读者的事。口述资料不同,不光受访对象有声音,可以与同一对象反复对话,而且还可以就同一主题与不同对象重复对话,反复验证结论,不断地去伪存真,去芜存菁,其结果,可以使得研究结论越来越接近历史的真实。口述史的开展,为历史研究特别是当代史的研究,开辟了可以自由驰骋的天地。史学工作者可以从与世隔绝的深院,走向鲜活生动的民间。

  自然,就像文献、档案也有其局限一样,口述历史也有其局限。问谁、谁问、问什么、怎么问、什么时候问,受访人的年龄、记忆力、理解力、兴趣、情绪,受访人与访问人的关系,访谈环境,都会影响访谈的质量。但是,世界上不存在没有局限性的东西。

  汤普逊说,历史学家正在逐渐发现“口述史”的价值,并且不止是一次发现,而且是一次复兴,“它赋予历史学一个不再与书面文献的文化意义相联系的未来。它也将历史学家自己技艺中最古老的技巧交回到他们手中”。[17]可以相信,随着时间的推移,口述历史必然会被越来越多的历史学工作者所认可、重视,口述历史之花必然会在中国史学园地里盛开!

  (原载《史林》,2000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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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参见唐诺·里齐:《大家来做口述历史》,王芝芝译,远流出版公司1997年版,第34页。

  [2] 唐德刚:《文学与口述历史》,载《史学与文学》,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4页。

  [3] 唐诺·里齐著、王芝芝译的《大家来做口述历史》,附有这些规则的中译本,见该书第416~419页。

  [4] 唐诺·里齐著、王芝芝译的《大家来做口述历史》,保尔·汤普逊著、覃方明等译的《过去的声音――口述史》,附有这些杂志和重要书籍的名称。

  [5] 参见林孝胜:《新加坡口述历史馆》,台湾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编:《口述历史》第一期(1989年),第231~234页。陈三井:《口述历史的理论及其应用》,载黄全土主编《讲义汇编》,台湾史迹源流研究会发行,1991年版,第817页。

  [6] 丁新豹:《香港博物馆口述历史计划简介》,台湾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编:《口述历史》第一期(1989年),第235~240页。

  [7] 见保尔·汤普逊:《过去的声音――口述史》,覃方明等译,辽宁教育出版社、牛津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二章。

  [8] 闻伍:《历史之音――口述史学的叙述性质片论》,《国外社会科学》,2000年第3期,第2页。

  [9] 唐诺·里齐:《大家来做口述历史》,第23~24页。

  [10] 《流氓称霸里弄》,卢湾区地方史专家许洪新提供。

  [11] 唐德刚:《“以一人而敌一国”――为刘绍唐先生创办〈传记文学〉二十年而作》,载《史学与文学》,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174页。

  [12] 杨祥银:《当代中国口述史学透视》,《当代中国研究》,2000年第3期。

  [13] 唐德刚:《文学与口述历史》,载《史学与文学》,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2页。

  [14] 陈三井:《口述历史的理论及其应用》,载黄全土主编《讲义汇编》,台湾史迹源流研究会发行,1991年版,第814页。

  [15] 回忆录与口述历史的界限并不是绝对的。回忆录的形成过程并不完全相同,有完全出自回忆者一人之手的,也有由回忆者与写作班子共同完成的,前者纯粹是回忆者脑力劳动的结果,后者则经过写作班子的提问、加工,也有去伪存真、去芜存菁的过程,因此,实际上正是口述历史的成果。

  [16] 陆久之的太太是蒋介石如夫人陈洁如的养女,陆因此被称为蒋介石的女婿。

  [17] 保尔·汤普逊:《过去的声音――口述史》,辽宁教育出版社、牛津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8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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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章来源:国学网-中国经济史论坛 2009-0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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