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五、朝山进香之进献万民伞，捐献钱、物，立功德碑
万民伞是旧时绅民为颂扬地方官的德政而赠送的伞。香客朝山进香送万民伞，寓意真武神的福德像伞一样保佑万民，同时也象征他们随香团朝拜武当。
邓俊基是湖北房县人，从1981年开始迷上摄影。2004年腊月二十一日上午，他在武当山拍摄了一支香会进香的过程。二十余名壮汉头系黄头巾，身穿黄香兜，手上拎着香和裱。有人双肩背负真武神像，还有一人打着万民伞（见图7）。
在香客歇息之余，邓俊基抓拍了一张举万民伞的特写照片，并对其进行详细描述：“这把万民伞大约有十斤重。远看这把伞呈圆形，直径一米左右，伞衣是黄色，与香客身上的装饰颜色一致。细看这把特别的伞上面还印有太极图，伞衣周边是绿色花边装饰，一旁垂下密密麻麻的绸缎飘带，上面还写有朝拜武当山香客的姓名、时间和香资等信息。回家导出照片后我才发现，每一条绸缎带代表着一户人家，因此，这些绸缎带上的名字数量不一，个别带子上只留一个甚至没有名字，有的则多达上十个名字，可能是大户人家。因为拍摄角度所限，我只能看到其中一家人的香资：五元；还有一条没有名字，只留有‘公元一九九三年孟冬月立’等文字。”他的描述概括了万民伞的一般结构，这张照片是一份难得的武当山朝山进香民俗的物证。笔者在2017年九月九调查时，也见到过湖北监利上车湾护国仙山敬香团进献的万民伞。
香客在各个宫观捐献功德钱。香会、单位（企业）、家庭捐献功德钱达到一定数额，可以由宫观记录在册，并立功德碑。个人捐献达到一定数额，可以将姓名、籍贯刻在散客碑上。武当山各个宫观都有新时期不同年代所立各地香客的功德碑，以紫霄宫为最多。
朝山信士给玄帝的“贡献仪物”，道书中已有规定。《武当福地总真集》云：“玄帝，天之大圣，世之福神，不乐华饰，惟务清静，所宜：清油、净水、灯烛、时果、净茶、枣汤、黄白花，精洁灿盛，如此，获大吉祥。”随着时代的变迁，香客捐献的实物既有传统内容，也有生活中的新物品。
香客多有捐献其他实物的，经常有整车的香客每人带一壶香油送给宫观。有的香会随队挑着莲花、五谷，甚至有带活鸡、活羊送给武当山做贡品的。各地风俗不同，带的东西不一样。武当山道观不接纳屠宰后带血腥的牺牲。
2012年九月九庙会庆祝“武当大兴600年”期间，各宫观设坛举行了道教斋醮科仪中最为盛大的罗天大醮。在紫霄大殿下面的场子，西面几个醮坛仙乐飘飘，东面整齐摆放着30多张圆桌。每张桌子上都放着香客的供品，包括一壶香油、一袋大米、四把筒子面、三瓶果汁饮料。四个红色小盘子里，分别放着一个开花大面馍、时鲜水果（皆覆以保鲜膜），还放有真空包装的食物等，这体现了传统和时代的混同融合。
六、朝山进香之祭拜仪式
上香裱，行跪拜之礼，是最普遍的。在每天早晚课、庙会和道教节日期间的法事活动中，一些香客可以把随身请来的真武神像开光。
2017年3月30日中午，紫霄大殿举行了“三月三”朝真法事，来自台湾九重天龙虎道易观的谒祖团，在“乩子”的仪式结束后，为首的女乩童给每人分发了一份长方形黄色大封，内置一份精致的黑字黄裱文，文后有张天师印。大家排列整齐，手持裱文，伴随殿内仙乐虔心念诵。有病者奉黄裱到前面跪拜神像，由女乩童发功治病（见图8、图9）。殿内主持法事的李玄辛道长替他们将黄裱焚献于玄天上帝，献馨香于玄天上帝。仪式结束后，他们有序排队，在殿内印房给黄裱盖上宝印。
以撞钟来表示“辞旧迎春”是中国的民间习俗，每年大年三十，在武当山金顶都要举行撞钟迎春活动。仪式结束后，香客还可盖印、算卦、抽签。
香客表达对真武神信仰的方式也不乏创造性。2010年3月27日，“当天我遇到一个来自河南农村的武当山香会，共有15人（皆女性）。她们到达金殿完成朝拜仪式后，久久不愿离去。她们围在金殿前合唱‘红歌’，‘红歌’唱完，接着又唱歌颂真武大帝的赞歌和祈求平安的歌，态度十分虔诚，边唱边流泪，很是感人。由于金殿前游客和香客太多，他们还是被工作人员请了下来，然后在金殿后面集中，从包里拿出香会会旗合影，每个人露出了完成朝拜重任后的满足和自豪。”
福建的香客团通常抬着较小的玄帝像而来，一定要抬神像到金顶的金殿前，面朝着殿内高大的明代真武铜像，表示认祖归宗，此时要在真武神像前设坛，由法师举行祭坛仪式，其内容更为复杂独特。2012年九月九期间，福建漳州龙海市紫泥镇北极殿溪乾社香团在金顶金殿前方寸之地设坛建醮，完成了出行法事的部分内容。然后是请香仪式，殿内道士取出真武神像前香炉中的香灰，交由香团主事者装入香花篮中（一对花篮为随行仪仗）。
祭拜仪式结束后，香客一般都会到宫观内的印房、父母殿或皇经堂，请道长用玉石龟蛇印、木制印，在会旗、小香旗、黄香兜、画轴等物品上，盖一枚印文为大篆“都天大法之宝”或“道经师宝法印”的红印带回家，用以禳灾、镇邪、祛病。香客黄香兜上盖的法印越多，说明到武当山朝拜的次数越多，对真武神的信仰越虔诚。
七、朝山进香之回程“接香”仪式
2012年农历九月九，福建漳州龙海市紫泥镇北极殿溪乾社、增兴社等朝拜武当山的香团返回之时，各村民众举行了隆重的“接香”仪式。人们抬着玄天上帝神轿和坐着童男童女的花轿。传统风格的腰鼓队、锣鼓队、舞蹈队，现代风格的鼓乐队、管乐队，悉数出场。人流如织，汇聚到北极殿前。在这里，各种风格的仪仗队伍轮流表演，还有《西游记》中师徒四人的表演，最后是一场精彩惊险的南派狮子舞表演。夜晚，在道长主持下，鞭炮不断，火堆熊熊，各个香团的玄天上帝神像被众人抢抬，蹚过火堆，送进殿内。在安神仪式之后，仍然有与出行时类似的法师持五雷令牌，扮演龟蛇玄武，祭拜玄天上帝的仪式。道士从香花篮中取出从武当山请回的“香火”，放入殿内香炉中（或分出小份，配与各庙神像）。然后，各庙代表、村民代表行跪拜之礼。至此，朝拜结束了。
按照传统，十二年为一个周期，之后，朝圣之旅会重启。由于交通的便利，像福建这样距离武当山较远地域的香社可能会在十二年内多次组织朝山进香。许多香客遵循着一生至少上武当山进香三次的规矩，在适当的时候会再来朝拜真武神。
八、朝山进香之灵验传说
创造关于神灵的灵验传说是民间信仰的重要内容。2009年夏天，笔者搜集到一个新时期武当山香客的灵验传说：“七几年中观（注：即今琼台观）那边儿有个老奶奶的坟。说是腊月二十九，有母女俩一路儿从河南挎着香油、鞭炮上武当山敬老爷，半夜往山上摸——那时不许信神，白天要从观音庙过，那底下铁路通的早，路边专门有人拦（进香的），拦住河南人，就把别人拿的香油啥的当了，敬老爷敬不成。所以，母女俩只能夜里上。走在路上，凌（音译，方言，指冰冻状）大得很······走到中观，母亲实在走不动了，临死前交代女儿一定要连夜摸到祖师爷那儿，一定要见到老爷。女儿摸到皇经堂时冻得走不了路了，勉强奔到门上，一跤板（方言，摔倒）到那儿，动不了了。几个道士把她拉起来，斗火（方言，生火）烤，用温水给身体加温，几床被子盖住才缓过来，才说她妈妈还在那底下，要去接。第二天早上下去接，她妈已经死在路边了。末后儿是别人埋的。家里后来发财了，儿子们当官了，知道他们的妈死了个好地点，就拿了一双草鞋（方言，音孩）挂在那儿，他们看着是个金匾，别人看到的就（方言，音斗）是双草鞋。一气挂了三年，三年满了，她儿子上来看，草鞋（金匾）还挂在那儿，就取走了。九五年还是九六年，河南人夜里来放鞭炮，坐的小车子到乌鸦岭，鞭炮、香裱、火纸直接敬完了又走了，也不惊动乌鸦岭的人，就是他们。”
宗教灵验传说通常附会有时间、地点、人物、事物等，听起来往往是“有鼻子有眼的”。这里的时间“七几年”由另一句“那底下铁路通的早”具体化了——《武当山志》记载：“公元1974年，襄渝铁路建成，横穿武当山北麓”——正值“文革”末期，这个背景时间所包含的特定政治、社会内涵，与“腊月二十九”这个具体时间里主人公的朝山进香行为，构成了一般故事情节所需要的内在的矛盾冲突，扩展了文本的感染力，并赋予矛盾冲突所导致的主人公悲剧性结局几分崇高感。当然，所有的叙述逻辑最终会落在神灵对于善恶报应的“灵验”上，以此作为文本的注脚，也证明历史上河南香客最看重的武当山朝山进香的时间节点，乃是腊月二十九、三十两天，三月三、九月九庙会时间，反倒次之。
在这里，政治性时间（“文革”）、传统文化性时间（过年）、自然性时间（冬季）这三重时间的重叠，与母亲的殉道、女儿的将死而复生，一起预示着时代的转变，冬天即将过去，春天已经来临，禁锢着人们宗教信仰的枷锁也终于被打碎了。我们且以这个灵验传说作为改革开放以来武当山恢复朝山进香民俗活动的历史之象征。
在福建漳州龙海市高城庙调查时，笔者问香会成员：玄帝公灵不灵？几个青年连连说：灵！灵！怎么不灵呢？玄帝公很灵验的，有这样的故事呢。村里有人求子、求事业、求婚姻，也有些人生病很严重，去求药的，都有灵验。怎么知道玄帝公要给什么草药呢？这种问卦的仪式，他们称作“鸣杯”（音译）你感觉——哪里不舒服，要吃什么草药比较好，先想好了，跟玄帝公说，然后“鸣杯”问问，如果卦版显示一阴一阳，就对了。
紫霄宫中，武当山道教协会、紫霄宫管委会于甲午年（2014）八月所立的《玄天上帝武当山分灵凤霞宫武当山进香碑记》，则提供了一个历史上的灵验传说文本。
凤霞宫，闽漳市，始北宋景佑二年，倚千年古榕，拥古河环流，迄今千载。自基祖，正殿祀玄天上帝，历朝历代，香火鼎盛，香阵布闽台方百余阵，岁岁各宫庙信众万数来朝······台信众放舟沿河行至闽，请灵至台，故有凤霞祖宫之名。
凤霞宫有一数百年枣树，祖辈由紫霄宫边枣树移栽，岁硕果累累。远时，吾境见恶之疫，不治。会凤霞宫信众往武当山紫霄宫谒祖朝拜，祈玄天上帝佑疫得制，恶疾者食之果，渐痊，不发。
自基祖来，每十二年择吉，以武当山紫霄朝圣，换回香旗，鞠带香火回宫祝，历代相传。因年远，宫残，于许锦龙先生主下，善士信妪捐献千万银，于癸巳年修三进宫殿。今时值甲午之武当山朝圣，感玄武神，凤霞宫子弟奉谢斗姆神尊，并祈请玄帝真身坐落凤霞宫，立此碑文，以表吾凤霞宫与武当山紫霄宫不可分之缘，是为记。
传说的灵性植物不是武当山独有的榔梅仙树，而是一株老百姓再熟悉不过的枣树，这反倒具有十足的民俗文化气息。不过，枣也与道教有关系。《史记》记载，汉武帝时，方士李少君对武帝言曰：“臣尝游海上，见安期生。安期生食巨枣，大如瓜。”枣既是神仙的食物，也是施法的媒介。旧时道士、方士等对枣念咒，谓能祛邪治病。成书于万历年间的小说《咒枣记》，又名《萨真人得道咒枣记》，其中有咒枣秘诀。可见，老百姓食枣驱邪避疫是有根据的。更何况这棵枣树是来自紫霄宫旁边的，它在凤霞宫长成几百年的大树，并且以累累硕果解救了百姓的疫疾。“在漳州有100多处分灵宫观，在台湾有300多处分灵宫观”，这表达了对玄天上帝福德的虔心敬仰，也是原始民俗中万物有灵观念的体现。这也从一个方面说明，历史上来自武当山的玄天上帝信仰在向台湾传播的过程中，福建是一个十分重要的中间推动地区。
九、结语
新时期武当山朝山进香活动的兴盛，受益于国家改革开放的历史背景，受益于大力发展旅游业的产业背景，受益于政府职能部门的政策推动。随着这一习俗的恢复和发展，各地的朝山进香民俗呈现出不同的地域特点。同时，在朝山进香民俗的传承上，一些地区的传统祭祀内容、青年群体中的真武信仰正在消失，出现了传承断代，这要引起我们的高度重视。以现在香客的分布区域看，河南以北的北方地区、西部及西北地区、西南地区的香客来源不多，香客市场还要大力发掘和培育。道教是中国本土的传统宗教，武当山道教和真武神信仰是其中的重要组成部分，其主体都属于中华民族优秀传统文化，需要一代一代人的传承与发展。就发展旅游经济而言，武当山需要持续开拓一般客源市场就文化传承而言，武当山则更需要大力培育、发展各地朝山进香的香团、香客市场。学界也应该加强对新时期武当山朝山进香民俗全面深入的研究。
(文章来源：《长江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4年第6期，注释从略，详见原刊。）
继续浏览：1 | 2 | 3 |
文章来源：中国民俗学网
【本文责编：程浩芯】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