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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体不勤 五谷不分

四体不勤 五谷不分

四体不勤 五谷不分


栾贵川 

发布时间: 2009-08-03 07:51 光明日报




  “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曾是一句“名言”。在“文革”期间,这是一句专门用来责骂孔子以及当时某种特定人群的惯常用语,具有“脱离实际”、“鄙视工农”、“好逸恶劳”、“妄自尊大”等丰富内涵,一时间真可谓家喻户晓、妇孺皆知。在当时,这八字镣铐一旦加之于身,则被视为异类,便成了被“改造”的对象。对此,中年以上的念书人想必都会有深刻的记忆。可是,在《论语》中,这句话到底是什么含义?究竟何所指?却并不为人们所关心。时至今日,仍有必要加以考释、说明。

  这两句话出自《论语·微子》第七章,为了便于展开讨论,特将这一章节录如下:

  子路从而后,遇丈人,以杖荷蓧。子路问曰:“子见夫子乎?”丈人曰:“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孰为夫子?”植其杖而芸。子路拱而立。止子路宿,杀鸡为黍而食之,见其二子焉。明日,子路行以告。子曰:“隐者也。”使子路反(返)见之。至,则行矣。

  这一章是记子路跟从孔子外出,被远远落在了后面,以致不知道孔子的去向。子路便向路边的荷蓧丈人询问道:“您看见我的先生了吗?”荷蓧丈人以“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孰为夫子”作答,“夫子”则显然是指孔子。

  “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孰为夫子”究竟是何含义呢?

  首先需要理清旧注。对这句话,现存最早的古注出自东汉人包咸的《论语包氏章句》,他解为:“丈人云:‘不勤劳四体,不分殖五谷,谁为夫子而索之耶?’”荷蓧丈人是说,谁会放下手中的农活儿,袖着手,去帮助您寻找先生呢?在这里,包咸把“不”字视作否定词。

  东晋陶渊明有《丈人赞》:“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超超丈人,日夕在耘。”很显然,陶渊明认为,“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八个字是荷蓧丈人的自谓,并非责备子路。“不”字并不作否定词解。

  南朝梁代皇侃的解释有很大的不同。他在《论语义疏》中首先援引了前述包咸的注释,接着又作了颇为详细的解说:“四体,手足也。勤,勤劳也。五谷,谷、黍、稷之属也。分,播种也。孰,谁也。子路既借问丈人,丈人故答子路也。言当今乱世,汝不勤劳四体以播五谷,而周流远走,问谁为汝之夫子,问我索之乎?袁氏曰:‘其人已委曲识孔子,故讥之四体不能如禹、稷躬植五谷,谁为夫子而索耶?’”皇侃以及所引“袁氏”都认为,荷蓧丈人是在讥讽子路不能勤劳四体、种植五谷。

  北宋初年经学家邢昺在其《论语注疏》中认为,荷蓧丈人是在“责子路”。朱熹沿用邢氏,更加明确地说:“分,辨也。五谷不分,犹言不辨菽麦尔,责其不事农业而从师远游也。”

  清代经学家刘宝楠《论语正义》卷21引朱彬《经传考证》,不同意邢、朱二人的解说:“宋吕本中《紫薇杂说》曰:‘四体不勤二语,荷蓧丈人自谓。’其说得之。”同书同卷又引宋翔凤《论语发微》,解说得最为明白:“详包(包咸)意,亦以‘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为自述其不遑暇逸之义。故不能知孰为夫子,以答子路,非以责子路也。”可知,宋代吕本中、清代宋翔凤之说,仍是回到了包咸、陶渊明的旧意,并无创新。但是,吕、宋二人并不认为荷蓧丈人是在责备子路“不勤劳四体、不分植五谷”。他们虽然没有对“不”字给予明晰的解释,但已表明这是荷蓧丈人的“自谓”、“自述”。这是其可贵之处。

  最具学术意义的是,刘宝楠《论语正义》卷21以及程树德《论语集释》卷37都援引了清代俞樾在其《群经平议》一书中的解释,后者所引较为详细,足可参考:“‘分’,当读为粪,声近而误也。《礼记·王制篇》‘百亩之分’,郑《注》曰:‘分或为粪。’《孟子·万章篇》作‘百亩之粪’,是其证也。两‘不’字并语词。‘不勤’,勤也;‘不分’,分也。《尔雅·释丘》曰:‘夷上洒下不漘。’郭《注》曰:‘不,发声。’《释鱼》曰:‘龟左倪不类,右倪不若。’邢《疏》曰:‘不,发声也。’古人多以‘不’为发声之词。《诗·车攻篇》:‘徒御不惊,大庖不盈。’毛《传》曰:‘不惊,惊也。不盈,盈也。’《桑扈篇》:‘不戢不难,受福不那。’《传》曰:‘不戢,戢也。不难,难也。那,多也。不多,多也。’此类不可胜数。丈人盖自言惟四体是勤五谷是粪而已,焉知尔所谓夫子。若谓以‘不勤’、‘不分’责子路,则不情矣。此二句乃韵语,或丈人引古谚欤?”

  俞樾的推断是令人信服的,他的创新意义在于:

  1、认为“不”字为发语词,无义。“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一语则是荷蓧丈人说自己勤劳四体于五谷之事,无暇知晓“孰为夫子”,并非“责备”子路,更不是在责备孔子。

  2、指明“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是韵语,并指出这是两句古代谚语。这八个字不但语句形式符合古谚,且在字义上也能讲得通。

  “不”字作语气词讲,除了前引《尔雅》晋人郭璞《注》,《诗经·车攻篇》、《桑扈篇》汉代毛亨《传》之外,还能找到大量的例证。《孔丛子》卷上《小尔雅·广训三》亦记:“无念,念也。无宁,宁也。无显,显也。不承,承也。”此外,这样解释也合乎情理,孔子断定荷蓧丈人是一位“隐者”,绝不会唐突斥责子路不勤劳农事。

  至此,“沉霾千载”的“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本义终于露出真容。不仅荷蓧丈人得以一洗委屈,子路也终于可以“怡怡如也”。被人无端指责的孔子,恐怕早已习惯于这种无妄之灾了。至于文端述及的那些被殃及的“特定人群”,也大可不必为自己的“原罪”而忏悔了。

  至于说孔子轻视生产劳动,这是不言自明的事实。在《论语》中,就有很多例证。如子夏一度热衷于“小道”,孔子明确就要求他“汝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再如樊迟请学稼、请学为圃时,则被孔子骂作“小人”。他还说:“君子不可小知而可大受也,小人不可大受而可小知也。”所谓“小知”即“小道”,是指小技艺。所以,对此,无论各家都不存争议。只是,本章的“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却与他了无干系。

  “隐者”荷蓧丈人应是一位“高人”,所以,孔子认为有必要令子路原道返回,向他讲明自己的主张。本来,道家主张避世、归隐,但隐者并非全是道家之人。视荷蓧丈人专心致力于“五谷”之事,或为“农家”也未可知。春秋时期,士人已无从得到政府的资助,无论哪家哪派,均需躬耕于垄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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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献疑

时永乐 

光明网 发布时间: 2009-09-07 07:55 来源:光明日报


  2009年8月3日的《光明日报》国学版所发表的栾贵川先生《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一文(以下简称栾文),以为“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之“不”为发语词,无义,此语是荷蓧丈人自指,乃言自己勤劳四体于五谷之食,无暇知晓“孰为夫子”;这两句是古谚语。笔者以为俞说颇有未当之处,实不可从也。

  俞樾以“不”为发语词、“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为荷蓧丈人自指的理由是:“谓以‘不勤’、‘不分’责子路,则不情矣。”也就是说子路向丈人询问自己的老师,丈人却批评人家“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不合情理。实则此语不仅矛头指向子路,更重要的是讽刺孔子。丈人之所以如此,自有原因。首先,丈人与孔子的处世态度不同。丈人是隐者,面对当时纷乱的政治局面,是见其不可为而避之,隐居民间从事农业劳动,不赞成孔子及其弟子不可为而为之、周游列国、极力推行自己主张的作法,故出言讥讽之。其次,是子路的唐突造成的。在孔子弟子当中,子路性格粗鲁,屡次受到老师的批评。“夫子”在孔门弟子之间专指孔子,在孔子面前或弟子彼此之间称呼孔子为“夫子”均可,但面对一个陌生人,不言人物的相貌、衣着、人数及车驾等可识之特征,却贸然问道:“您见到我的老师了吗?”岂非唐突之极?遭到嘲讽,有何“不情”?如果丈人不是嘲讽孔子与子路,而是和颜悦色地询问“孰为夫子”,子路必当予以认真回答方是,可实际上听了老人的话后是“子路拱而立”。用何晏《集解》的话说是“未知所以答”。

  栾文在补充了“不”为发语词的例证后说:“此外,这样解释也合乎情理,孔子断定荷蓧丈人是一位‘隐者’,绝不会唐突斥责子路不勤劳农事。”《子路从而后章》的前两章分别是《楚狂接舆歌而过孔子章》和《长沮桀溺耦而耕章》。前者原文为:“楚狂接舆歌而过孔子曰:‘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朱熹《集注》:“接舆,楚人,佯狂避世。”这样的“佯狂避世”之人却公开斥责孔子道德之衰微。至于后章,《史记·孔子世家》说:“长沮、桀溺耦而耕,孔子以为隐者,使子路问津焉。”但是,孔子心目中的这两位“隐者”,对他与子路却颇为不敬。当长沮得知车上之人为孔子时,不但拒绝告知渡口之所在,反而语含讽刺:“是知津矣。”即这个人已经知道渡口了。当子路转而询问桀溺时,桀溺却做起了子路的“思想工作”:“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谁以易之?且而与其从辟人之士,岂若从辟世之士哉?”要子路抛弃自己的老师而跟随自己过隐居生活。说完,“耰而不辍”,自己干自己的活儿,把子路晾在那儿不管了。这些“隐者”们均对孔子及其弟子表现出了不敬。另外,从文献编纂的角度来看,《论语》一书虽然谈不上严密的逻辑结构,但也绝不是杂乱无章的,每篇之内,往往尽可能地把内容相关、主题相近的章节编在一起。《楚狂接舆歌而过孔子章》和《长沮桀溺耦而耕章》两章,内容是隐者嘲讽孔子,因为过于明显,历来没有大的争议。《子路从而后章》紧随两篇之后,内容与主题应该相同或相近,“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是讽刺孔子和子路之语无疑。

  俞樾《群经平议》为了论证“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之“不”字为发语词,列举了《尔雅》与《诗经》毛传等为证,栾文又补充了《小尔雅》中的训诂资料。对栾文所引用的《小尔雅》:“不承,承也。”清代学者宋翔凤《小尔雅训纂》注曰:“《孟子·滕文公》引《逸书》云‘丕显哉,文王谟!丕承哉,武王烈!’赵注:‘丕,大也。’此‘丕显’、‘丕承’疑同《诗》所谓‘不显’、‘不承’,‘不’读为‘丕’。《诅楚文》:‘不显大神巫咸。’释者:‘不亦为丕。’”清代著名学者戴震、王引之亦有类似的说法。再者,虽然“不”字有发语词之用法,却不能证明“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中的“不”字也是同样用法。除了俞樾所引之外,王引之《经传释词》所举例证更夥,其中又以《诗经》的用例为最多。这并不是偶然的。有的是为了表达特殊的语气,有的是为了使每句诗的字数整齐划一而使用语气助词,即所谓发语词。而“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是丈人与子路的对话。在“不”字已经被普遍用作否定副词的情况下,谁又能知道这里的“不”没有实在意义,要把这句话理解为“四体勤,五谷分”呢?为何不径言“四体勤,五谷分”却偏偏要加上两个“不”字呢?俞樾大概亦感觉到自己的说法也有未尽周密之处,于是又说“或丈人引古谚欤?”意思是这是丈人引用的现成的古代谚语,自然是人人皆懂的。但由于于古无征,俞氏亦只能用推测的语气。

  栾文还以陶渊明的作品为例,来论证“不”字不是否定词。这是据《论语集释》所引清代周亮工《因树屋书影》立说。这篇作品实际上出自陶渊明的《扇上画赞》。《画赞》除了开头与结尾之外,中间部分每四句写一人,共八人,第一人便是“荷蓧丈人”。一般的笺注本只注明了这四句源于《论语》,并未涉及“不”字是语气助词还是否定词。孟二冬先生的《陶渊明集译注》对这四句是这样翻译的:“孔子不能参加劳动,五谷庄稼不能区分;荷蓧丈人隐居世外,日暮仍在田中劳动。”看来还是把“不”字当作了否定词,把“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主语当作了孔子,“分”是区分之义。

  (作者单位:河北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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