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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肋骨到软骨的造人“神迹”

从肋骨到软骨的造人“神迹”

从肋骨到软骨的造人“神迹”

东方早报 2009-6-21 1:36:23


  林行止



  一

  《圣经·创世纪》第二节第二十至二十三段说夏娃的由来:那人(后称亚当)没有遇见配偶帮助的。耶和华神使他沉睡,他就睡了;于是取下他的一条肋骨,又把肉合起来。耶和华神就用那人身上所取的肋骨造成一个女人(后名夏娃),领她到那人跟前。那人说:“这是我骨中的骨,肉中的肉,可以称她为‘女人 ’(Woman),因为她是从‘男人’(Man)身上取出来的。”(据香港圣经公会译本;括号内的中文为笔者所加。)女人是男人肋骨造成,出典于此。

  按照常理,上帝取走了他一条肋骨,亚当的肋骨应少一条,可是,正常男女各有十二对肋骨,从这一角度看,无法证实女人是男人肋骨造成——除非亚当原来在十二对肋骨之外还有一条肋骨或神赋予他肋骨复生的超能力,在什么神迹都可能发生的《圣经》上,这当然有可能,可惜编撰《圣经》的人显然未想到后世有可以把人体肋骨数清楚的解剖和X光机,因此未及作周全安排。这种疏忽,令生物学家对肋骨造人说大起怀疑。

  不过,《圣经》学者另有解释。美国两名学者——Swarthmore学院生物实验室研究员吉尔拔和洛杉矶犹太大学(U. of Judaism)圣经文学(从文学角度研究《圣经》的文学与内容)教授若维特在2001年7月1日(第一○一卷第三期)的《美国遗传医学学报》(American Journal of Medical Genetics)以“致编者”的形式发表一篇只有一页多的短论(网上下载,盛惠三十美元):《天生没有软骨——创世纪中造人的骨》(Gilbert 和 Zevit: Congenital human baculum deficiency: the generative bone of Genesis 2:21-23)。非常明显,他们认为大神耶和华造人,用的不是肋骨而是软骨——阳具中的阴茎骨(为什么又阳又阴?)。

  这怎么说呢?原来几乎所有雄性哺乳类动物的生殖器官都有软骨,唯人类及蛛猴(spider monkey)双付阙如……男女肋骨数目相同而男人那话儿偏偏是唯一没有软骨的灵长类动物,这两位学者的“发现”,足以推翻《旧约》肋骨造人说。然而,这并非他们的本意,他们写这封参考了九篇学术性论文的 “致编者”函,目的在指出公元二世纪希腊人翻译古希伯来文《圣经》时出错。古希伯来文的 tzela 是多义字,既是 rib(肋骨)、坡顶(rib of a hill),亦是横梁(structural support beam),由于古希伯来文没有阳具(Penis)这个字,写及那话儿时便不断作“隐喻”,也许扯得太远,误导希腊文译者译为 Pleura,唯此亦多义字,既为软骨亦是“身体肋骨”(body rib),《圣经》英译者及中译者均未能确认古希伯来文的原意,遂有把软骨当肋骨之误。准此,《圣经》的“肋骨”应该是“那人”的阴茎骨,这解释了何以人类的阳具没软骨……但,蛛猴的软骨又去了哪里?

  无论如何,耶和华用亚当的肋骨造夏娃的“神迹”应该修正了!

  

  二

  前不久报上有题为《妈妈背夫“偷食”,孖仔同母异父》的新闻,顾题思意,这是说“黑妇华盛顿诞下孖仔,但孖仔父亲另有其人……”显而易见,华盛顿女士同时和两名男性造爱,因此怀二父之子,所以如此,皆因女性在排卵期跟一名以上男性性交,“不同的精子有可能令二个卵子受精,诞下同母异父孖仔的几率是百万分之一”。如此巧合,若无DNA鉴定,这两名外貌大异其趣的男婴便只有一父而非各有其父!

  这则新闻使笔者想起4月27日《美国人科学杂志》(Scientific American)的长文《阳具揭秘》(J. Bering: Secrets of the Phallus,全题太长,不录;有兴趣者可免费上网浏览),作者引述、阐释纽约州立大学进化心理学教授哥顿·盖洛甫(G. Gallup)散见近年科学学报多篇相关论文,写下这篇“人类阳具进化论 ”(evolution of the human penis),端的令人大开眼界。近年学术研究进展甚速,不但研究范围广披(简直是无所不及),所采用的方法亦令人骇然(如科学地试测在看咸片及手淫下人的决策过程),行为经济学更推陈出新、迭出奇招(笔者最近一次评论此种新兴学术,见《上海书评》今年 1月11日的《伴娘何以总比新娘丑一点》);心理学和生物学的旁支不称行为而冠以进化之名,其所涉及的内容,更令“卫道之士”摇头;不过,纯从求知角度,这方面的研究成果值得大力推广普及,一些过去被认为会引起尴尬的题材,学者不研究或进行研究后秘而不宣,大众便永远一知半解甚至误解,等于没有进步。

  人类的性器官向来被视为谈不得的“塔布”(taboo),结果是人们对此用得最多的东西的了解相当贫乏,比如,为什么人类与大部分(甚至全部)雄性动物的性器官的“建构”大大不同,盖洛甫教授和他的同事多年多方的研究(包括实验),实证了人类生殖器官与鸟兽不同的“建构”,是为了传宗接代不断进化而成。阳具顶部状的形状,正统中文和俚语的形容词多的是,此刻笔者突然想起的是比较文雅隐晦的“红衣主教的帽子”(Cardinal's Hat,见牛津大学莎士比亚专家基亚蓝博士的《淫猥的莎士比亚》[Pauline Kiernan: Filthy Shakespeare,12页]),戴高帽的形态以及人类那话儿以体长(高)比例计,远比群兽(除了马匹,包括大象、鲸鱼及老虎等大型动物)长,亦是为了“一击即中”及“留精”而不断进化的结果,因为唯有这样,才能保证精子能够深入腹地并且不会轻易倒流,如此这般,才能使雌体受孕,令雄性完成天赋的传宗接代天职。正因为这种特殊“建构”,才会闹出一胎二子二父的滥交“趣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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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当无绿坝

东方早报 2009-6-28 3:20:50





  6月21日《上海书评》上林行止先生的文章大妙。谈到兽畜多有但亚当独缺的阳具“软骨”,让我想起从前大山里头花季不护航无绿坝的苦日子来了:牛“鞭”狗“尾”都腻味了,要羚羊马鹿最好是老熊的“灵根”,抹了辣子,火塘边吊着熏成黑黑的干巴,那才够“陪浴”,叫“梦幻”。印象中,血肉之间似乎是有那么一截棍儿(baculum)的,名分上,归放逐它灵魂的那个亚当。

  林先生引述的“迷你论文”,作者之一泽维特(Ziony Zevit)博士在洛杉矶犹太大学供职,治西北闪语(希伯来语、乌迦利特语等),兼攻考古。代表作《古代以色列宗教》(2001),年前读过,颇喜他的标新立异。然而,这一篇给亚当安“软骨”,却有点过头了。身为专家而阐释经文,没有任何语文学和史料上的论证,就信口开河,虽说发表在医学杂志上,总还是出洋相罢。

  这洋相实为一成因论(aetiology)的猜想,即主张《创世记》二章上帝取亚当一条肋骨造女人(夏娃)的故事,隐含着对人类缘何失去了阴茎骨(os penis)的解释。论据有二:一是说人骨非生殖器官,肋条造夏娃不合情理。二是以希伯来语《圣经》的词汇里没有与现代术语“阴茎”对应的专名,断言经文中凡指阳具,必用比喻或委婉的替代语词。由此推论,希伯来语“肋骨”(zela`)既然可借指椽子木板等支撑物,就能进一步引申,转喻男人的第三条腿:阴茎或撑起它的小棍儿。换言之,伊甸园中亚当沉睡,被造物主摘去的不是肋条,而是胯下的阴茎骨。而传统上译作肋骨,滥觞于《圣经》译本之父希腊文七十士本,后世学者盲从埃及亚历山大城犹太译家(习称七十长老)定的译名(希腊语pleura,旁、肋旁),竟忘了原文的“复义”。

  这推断却经不起推敲。

  首先,传世经文的词汇范围,只能用来表明《圣经》时代希伯来语已有某词,而不能证明缺欠某词。生殖和性器官的名状联想,在古今中外各个民族,都是不可或缺的日常语汇。难以想象,以色列人偏偏是个例外,提及阳具就只会打比方绕弯儿了。实际上,摩西之律直白得很:“睾丸打碎者”不可近祭坛(《利未记》21:20);“下体割去的”,不得入耶和华的会众(《申命记》23:2)。“下体”(shophkah,词根本义流泻),便是男根的一个专名,词典定义:membrum virile。故新修订标准本毫不含糊:penis (one whose penis is cut off,阴茎割掉者)。

  下体在《圣经》里有种种委婉说法,不是上帝子民的词汇贫乏,而是圣言的启示和经文风格的需要。比如,耶和华同圣祖亚伯拉罕立割礼之约,“全体男子都要行割礼,即割去包皮。这是我与你们立约的标记……我的约须刻在你们肉里,才是永久的约”(《创世记》17:10以下)。那“肉”字(basar)便是男根的婉称;参较亚当得了夏娃以后,经文所言(同上,2:24):“这就是为什么男人要离开自己父母去依恋妻子,与她结为一体 ”(lebasar ehad,直译:一肉)。男根流泻,古人视为子孙的出处,仿佛圣物,故有立誓手触下体的习俗。圣祖年迈,托老仆人回家乡为儿子以撒择妻,命他将手放在自己的大腿下面起誓(同上,24:2)。“大腿”(yarek),犹言私处,是借喻。其他如称阳具为“筋肉”(gid),以“裸相 ”(`erwah)指羞处,“小腹”(qobah)喻女阴,都是惯常的不难会意的表达。

  其次,骨头固然不是解剖学上的生殖器官,在《圣经》的传统里却是富于生命力的联想的。“骨”(`ezem),词根本义巨、力、多,古人视为精力之源,如《约伯记》20:11,“他(恶人)的白骨本该充满青春活力,却已经随他躺在尘埃”。《以西结书》三十七章,耶和华令先知预言,使枯骨起立,生出肌肤,得灵而复活,以此兆示亡国子民必回福地的未来。枯骨尚可蒙赐生命,亚当的肋条在造物主的手上化作一个女人,又何来的费解?

  其实,泽教授的错误的直接原因很简单:他忘记下笔之前再读一遍经文了。《创世记》2:21的原文,说的不是上帝从亚当胯下取“那一根”肋骨—— 倘使那样,方可推测是委婉语、借指等等——而是“抽下他的诸肋骨中的一根”,用的是“肋骨”的复数形式(zela`oth)加上“之一”(参观钦定本:he took one of his ribs),意谓上帝从两排肋骨里,拿去其中一条。注意:亚当原有的肋骨是否比我们多出一根,经文并无交代;但上帝未把肋骨全部摘除,则是肯定的。故泽教授的新说,一句话即可问倒:假如肋骨(复数)指的是亚当胯下的阴茎骨,那么上帝留下的那些小棍儿,到哪儿去了?

  肋骨造夏娃,在古人眼里,不是没有困惑之处,但与胯下无关。根据《创世记》一章,上帝创世,第六天造人,“取的是他自己的形象;男人女人,都依照他的模样”(1:27)。既然男女一同来世,怎么到了第二章,耶和华又抟土造了亚当,之后,因看他孤独,才取他的肋条做夏娃呢?我们现在知道,那是两个渊源不同的创世传统的文本片断,编在一起了。但研究义理,仍须回到历代圣贤的纷纭诠释。次经《智慧篇》说,上帝造的第一个人,原是不死的,因他的形象得自永恒之神性(2:23)。这“完人”与后来不幸受了蛇的诱惑而堕落的亚当,不是一回事。亚历山大城的犹太哲人菲罗(约公元前20——后50)也认为,上帝取自己形象所造之人和拿尘土捏的亚当,本质不同。前者是存于心智的形象,乃是纯精神的不死的“型”(idea)的创造;后者才是我们可以感知,有灵有体有性别年齿,故而必死的人类(《论创世》134)。

  至于这两趟造人的重复,更有巧妙的解读。犹太拉比以为,创世第六天来世的男人就是亚当,而女人只是他体内一条肋骨的名字——希伯来语“肋骨”是阴性名词。第二周,耶和华才把那肋条取出,塑成夏娃的模样,交给亚当为妻。故人祖醒来,大喜过望,称她是“骨中骨”(《五十禧年书》3:6-8)。传统上,肋骨也可喻指女身及贞洁(《玛加伯四书》18:7)。故经师素有人祖双性同体的讲法:经文所谓“男人女人都依照他的模样”,实即两性同源,皆出亚当的意思。而男女分体,肋条造夏娃,则是上帝安排在第二周的伟业(《太初集解》8:1)。

  亚当(人、男人)胯下的形状构造和兽畜有所不同,这在《圣经》时代的以色列人看来,该是天经地义,无须另觅“成因”的。上帝抬举亚当及其后裔(人子),“乃至稍逊神灵,而将光荣与尊严赐他为冠,让他主宰你(上帝)的亲手所造,把芸芸万物置于他的脚下”(《诗篇》8:5-6)。人的形象脱胎于造物主,他有独特的生理结构,又有什么可奇怪的呢?所以,泽教授的猜想的缘起,与其说是原文有“复义”,不如说是现代世俗社会不再信奉神创论之后,在充斥着语词禁忌的绿坝世界的臆说。

  在此意义上,这猜想的病理机制跟中文和合本《圣经》的某些舛误是一样的。“神说,诸水之间要有空气,将水分为上下”(和合本《创世记》 1:6);当年英美传教士把上帝创世第二天所造的“苍穹”(raqia`),那座晶莹透亮托起天河罩住大地的穹隆,误译作“空气”的时候,所暴露的不仅是学养浅薄,译事粗疏——还展现了一种业已植根于他们的意识,但与经文义理相悖的世界观。

  冯 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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