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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言和白话

文言和白话

文言和白话

东方早报 2009-6-21 1:35:23



  刘绍铭

  陶杰在《蠢乱之源》说:“因为‘五四’,中国语文从此走上魔道,代替文言的‘白话文’,巴金、鲁迅、朱自清,不是平庸,就是沙石累赘之噜苏。时间的流水过去了,上世纪四十年代的白话文代表作,今日能读得入目的,只剩一个张爱玲,因为张小姐的白话文作品,还是师承了《红楼梦》的旧底子。”

  陶杰太偏袒张小姐了。祖师奶奶的文字,的确风华绝代,但四十年代白话文的代表作至今读得下去的,应该不只张爱玲一人,起码还有梁实秋。他早期《雅舍小品》的文字玲珑剔透,隐隐带着《儒林外史》语言简洁明快的“古风”。这也是说他的文体跟张女士大异其趣。两人路数不同,各有千秋。

  鲁迅当然绝不“平庸”,但拿今天的标准看,他的确有点“噜苏”。巴金的书写常怀赤子之心,就缺aftertaste。朱自清因《背影》而享盛名,但余光中的话是对的,我们一向对他“过誉”了。三联书店早前出版了《中华散文百年精华》,入选百余家。编者选稿的标准以历史为纲,着意“全面反映近百年中华民族散文创作面貌”。许地山在历史上当然有名,我们看看他的《荼蘼》怎样开头吧:“我常得着男子送给我底东西,总没有当它们做宝贝看。”这句话没有什么不是,只是索然无味。许地山的文章,句子总是无精打采的。

  从前小学都要“默书”。老师指定一两篇古文要我们背诵,时日一到,他拍拍手,扬声念道:“季父愈闻汝丧之七日……”小朋友接上,一字一句地默写起来。《祭十二郎文》这类古文,当时虽有老师帮忙,顶多也是一知半解。及长,拿起旧时课文朗诵,昌黎先生的文采,随着自己岁月的增长,益显光华。中国文字的音乐效果,也只有在古文的声韵里才能显发出来。“臣无祖母,无以至今日。祖母无臣,无以终余年。”李密这几句话,如果翻译成我们今天的“白话”,不知如何启齿。

  近读童元方《“丹青难写是精神”——论梁实秋译〈咆哮山庄〉与傅东华译〈红字〉》一文,益发相信我们的白话文是毁于英译中的“怪胎”。试看这一句:“大规模的十分秀丽的体态。”原文是:with a figure of perfect elegance on a large scale。这体态“大规模”的女子正是霍桑小说《红色》的Hester Pryne。《红字》的一个电影版本的Hester,是由Demi Moore饰演的。傅东华曾任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如果《红字》不是翻译,是他自己的文章,断不会把一个女子的身段说成“大规模”的。

  童元方教授举的“怪胎”还有这一个:“纯洁兴奋的空气。”原文来自《咆哮山庄》:Pure, bracing ventilation。译者呢,就是上文提过的雅舍主人。依童元方看,他也是给严复的“信雅达”译文规矩所害的。“雅”可遇不可求。“信”倒不难,抱着“来是come去是go”的法则可无大错。因此Pure, bracing ventilation便成了“纯洁兴奋的空气”。

  雅舍主人如果不“搞”翻译,空气只会“清新”,不会“兴奋”。且看他自己的文字本色:“‘雅舍’最宜月夜——地势较高,得月较先。看山头吐月,红盘乍涌,一霎间,清光四射,天空皎洁,四野无声,微闻犬吠,坐客无不悄然!”

  童元方曾借用Thomas Kuhn的观点来看待文言和白话的书写,认为这两个“典范”(paradigms)“各自有常态的进展和异象的纷呈”,因此本身并不是两个水火不兼容的语体。我们从上面引文可以看到,文白的结合,柳暗花明,自有一番新气象。

  钱锺书的白话,如果不刻意炫人,我相信是“能读得入目的”。《吃饭》有言:“吃饭有时很像结婚,名义上最主要的东西,其实往往是附属品。吃讲究的饭事实上只是吃菜,正如讨阔佬的小姐,宗旨并不在女人。”

  看来陷傅东华与梁实秋于“不义”的,是翻译。钱锺书少时读的西洋文学作品,都出自目不识ABC的林琴南的翻译,因此他的文体,没有受“大规模”的翻译所污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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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白异趣与文理殊途

东方早报 2009-7-5 2:34:04

  日前读刘绍铭的随笔《文言和白话》(《上海书评》2009年6月21日),他认为白话文不如文言文耐读,而白话文又受了翻译的“污染”。读过之后,颇觉其见解有片面性。

  百余年来,中国语文遭遇亘古未有之变局。以白话代替文言,只是一个表象;就深层来说,钻研语文的人群也在发生变迁。此前,读书人基本上是文人,可以说,古代舞文弄墨的集中了各个时期最优秀的分子。西学东渐以后,形势大变。由于教育分科、文理殊途,“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成为引领人才分流的号角;自兹以降,最优秀的人才绝大多数义无反顾选择理科,偶尔一二漏网之鱼钻进文科,也往往直奔财经金融政法而去。竟日跟文字耳鬓厮磨的,多属下驷。普天之下,概莫能外。这,不能不说对现代汉语形成了较为深刻的影响。

  就上揭刘文来说。其开篇引陶杰的话,将张爱玲之外的现代作家如巴金、鲁迅、朱自清一笔骂倒。笔者不知陶杰何许人,观其出言之狂妄悖谬,在此可置不论。刘先生稍为中庸,在张爱玲之外,又捧出梁实秋、钱锺书两位;同时引童元方拈出的数例语证,以说明“我们的白话文是毁于英译中的‘怪胎’”。应该说,其立意清澈明朗,行文也煞是通畅,然而,其论证则并无效力。

  刘先生举出的所谓“怪胎”分别出自傅东华、梁实秋笔下,都是译文。可是,刘先生想说明的却是整个“白话文”,而且是“我们的”。显然,证据有所不足。然后,他讲钱锺书的文体没有受到翻译的“污染”,拿出来的又是钱锺书的创作。在此不能不说,刘先生的思路实在太发散。他想证明傅、梁的白话文受到了 “污染”,应该拿他们的创作说事。进而要比较傅、梁与钱的区别,须分别就译文、创作各加以比较才行。就其所据材料而论,只能认为傅、梁的译文受到了翻译的 “污染”,如此而已。

  笔者没搞过翻译,译文也读得有限,不过,翻译之不易,笔者也稍稍能够体会。截然不同的两种思维方式,如之何能圆圆整整各方面照应得天衣无缝?顾全了意思,未免伤及语序;要忠实语言风格,肯定就不是汉语。不要说中外语文,就连从汉语的文言译成白话、从方言翻为通语都大不易。因此,“信达雅”也好,“硬译”也罢,水准难免有高下,而旨趣则未始不能说各有千秋。在译作中见到超出汉语习惯的表达,便斥之曰“怪胎”、“污染”,恐怕未见得是持平的态度。

  刘先生很欣赏文言,退而求其次,他对于“文白的结合”也较为推崇,认为“柳暗花明,自有一番新气象”。这可以理解。不过笔者认为,要求得新气象,这还只是途径之一,此外,少不得还须求助于翻译。因为无论文言、白话,骨子里都是文学语言,不宜于表达精密思想。要将其应用于日新月异的现代世界,必须不断丰富其表达手段,而这,文白结合恐怕无能为力,非借鉴外语的语法修辞不可。

  以前研究中国国民性的人,普遍认为中国人马虎,凡事“差不多”,这当然跟汉语的思维特点息息相关。汉语灵活、简洁、蕴藉,往往一语双关、言有尽而味无穷。这样的语言,用来抒情表意无疑是再舒服不过,然而用于科学研究则颇令人伤神。因为科学语言讲究的是无漏洞、无歧义,每一句话有解、而且是唯一解,言止则意尽。不言而喻,让汉语来承担这样的任务,实在是很不轻松的。

  还记得在大学里写考察报告,刚开始以为不就是写文章么,岂不得才思飙发、“文采飞扬”?不期然被老师批了个大花脸。从那以后知道不同文体对于语言有着完全不同的要求。在科学文体中,重要的是精密、准确,文采是第二位、甚至没位置的。弄不好还令人反感。一些能文之士每逢思维够不着的地方就喜欢花里胡哨地涂抹一气。近年看一些研究生的习作,常发现一些文科硕士博士连最简单的、最基本的句子都不会写。真是令人无法可想。当今之世,要紧的已不再是文言或白话的问题,而是“语文是各科之母”的问题了。    张伟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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