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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瑞菁]《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二)·子羔》感生神話內容析論

[魯瑞菁]《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二)·子羔》感生神話內容析論

《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二)·子羔》感生神話內容析論
──兼論其與兩漢經說的關係

魯瑞菁
(臺灣台中靜宜大學中文系教授)

来源:国学网《学灯》2009年第1期





  内容摘要:《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二)·子羔》長短簡共14枝,內容為孔子與其弟子子羔的問答,又可分為兩段,其一為孔子答子羔所問禹、契、稷三王感生之事,其二為孔子答子羔所問堯、舜二帝禪讓之事,然而兩段之間相連的文字己經闕失。本文著重探討了〈子羔〉篇中孔子與子羔關於禹、契、稷三天子感生傳說故事的問答。

  本文首先從竹簡形制、上下文意、闕文字數等方面入手,拼湊、補苴、復原〈子羔〉篇所描繪感生說的大致內容。進而分析〈子羔〉篇的感生神話,指出其有多處說法為傳世文獻所闕載,如禹母「觀于伊而得之,娠」的懷孕經過及稷母「冬見芺,搴而薦之」之禋祀程式及禱詞等。本文並探討了三代始妣懷娠時間之長或正常,及生產過程劃於背、膺,或不坼不副的奇異神話底蘊。

  本文接著從〈子羔〉篇關於三代始祖感生主題的討論,下探兩漢經說對此一論題的爭議。子羔問孔子:「三代始祖(聖人)是有父而生,然其父賤而不足稱也歟?還是皆無父,感天而生?」此一問題後來成為兩漢經學中,今文經學家主張「聖人無父,感天而生」,古文經學家主張「聖人有父,父皆同祖」,兩造爭議不休、聚訟紛紛的先聲。

  最後,本文結合〈子羔〉篇記載的感生與禪讓內容,探究〈子羔〉一篇的核心思想與文獻史價值。

  關鍵字:子羔、感生、禪讓、戰國楚竹書、兩漢經學



一、前言

  《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二)·子羔》是目前為止討論三代始祖感生神話最早的文獻,雖然《詩經》、《楚辭》等上古文獻,對三代始祖感生現象多有描繪,但並沒有將三者結合在一起論述者;而後由於兩漢今古文經說的爭辯,以及讖諱學說的影響,漢代諸書──如《呂氏春秋》、《史記》、《春秋繁露》、《吳越春秋》、《古列女傳》、《論衡》等──多記載、討論相關的感生故事,其中尤以董仲舒《春秋繁露·三代改制質文》、王充《論衡·奇怪》、《論衡·詰術》結合三代始祖感生神話而論述之,最可注意,因此也最能與〈子羔〉一篇對應比較。〈子羔〉篇的出土,代表春秋至戰國時期對三代始祖感生問題已先有討論,本文經過條縷分析後,認為〈子羔〉篇所論,約略為漢代今文古文兩方經學家經說討論鋪衍之所本,在經學學術史上具有重要的意義與價值。

  研究出土文獻首要在於對出土文獻進行精細校讀,力求恢復文本原貌,進而探討竹簡與銘文所反映之歷史文化內涵。其中關鍵與步驟涉及文字釋讀、簡序編聯、文獻對照、文意理解、竹書(青銅器)性質、學派傳承等工作;必須融貫文字、聲韻、訓詁,兼綜傳世典籍與考古出土新資料,考據與義理並重,立足時代學術前沿,廣泛汲納學術界最新成果,而後機杼自出,將多所發明。

  本文之作將本於上述認識,首先在前輩學者的研究基礎之上,結合〈子羔〉篇現存文字,從竹簡形制、上下文意、缺文字數等方面入手,拼湊、補苴、完成一復原圖像,進而對〈子羔〉篇所描繪之三代始祖感生說的大致內容作一蠡測。其次在〈子羔〉篇所描繪之三代始祖感生說的大致內容基礎上,條列討論〈子羔〉篇關於三代始祖感生神話描述的方式,並進而分析、比較〈子羔〉篇所載與古代文獻記載之歧異處。[1]複次,則將從〈子羔〉篇關於三代始祖感生主題的討論,下探兩漢經說對此一論題的爭議。最後,則結合〈子羔〉篇記載的堯舜禪讓內容,探究〈子羔〉一篇的核心思想及文獻史的定位。

二、〈子羔〉篇論三代始祖感生說之完整內容蠡測

  根據《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二)》整理者馬承源的復原工作指出,〈子羔〉篇長短簡14枝,沒有一枝完簡,共395字,其中合文6,重文1,第5簡背文題有「子羔」二字。14簡文中,其中描述孔子答子羔所問禹、契、稷三王之事(魯按,即三代始祖感生說的內容)集中在第9簡至第14簡中;至於第1簡至第 8簡則記述孔子答子羔所問堯、舜二帝禪讓之事。兩段文字為同一人之手迹,但兩段之間相連的文字己經缺失。[2]其後諸多楚簡學者立基於馬承源整理的初步成果之上,紛紛提出許多修訂意見,其中李學勤對〈子羔〉篇簡序重新作出排定。李學勤與馬承源二人意見最大不同之處在于,馬氏將有關三王內容的簡列于後段,有關堯舜內容的簡列于前段;李氏則反之,將有關三王內容的簡列于前段,有關堯舜內容的簡列于後段。[3]二者是非難斷,學界各有所從,本文暫從後出的李說。

  依李學勤所排各簡次第,則〈子羔〉篇討論三代感生神話內容者,乃為李氏所排的前4簡,即:

  第1簡:

  子羔問於孔子曰:三王者之作也,皆人子也,而其父賤而不足稱也歟?繄亦誠天子也歟?孔子曰:善,爾問之也。久矣其莫……(原第9簡)──共得46字(魯按,本文以合文或重文符號皆算作一字)。

  第2簡:

  □也,觀于伊而得之,娠,三(原第11簡上)年而劃於背而生,生而能言,是禹也。契之母,有娀氏之女(原第10簡)也,游於央台之上,有燕銜卵而錯諸其前,取而吞之,娠,(原第11簡下)──共得52字(魯按,本文不將殘字「□」算作一字;若必須要另計一字時,則將隨文說明)。

  第3簡:

  三年而劃於膺,生乃呼曰,(香港中文大學文物館藏戰國楚簡第3枚簡)[4]欽,是契也。後稷之母,有邰氏之女也,游于玄咎之內,冬見芺,搴而薦之,乃見人武,履以歆,禱曰:帝之武,尚使(原第12簡)──共得51字。

  第4簡:

  ……是後稷之母也。三王者之作也如是。子羔曰:然則三王者孰為……(原第13簡)──共得24字。

  總計以上四簡共得173字,其中自「子羔問於孔子曰」至「久矣其莫」,[5]共 46字,記子羔之問與孔子贊許之詞;自「□也,觀于伊而得之」至「是禹也」,共23字,敘孔子說禹生之事;自「契之母」至「是契也」,共43字(此乃加上香港中文大學文物館藏戰國楚簡第3枚簡之10字,若扣除此10字,則得33字),敘孔子說契生之事;自「後稷之母」至「是後稷之母也」,共43字,敘孔子說稷生之事;自「三王者之作也如是」至「然則三王者孰為」,共18字,敍述有缺文,或是敘三王感生與二帝禪授比較的連接文字。

  關於〈子羔〉篇之竹簡形制及每簡字數問題,李學勤有雲,簡為三道編,第一契口以上的簡首一般為8、9字,個別10字;第一契口到第二契口的中腰上部,第二契口到第三契口的中腰下部,均為18至20字,下部有的17字;第三契口以下的簡尾為7、8字。[6]據李氏所雲推斷,則〈子羔〉篇每簡最多約書56字,最少約書50字,換言之,〈子羔〉各簡字數應在50──56字之間。

  更進而言之,馬承源曾指出,〈子羔〉一篇與《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簡(一)》的〈孔子詩論〉及《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簡(二)》的〈魯邦大旱〉二篇,在字迹與簡形上完全相同,三篇原即合為一冊。[7]此說值得重視。〈孔子詩論〉第2號簡基本完整,長55.5釐米,扣除上、下留白16.7釐米,得38.8釐米,共書38字,[8]平均約每1釐米書1字;而〈魯邦大旱〉第3、4號簡皆為完簡,前者長55.4釐米,書51字,後者長54.9釐米,書50字,[9]約1.09釐米書1字。是由〈孔子詩論〉、〈魯邦大旱〉二篇竹簡長度及所書字數之例證推求之,則〈子羔〉各簡字數應在50──56字之間,是為合理推論。

  今李氏所排第1簡(原第9簡)僅得46字,據馬承源指出:「本簡長44.4釐米,上端弧形完整,下端殘。現存46字,其中合文2。」[10]若以〈子羔〉每簡長55釐米計,可斷定此簡(原第9簡)下端殘約10.6釐米,約可書寫10字,加以所存之46字,得56字,乃為〈子羔〉篇每簡所能書寫字數的上限。換言之,吾人可在李氏所排第1簡(原第9簡)「久矣其莫」之後,增補約10字;若依上下文意,及前後段落對照,再參以上古文獻,似以補上「稱之也禹之母有莘氏之」等10字為最宜。

  至於李氏所排第2簡(原第11簡上+原第10簡+原第11簡下)共得52字(魯按,原第11簡上端「也」字前,有一殘字,參以上下文,此一殘字,當是「女」字,是李氏所排第2簡加此1字,共得53字),如此安排,文從意順,已無增補文字之必要。

  又李氏所排第3簡(香港中文大學文物館藏戰國楚簡第3枚簡+原第12簡)共得51字,原第12簡,據馬承源指出:「本簡長44.2釐米,上端殘,下端弧形完整,現存41字。」[11]而此簡上端殘處接以香港中文大學文物館藏戰國楚簡第3枚簡後,文意貫通,既無空間,也無必要再作增補。

  李氏所排第4簡(原第13簡)共得24字,據馬承源指出:「本簡長24.4釐米,上下端殘,現存24字。」[12]可斷定李氏所排第4簡(原第13簡)尚可補約26──32字左右。若檢示原簡,於下端「然則三王者孰為」句「三」字與「王」字之間,留有編線痕跡,[13]似可推斷此為第三契口,據李氏所雲,第三契口以下的簡尾為7、8字,則「然則三王者孰為」以下約有3、4字;若以上推測無誤,則李氏所排第4簡(原第13 簡)上端殘處約可增補約23──29字(或22──28字)。再參以《詩經·大雅·生民》及〈子羔〉篇前後段落,則李氏所排第4簡(原第13簡)上端殘處,即「是後稷之母也」句前所缺約23──29字(或22──28字),大約敘及稷母禱詞內容、終於懷娠、誕彌厥月、不坼不副、先生如達、生而能呼等情節。

  經過再次編連及補苴缺文後,可推估〈子羔〉敘禹生之事,共31字(原23字,增「禹之母有莘氏之女」等8字);敘契生之事,共43字(原43字,此乃加上香港中文大學文物館藏戰國楚簡第3枚簡之10字,若扣除此10字,則得33字);敘稷生之事,共約66──72字(或65──71字,原43字,增「是後稷之母也」句前約23──29字或22──28字[14])。

三、〈子羔〉篇論述三代感生神話與文獻記錄之同異處

  經過上述對〈子羔〉篇論三代始祖感生說之完整內容作一蠡測後,〈子羔〉篇關於三代感生神話的描述可條列分析如下:

  (一)氏族:

  禹母:有莘氏之女,(生子禹,姒姓)

  契母:有娀氏之女,(生子契,子姓)

  稷母:有邰氏之女,(生子稷,姬姓)

  魯按,禹母為有莘氏之女,原簡已殘,此依《大戴禮記·帝系》「鯀娶於有莘氏,有莘氏之子,謂之女志氏,產文命」補。[15]古代文獻于三代始祖之母皆載其氏族,此為古早知母族不知父族之母系社會時期的遺風;至三代始祖得姓傳子之後,則社會漸轉入父系傳承、父族勝出時期。至於三代始祖致姓之由,乃因其母所接觸或吞食之物以致孕的傳說而來,此即《左傳·隱公八年》雲:「天子建德,因生以賜姓。」又《說文·女部·姓》:「姓,人所生也。古之神聖母感天而生子,故稱天子。」更詳細的說法則見於王充《論衡?詰術》云:「古者因生以賜姓,因其所生賜之姓也。若夏吞薏苡而生,則姓苡氏;商吞燕子而生,則姓為子氏;周履大人跡,則姬氏。」[16]

  (二)地點:

  禹母:伊

  契母:央台

  稷母:玄咎

  魯按,禹母觀于伊之伊應指伊水,林志鵬引《水經注·伊水》載有禹父鯀化為黃熊及有莘氏之女化為空桑、孕子伊尹的傳說,二則神話傳說皆與禹有關,又都在伊水水域。[17]其中禹母與伊尹母皆為有莘氏女,二者似有分化或互滲的現象。

  至於契母游於央台之上事,可參《楚辭·離騷》「望瑤台之偃蹇兮,見有娀之佚女」、又《楚辭·天問》「簡狄在台嚳何宜?玄鳥致貽女何喜」,是留傳在楚地關於契母的傳說,皆關係到「台」這種建築物。[18]而《今本竹書紀年》則載契母與其妹浴于玄丘之水,《史記·三代世表》、《列女傳》說與之同。《史記·殷本紀》則載「三人行浴」,未指明地點;晚出的《拾遺記》則載「簡狄游于桑野」。

  至於稷母游于玄咎之內事,「玄咎」即「玄宮」,[19]一如張富海所說,即是《詩經·魯頌·閟宮》之「閟宮」,為古老時期的禖宮,具有幽深、神秘的特點,後來成為祭祀周族始祖母姜嫄之廟。[20]蓋周人立廟,以後稷為始祖;薑嫄無配,履巨人跡感天而生子,故周人尊為先妣而特立廟祭之,此廟即「閟宮」。按周代常制,不得于先祖廟外別立先妣廟,故「閟宮」實為周人所立七廟之外,為尊先妣薑嫄而別立之廟,屬於特例,亦可見感生傳說傳自久遠也。[21]

  (三)致孕行為:

  禹母:觀于伊而得之,娠

  契母:有燕銜卵而錯諸其前,取而吞之

  稷母:冬見芺,搴而薦之,乃見人武,履以歆,禱曰:帝之武,尚使……

  魯按,禹母「觀于伊而得之,娠」云云,此處敍述極簡省。「觀」或即是《左傳·莊公二十三年》載魯莊公「如齊觀社」、[22]《墨子·明鬼下》「燕將馳祖。燕之有祖,當齊之(有)社稷,宋之有桑林,楚之有雲夢也,此男女之所屬而觀也」、《詩經·鄭風·溱洧》「女曰觀乎?男曰既且。且往觀乎!洧之外,洵籲且樂」等處的「觀」,或皆類于高禖祀社之節慶風儀,其間雜存遠古男女野合歡會之習俗,亦有拂除邪惡之修禊義。[23]

  又禹母「觀于伊而得之」之說,傳世文獻皆未載。傳世文獻有禹母修己吞薏苡而生禹之說,[24]又禹母除「吞薏苡」而孕之事,又有「見流星貫昴,夢接意感」而孕的傳說。[25]

  至於燕(或玄鳥)遺(或墮)卵,契母吞燕卵生契之故事,諸傳世文獻之說並無異詞,唯〈子羔〉篇說「有燕銜卵而錯諸其前」,則與傳世文獻小異。蓋「遺(或墮)卵」或事出偶然,而「錯諸其前」更顯有意為之。

  至於稷母「冬見芺,搴而薦之,乃見人武,履以歆,禱曰:帝之武,尚使……」

  即如《詩經·大雅·生民》「克禋克祀,以弗無子。履帝武敏,歆」,因此而知〈子羔〉篇稷母「冬見芺,搴而薦之」乃描寫祓除無子之疾的禋祀程式,[26]及稷母禱詞,皆深以祈求賜子為念;唯此禋祀程式及禱詞,不僅《詩經·大雅·生民》無敘,亦諸家傳世文獻所失載。

  (四)懷娠時間:

  禹母:娠三年而劃於背而生

  契母:娠三年而劃於膺

  稷母:闕文(魯按,闕文中當有「誕彌厥月」云云,如《詩經·大雅·生民》所述者)

  魯按,關於禹母懷娠時間,緯書《遁甲開山圖·榮氏解》說「十四月生夏禹」,《路史》則載「歲有二月,以六月六日屠疈而生禹於僰道之石紐鄉」,餘皆無說;今〈子羔〉篇說「娠三年」,自是為突顯其所生子非凡人也。

  關於契母懷娠時間,諸傳世文獻除晚出之《拾遺記》載「狄乃懷卵一年而有娠,經十四月而生契」,餘皆無說;今〈子羔〉篇說「娠三年」,較《拾遺記》「經十四月」更顯神異。

  關於稷母懷娠時間,簡文有闕,《詩經·大雅·生民》說「誕彌厥月」,《史記·周本紀》說「居期而生子」,(唐)張守節《史記正義》注「期滿十月」。故〈子羔〉篇當有「娠彌厥月」或「娠期生子」云云,若此則不若禹母、契母「娠三年」之怪誕神異也。

  又《大戴禮記·帝繫》云:

  陸終氏娶于鬼方氏,鬼方氏之妹謂之女隤氏,產六子,孕而不粥。三年,啟其左脅(脅),六人出焉。[27]

  《世本》亦云:

  陸終娶于鬼方氏之妹,謂之女嬇。生子六人,孕而不育,三年,啟其左脅,三人出焉;啟其右脅,三人出焉。[28]

  以上兩處資料一說女隤氏產六子,孕而不粥,三年,啟其左脅,六人出焉;一說女嬇氏生子六人,孕而不育,三年,啟其左脅,三人出焉;啟其右脅,三人出焉。說法大同小異,所以異處乃傳聞異詞耳。今〈子羔〉篇簡文僅說禹母「娠三年而劃於背而生」、契母「娠三年而劃於膺」,參以上引《大戴禮記?帝繫》及《世本》

  資料,或許禹母、契母亦「娠三年而不育」(因孕期過久、胎兒過大而無法自然生產),終以坼副之方而生子也。

  (五)生產過程:

  禹母:劃於背而生

  契母:劃於膺

  稷母:闕文(魯按,闕文中當有「不坼不副」云云,如《詩經·大雅·生民》所述者)

  魯按,傳世文獻與出土文獻皆載有禹母、契母劃於背或劃於膺而生子之傳說,劃於背或劃於膺(還有劃於脅)[29]當是互文,或即表示難產開刀生產,如今之剖腹生產也。婦人生頭胎子(或多胎子)最易發生難產血崩情形,如《左傳·隱西元年》「鄭伯克段于鄢」一節,莊公寤生驚薑氏,恐最後亦是難產開刀剖腹而生。這種難產開刀剖腹的過程經過不斷神化其事、且加以口耳傳聞後,竟成為劃於背、劃於膺、劃於脅而生。又古代文獻記載,禹為石子,裂石而生;契乃卵子,破殼而出,故劃於背、劃於膺或劃於脅而生,皆是神異故事當中應有之義也。

  至於稷母生稷過程,〈子羔〉篇闕文,按諸《詩經·大雅·生民》「先生如達,不坼不副,無災無害」等所述,其生子過程當與禹母、契母之劃背、劃膺(劃脅)之難產不同;而當周人在傳誦其先妣生子過程的史詩時,禹母、契母坼副而生子之故事必已廣泛流傳,因此薑嫄母子之「不坼不副,無災無害」,必有禹母、契母坼副生子的對照傳聞在焉。換言之,稷之出生過程乃順產而非難產,由於生頭胎子如此順暢、滑利(即所謂「先生如達」),如此易生,顯示出與禹、契出生時的難產不同。頭胎子的易生也代表一種靈異(《詩經·大雅·生民》「以赫厥靈」),因而驚動到上帝(《詩經·大雅·生民》「上帝不寧」)。[30]

  (六)出生靈異:

  禹:生而能言

  契:生乃呼曰,欽

  稷:闕文

  魯按,禹、契初生或「生而能言」、或「生乃呼曰,欽」,亦足以顯示其靈異;而稷之初生是否即能開口說話,簡文有闕,傳世文獻亦無稷之初生能言、能呼之記載。[31]

四、〈子羔〉篇與兩漢經說

  〈子羔〉篇載子羔問於孔子曰:「三王者之作也,皆人子也,而其父賤而不足稱也歟?繄亦誠天子也歟?」于此段問語中,「皆人子也,而其父賤而不足稱也歟」句與「繄亦誠天子也歟」句相對而言,「人子」指凡人之子,「天子」指天帝之子,[32]正如裘錫圭指出的,〈子羔〉篇所說的「天子」,跟一般用來指稱作為天下共主的帝王「天子」是有區別的。夏、商、周三代王室的始祖禹、契、後稷,都有無父而生的神異傳說,所以子羔問孔子:他們究竟是地位低賤因而其名失傳的那種人的兒子呢?還是真的是天帝的兒子呢?[33]簡言之,子羔的問題是:「三代始祖(聖人)是有父而生,然其父賤而不足稱也歟?還是皆無父,感天而生?」孔子的答復是,三代始祖(聖人)乃無父感天而生,與確為人子之舜,以德而受禪有所不同。是子羔之時關於三代始祖出生已有感生之一說流傳,但在不語怪力亂神的孔門師弟看來,實在難以理解,子羔故生此問。然孔子之意並非強調三代始祖感生之異說,孔子提出三代始祖神異的感生故事傳說,主要是為突顯出做為人子之舜(以德而受禪)的不同。此正《荀子·天論》所謂「君子以為文,而百姓以為神。」綜而言之,〈子羔〉篇載子羔關於三代始祖出生的問題有「有父不感生」之一面,亦有「無父感生」之一面;而孔子之答則全著眼在「無父感生」之一面,其用意在突顯人子之舜以德而受禪,不以感生而王。然而,此處孔門師弟的問答,實開啟兩漢經說討論此一問題之源頭。

  《詩經·大雅·生民》:「履帝武敏,歆。」毛《傳》:「帝,高辛氏之帝也。」鄭《箋》:「時則有大神之跡,薑嫄履之,足不能滿,履其拇指之處,心體歆歆然,如有人道感己者也,於是遂有身。」《詩經·大雅·生民》孔《疏》引許慎《五經異義》雲:「《詩》齊、魯、韓,《春秋·公羊說》,聖人皆無父,感天而生;《左氏說》,聖人皆有父。」于兩漢經學分派,《左傳》為古文學;三家《詩》及《公羊傳》為今文學。是毛《傳》以帝指高辛氏,[34]聖人有父,乃古文家說;而《公羊》學者董仲舒則倡「聖人無父,感天而生」,是今文家說。迨自哀、平之後,緯書大興,聖人皆無父,感天而生之說大倡,于東漢時期極盛。至於鄭玄《詩箋》,亦主聖人有父,是古文說;然又以聖人感天而生,並用今文家法,是鄭氏實欲調和今古文家說之爭議也。

  如上所述,兩漢經說於「感生」主題基本上可歸為兩類,如今文經學家主張「聖人無父,感天而生」,[35]古文經學家則主張「聖人有父,父皆同祖」,[36]至於太史公對此一問題的態度,特別值得關注,一方面,《史記》〈五帝本紀〉、〈三代世表〉以黃帝為夏、商、周三代的共祖;另一方面,在〈周本紀〉、〈殷本紀〉中,又載有關於契、稷二始祖「(聖人)有父,感天而生」之說。蓋前者為太史公參酌《左傳》、《國語》、《五帝德》、《帝系姓》等為古文家經說奉為依據典籍的說法,下開劉歆「聖人同祖」說之先聲;後者則與齊學《公羊》一派「聖人無父,感天而生」說看齊,然又有所不同。太史公以簡狄、薑嫄皆為帝嚳之妃(此為「有父」),然仍「感天而生」,故屬「聖人有父,感天而生」的說法,實與兩漢今古文經說皆不同調,而啟東漢鄭玄調和經今古文說之先調。今〈子羔〉篇出土,代表戰國時期對此問題已先有討論,〈子羔〉簡文子羔之問有「父賤」云云,[37]知其時關於三代始祖傳說中有一說主張為「有父、不感生」,而孔子全以「無父,感生」之感生說答之,亦非向壁虛造,實代表其時關於三代始祖傳說中有一說主張為「無父,感生」。綜而言之,〈子羔〉篇載孔子與子羔關於三代始祖感生故事的問答,代表先秦孔門師弟中于此一問題已先有討論,其後成為漢代今古文經學家經說討論、鋪衍之所本。三代始祖感生問題是兩漢今古文經學爭辯的一大關鍵,今〈子羔〉篇的出土,在經學學術史上的意義,不啻代表著此一爭議的源頭可溯源至春秋戰國時期。

五、〈子羔〉篇之主題意義與文獻價值

  前文已提到,根據《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二)》整理者馬承源的復原工作指出,〈子羔〉篇長短簡共14枝,其中描述孔子答子羔所問禹、契、稷三王感生之事,集中在第9簡至第14簡中;至於第1簡至第8簡則記述孔子答子羔所問堯、舜二帝禪讓之事。兩段文字乃為同一人之手迹,但兩段之間相連的文字己經佚失。

  雖則〈子羔〉篇論感生內容與論禪讓內容兩段間的相連文字已佚,但從原第14簡「三天子事之」一語觀之,禹、契、稷三天子所事者,應即為「人子」舜。「天子」與「人子」乃是〈子羔〉篇中一個重要的對比,其中禹、契、稷三王做為天帝之子,感天而生,獲得為王者的神秘性與神權性;而舜帝做為凡人之子,人道而生,以德受禪,具有成為帝王的合理性與合法性(即原第7簡簡文所謂「舜其可謂受命之民矣」);至於堯之致天下,實不必多論,蓋因堯天生貴冑,又天生善德,實兼神權性與合理性於一身,集神秘性與合法性之大成也。[38]

  〈子羔〉篇中,孔子既然強調禹、契、稷三天子事于人子舜,似乎間接說明了,一個人是否能夠君天下,其資格不在出身血統的純正、高貴,而決定於「德其誠賢矣」(原第8簡,其意為:真正具有賢德),此為君天下的第一要件與步驟。至於君天下的第二要件與步驟乃在於「善與善相授也」(原第1簡),其中細節,以堯禪舜為例,即包括堯見舜于草茅之中,與之言禮(原第5簡);[39]而《尚書?堯典》所敍述之「側陋」、「試可」、「生讓」[40]等禪讓三步驟最為詳細,可為戰國諸儒言禪讓的代表。這裏關鍵之處在於相禪授的兩方皆必須具有「善德」,故子羔問:「堯之得舜也,舜之德則誠善(原第6簡)歟?抑堯之德則甚明歟?」孔子答:「均也。……」(原第2簡)是既善且明之君臣始可相禪授也。與〈容成氏〉、〈唐虞之道〉(魯按,此篇見《郭店竹簡》)等篇內容一樣,此類重德、尚賢、禪讓等想法,影響戰國時期下層士階級,後亦為此一階層人士極力鼓吹,普遍反映出春秋至戰國時期,士與平民階級崛起、晉身之願望。[41]

  進而言之,上個世紀20年代的古史辨時期,顧頡剛曾發表〈與錢玄同先生論古史書〉,信中提出所謂「層累地造成的中國古史」理論之初步綱要。顧氏指出,西周時人心目中最古的人物是禹;到了春秋孔子之時,所知聖人有堯、舜;到戰國時,知有黃帝、神農;到秦,有三皇;到漢,有盤古。[42]若依顧氏之理論,則在孔子生活的時代,關於禹、契、稷的感生傳說已屬故事,而堯、舜禪授傳說則為新聞。

  證諸《詩經》古文獻,對禹的描述,集中在甸山、敷土的情節,如《詩·小雅·信南山》「信彼南山,維禹甸之」、又《詩·商頌·長髮》「洪水芒芒,禹敷下土方」,[43]並未提及禹之感生故事;而契為周所克殷之始祖,其感生故事已在周代流傳,如《詩·商頌·玄鳥》「天命玄鳥,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又《詩·商頌·長髮》「有娀方將,帝立子生商」,雖然語焉未詳,但已含有感生說之意味;[44]至於稷乃周族始祖,《詩·大雅·生民》敘其感天而生故事甚詳。但是,在《詩經》中卻看不到對於堯、舜二帝的任何贊詞,更遑論堯、舜禪讓的相關敍述了。由此可以推論,在《詩經》三百篇編輯成書的年代,[45]契、稷感生故事已經流傳,而堯、舜禪授傳說則尚未普及于上層文化階級。

  再證諸《論語》古文獻,其中對堯有「大哉堯之為君也!巍巍乎唯天為大,唯堯則之。蕩蕩乎民無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煥乎其有文章」(《論語·泰伯》)的最高讚語;對舜、禹亦有「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也而不與焉」(《論語·泰伯》)的褒揚,似已有堯、舜、禹禪讓傳說的初步芻形,這應是禪讓傳說的萌芽階段。另外,若如前所述,禹、契、稷感生故事在其時已為知識階層所共知,那麼為何《論語》中竟不見孔門師弟關於禹、契、稷感生故事的討論?此一問題終因〈子羔〉篇的出土得到了解決。〈子羔〉篇的出土,彌補了《論語》古文獻的不足,並能與《詩經》古文獻互證。它讓人們看到,孔門師弟確曾討論到禹、契、稷感生故事及堯、舜禪授傳說等問題,再參以《詩經》、《尚書·堯典》等相關記載,可推斷感生故事在當時已普遍流傳,而禪讓傳說則處於萌芽階段。由此可說,〈子羔〉篇確是一篇具有重大歷史價值與意義的文獻。

  綜上所述,相信至孔子之時,有關禹、契、稷三天子感生故事已流傳於熟讀上古文獻的知識份子階層當中,是以子羔始有是否古來君天下者乃決定於其出身、血統之高貴這一方面的提問(但是似乎還未受到秦以降學者所構造的大一統帝王世系的影響),此一觀念代表著遠古流傳下來,關於獲致政權的神秘性與神權性解釋。而孔子為了反轉此一觀念,所以用西周至春秋時期,知識階級皆知的禹、契、稷三天子感生故事與春秋時期新興的堯、舜以德禪授新聞對比,突顯、強調了人的道德主體性,認為此一道德主體性才是獲致政權的合理性與合法性解釋。換言之,孔子將古代政權根源訴諸于天神的古早禹、契、稷感生故事與解釋,扭轉為訴諸于道德的新興堯、舜禪授傳說與解釋,其中具有典範轉移、詮釋創新的重大歷史意義。

六、結語

  《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二)·子羔》長短簡共14枝,內容為孔子與其弟子子羔的問答,又可分為兩段,其一為孔子答子羔所問禹、契、稷三王感生之事,其二為孔子答子羔所問堯、舜二帝禪讓之事,然而兩段之間相連的文字己經闕失。本文著重探討了〈子羔〉篇中孔子與子羔關於禹、契、稷三天子感生傳說故事的問答。

  本文首先從竹簡形制、上下文意、闕文字數等方面入手,拼湊、補苴、復原〈子羔〉篇所描繪感生說的大致內容。進而分析〈子羔〉篇的感生神話,指出其有多處說法為傳世文獻所闕載,如禹母「觀于伊而得之,娠」的懷孕經過及稷母「冬見芺,搴而薦之」之禋祀程式及禱詞等。本文並探討了三代始妣懷娠時間之長或正常,及生產過程劃於背、膺,或不坼不副的奇異神話底蘊。

  本文接著從〈子羔〉篇關於三代始祖感生主題的討論,下探兩漢經說對此一論題的爭議。子羔問孔子:「三代始祖(聖人)是有父而生,然其父賤而不足稱也歟?還是皆無父,感天而生?」此一問題後來成為兩漢經學中,今文經學家主張「聖人無父,感天而生」,古文經學家主張「聖人有父,父皆同祖」,兩造爭議不休、聚訟紛紛的先聲。

  最後,本文結合〈子羔〉篇記載的感生與禪讓內容,探究〈子羔〉一篇的核心思想與文獻史價值。首先,禹、契、稷三代始祖感生故事所以留傳,乃因禹之治水及湯、武革命的重大影響,此中自有天命在焉,而此天命則可溯及各族始祖之感生故事。其次,堯、舜二帝所以君天下則不由感生之因來,堯既是天生貴為天子,又天生具有善德,故兼神權性與合理性於一身,其君天下之神秘性與合法性,實不待言。而舜為出身低下的賤民,後終以善德而有天下。第三,以感生說與禪讓說二者相較,〈子羔〉篇中孔子宣揚以德而有天下之堯舜禪授,不言可諭也。是以〈子羔〉篇雖論三代感生神話,開漢代今文學家敷衍此一問題的先聲,但因〈子羔〉篇強調的是君天下者具有德性之一面,故其對三代感生故事未必有最高的評價,其立場或更接近兩漢古文學家一派也。第四,〈子羔〉篇的出土,彌補了《論語》古文獻的不足,並能與《詩經》古文獻互證,讓人們看到,孔門師弟確曾討論到禹、契、稷感生故事及堯、舜禪授傳聞等問題,因此,〈子羔〉篇可說是一篇具有重大歷史價值與意義的文獻。

注释:

[1] 廖名春已作出初步成績,見〈〈子羔〉篇感生簡文考釋〉(朱淵清、廖名春主編《上博館藏戰國楚竹書研究續編》,頁18─33,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4年)。

[2] 馬承源主編《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頁183─199。

[3] 〈子羔〉篇最後一簡(即第14簡)僅存「□三天子事之▃」5字,「三」字前,有一殘字「□」,筆劃不全,難以隸定;「之」字後,有一墨節,墨節是篇末結束記號。馬承源認為「□三天子事之▃」與之前討論三王內容的簡文前後連繫(馬承源主編《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二)》,頁183);而李學勤則認為「□三天子事之▃」,是子羔與孔子六問六答的最後一答,揣測是說舜將以其德政廣行天下,夏、商、週三王不能望其項背,與之前討論三王內容的簡文並不前後連呵一氣(李學勤〈楚簡〈子羔〉研究〉,朱淵清、廖名春主編《上博館藏戰國楚竹書研究續編》,頁12─17)。又依李學勤之說,則原第5簡背文題有「子羔」二字,則成為李氏所排第10簡的簡背之文,仍然可在收藏時作為顯見標題,便於檢視。

[4] 此枚簡見香港中文大學文物館藏品專之七,陳松長編著《香港中文大學文物館藏簡牘》(香港:香港中文大學文物館,2001年),頁13。此為陳劍的綴合、編連,其合理性已經得到學界廣泛的公認。參陳劍〈上博簡〈子羔〉、〈從政〉篇的拼合與編連問題小議〉,《文物》2003年第5期。

[5] 陳偉指出,「久」,字原作「舊」,整理者依形釋定,未作解說。何琳儀先生讀為“久”,但將“久矣”二字改屬下讀,作「久矣其莫……」。《禮記·學記》雲:「善問者,如攻堅木,先其易者,後其節目,及其久也,相說以解。」子羔反復發問,層層深入,適如《學記》所雲。孔子此語是對這種問學態度和方式的讚賞。由於9號簡上端及所記語句完整,或可懷疑其位於《子羔》篇首。但若對“善爾問之也久矣”的理解不誤,則這種疑慮應可釋然。見陳偉〈《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二)》零釋〉,「簡帛研究網」2003年3月17日。按,作「久矣其莫……」,即很久沒有人談論此一問題了,於文意亦通,故仍從何琳儀與李學勤的釋讀。

[6] 李學勤〈楚簡〈子羔〉研究〉,朱淵清、廖名春主編《上博館藏戰國楚竹書研究續編》,頁12。

[7] 馬承源主編《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頁183。

[8] 馬承源主編《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頁127。

[9] 馬承源主編《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頁207、208。

[10] 馬承源主編《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頁193。

[11] 馬承源主編《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頁197。

[12] 馬承源主編《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頁198。

[13] 馬承源主編《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頁46。

[14] 然則當扣除「是後稷之母也」句中「之母」二字,蓋對照上文敘禹、契二段文字,「之母」二字或為衍文。

[15] 《史記正義》引《帝王紀》雲:「父鯀妻修己,見流星貫昴,夢接意感,又吞神珠薏苡,胸坼而生禹。名文命,字密,身九尺二寸長,本西夷人也。」

[16] 又《論衡?奇怪》云:「儒者稱聖人之生,不因人氣,更稟精於天。禹母吞薏苡而生禹,故夏姓曰姒;卨(契)母吞燕卵而生卨(契),故殷姓曰子;後稷母履大人跡而生後稷,故周姓曰姬。」楊寶忠《論衡校箋》(河北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頁791,111─112。又《史記索引》引《禮緯》:「禹母修己吞薏苡而生禹,因姓姒氏。」

[17] 林志鵬〈戰國楚竹書〈子羔〉篇復原芻議〉(朱淵清、廖名春主編《上博館藏戰國楚竹書研究續編》,頁70,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4年)。

[18] 〈子羔〉篇中的「央臺」是否即是《楚辭·離騷》的「瑤臺」,可參林志鵬〈戰國楚竹書〈子羔〉篇復原芻議〉一文的討論,朱淵清、廖名春主編《上博館藏戰國楚竹書研究續編》(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4年),頁71。而「瑤臺偃蹇」指夭矯、屈曲的瑤臺(參趙逵夫,《屈騷探幽》,頁356─361,成都:巴蜀書社,2004年),簡狄藏身於這婉轉曲折,有如閟宮般的瑤臺,或許是為了避免閑人見到她的美貌,一如民間神話傳說般,公主不輕易以美貌示人,以免其美麗因被玷污而喪失。

[19] 「咎」、「宮」二字,聲母同為見母,韻部一幽一中,陰陽對轉。

[20] 張富海〈上博簡〈子羔〉篇「後稷之母」節考釋〉,朱淵清、廖名春主編《上博館藏戰國楚竹書研究續編》(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4年),頁47─48。

[21] 參葛志毅、張惟明〈先秦姓氏制度與宗法分封社會〉,《先秦、兩漢的制度與文化》(哈爾濱:黑龍江教育出版社,1998年),頁8─9。

[22] 此事三《傳》皆議其非禮,而《穀梁傳》更雲:「常事曰視,非常曰觀。觀,無事之辭也,以是為屍女也。」魯按,「屍女」或即是以神廟中之祭女為神屍也。聞一多〈姜嫄履大人跡考〉一文曾推測雲:「上雲禋祀,下雲履跡,是履跡乃祭祀儀式之一部分,疑即一種象徵的舞蹈。所謂『帝』即代表上帝的神屍。神屍舞於前,薑嫄尾隨其後,踐神屍之跡而舞,其事可樂,故曰『履帝武敏,歆』,猶言與屍伴舞而心甚悅喜也。……蓋舞畢而相攜止於幽閒之處,因而有孕也。」(見《神話與詩》,頁73,臺北:藍燈文化公司)而在魯莊公如齊觀社的例子中,角色位置與聞一多所雲相反,是以女為神屍,魯莊公或尾隨其後也。

[23] 參拙作〈〈高唐賦〉的民俗神話底蘊研究〉,頁108─115,台灣大學中國文學研究所博士論文,1996年。

[24] 《史記索引》引《禮緯》載:「禹母修己吞薏苡而生禹,因姓姒氏。」《吳越春秋·越王無餘外傳第六》所載與之同。

[25] 《史記正義》引《帝王紀》載:「父鯀妻修己,見流星貫昴,夢接意感,又吞神珠薏苡,胸坼而生禹。名文命,字密,身九尺二寸長,本西夷人也。」《今本竹書紀年》所載與之同。

[26] 《詩經·大雅·生民》「以弗無子」,鄭《箋》「弗之言祓也。以祓除其無子之疾而得其福也」。

[27] 清·王聘珍,《大戴禮記解詁》(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頁127─128。

[28] 見王謨輯本,漢·宋衷注、清·秦嘉謨等輯,《世本八種》上冊(臺北:西南書局,1974年),總頁4。

[29] 饒宗頣指出,陸終的妻子竟是外族鬼方氏的女兒女隤。鬼方後為隤姓,女隤實即女隗,春秋時為赤狄別種,銅器以媿氏命名者有二十種之多。鬼方之族,久已散居西北各地,漢人以為即先零羌。夏禹興於西羌,其母亦有坼副發於背而生禹之傳說,禹與陸終之年代,尚難定其先後,然皆出自西羌俗,則脇生之事,初肇自羌戎,後乃流傳入於中夏也。見氏著〈中國古代「脇生」的傳說〉,《燕京學報》新三期,頁10。

[30] 王充《論衡?奇怪》以「不感動母體」解「不坼不副」(楊寶忠,《論衡校箋》),頁112),恐誤。

[31] 《詩經·大雅·生民》在述三棄三收後,有雲「鳥乃去矣,後稷呱矣。實覃實訏,厥聲載路」,呱是嬰兒哭聲,故《詩經·大雅·生民》此段描寫,靈異處不在聲音,而在三棄三收之情節也。

[32] 《說文·女部·姓》:「姓,人所生也。古之神聖母感天而生子,故稱天子。」又《史記·三代世表》在敘述後稷三棄三收的故事後說:「薑嫄怪之,於是知其天子。」是「天子」除指古之神聖母感天而生子之意,還指由生產過程、出生靈異、生後奇異諸事,證明神聖子確為天之子。

[33] 裘錫圭〈談談上博簡〈子羔〉篇的簡序〉(朱淵清、廖名春主編《上博館藏戰國楚竹書研究續編》,頁7,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4年)。

[34] 高辛氏即《史記·殷、周本紀》中之帝嚳。

[35] 今文學派主張「聖人無父,感天而生」,如:

  a、《春秋繁露·三代改制質文》雲:「

  故天將授舜,主天法商而王,祖錫姓為姚氏。至舜形體大上而員首,而明有二童子,性長於天文,純於孝慈。

  天將授禹,主地法夏而王,祖錫姓為姒氏。至禹生發於背,形體長,長足肵,疾行先左,隨以右,勞左佚右也。性長於行,習地明水。

  天將授湯,主天法質而王,祖錫姓為子氏。謂契母吞玄鳥卵生契,契先發於胸,性長於人倫。至湯,形長專小,足左扁而右便,勞右佚左也。性長於天光,質易純仁。

  天將授文王,主地法文而王,祖錫姓為姬氏。謂後稷母姜原履天之跡而生後稷。後稷長於邰土,播田五穀。至文王,形體博長,有四乳而大足,性長於地文勢。

  故帝使禹、皋論姓,知殷之德陽德也,故以子為姓;知周之德陰德也,故以姬為姓。故殷王改文,以男書子,周王以女書姬,故天道各以其類動,非聖人孰能明之。」

  魯按,此段所論與〈子羔〉篇所討論的論題十分接近,皆是論述帝、王(天子)受天命而出生、而有姓之神奇故事。只是〈子羔〉篇突顯出帝舜與三王(天子)受天命的方式不同,強調帝舜之善德。

  b、齊學《公羊》家主張「聖人皆無父,感天而生」。見《詩經·大雅·生民》孔《疏》引許慎《五經異義》。

  c、魯學《史記·三代世表》附褚少孫引《詩傳》雲:「聖王無父,感天而生。」然褚少孫又以聖王姓氏皆為先祖黃帝所命定。一方面賦與聖王取得政權之神聖法則、神秘法則;一方面又編訂聖王譜系,賦與聖王取得政權之合法性、正當性。褚少孫的看法似乎給予太史公相當的影響。

[36] 古文學派主張「聖人有父,父皆同祖」:

  a、劉歆《三統曆譜》(此書佚,由《漢書·律曆志》存部分內容):

  「聖人有父,父皆同祖(而先祖更由黃帝上推至伏羲)。」

[37] 《史記》「有父、父貴」說與之不同,二者相較,《史記》實代表了秦以降學者所構造的大一統帝王世系的重大影響。

[38] 堯的出生、家世似乎很神秘,早期的文獻沒有提及他的父母,也沒有關於他出生的神話傳說,他的妻子也默默無聞;關於他的後代則有些許故事,如他有一個著名的兒子叫丹朱,兩個女兒娥皇、女英嫁給了舜。

[39] 《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二)》整理者馬承源指出,關於堯入卉茅之中與舜談禮化之事,今本古籍未詳。〈容成氏〉(魯按,此為《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二)之一篇)第8簡則雲:「……於是乎始語堯天地人民之道。與之言政,悅柬以行;與之言樂,悅和以長;與之言禮,悅敀以不逆。堯乃悅。」此簡之「言禮」,當和〈容成氏〉舜與堯「言禮」同為先秦堯舜禪讓傳說的內容之一。見《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二)》,頁189。

[40] 關於「試可」,神話傳說故事更著眼在舜父、舜弟陷害舜之事,其後傳說踵事增華,更加入二女之智慧,使「歷試諸難」成為舜傳說故事中最引人入勝的部分。關於「生讓」,漢代經學家有異說,其質疑之點在於,若堯「生讓」於舜,則是否舜為君,堯為臣?換言之,若堯「生讓」於舜,則堯以何身份自處?

[41] 〈子羔〉、〈容成氏〉與〈唐虞之道〉的寫作時間,或許都與燕王噲禪讓事件有關,此可再作詳細討論。

[42] 顧頡剛,《顧頡剛古史論文集·第一冊》(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頁102。

[43] 2002年北京保利藝術博物館所收購之西周中期青銅器「豳公盨」銘文98字,開頭雲:「天命禹敷土、墮山、濬川;乃疇方、設正、降民、監德……。」可與《詩經》所載禹事互證。參裘錫圭〈豳公盨銘文考釋〉,《中國歷史文物》2002年第6期,頁13─18。

[44] 參拙作〈「天命」觀念的產生及其意義──以「天命玄鳥,降而生商」神話為中心的討論〉,《中國文學研究》第8期,頁213─234,臺北:臺灣大學中文研究所印行,1994年。

[45] 此應早於孔子生活的年代。《左傳·襄公二十九年》(西元前544年)載吳公子季劄至魯國觀周之禮樂,請魯之樂工為其演奏《詩》三百的樂篇,其演奏秩序與今本《詩經》大致相同,可證其時《詩》三百已編輯成冊,而孔子才六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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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瑞菁的文章,征引不错,点出的也不错,但结论总是归于平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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