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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学家许倬云:我以学科为界,不以国家为界

历史学家许倬云:我以学科为界,不以国家为界

历史学家许倬云:我以学科为界,不以国家为界

搜狐文化 2009年03月03日16:54  来源:外滩画报  




许倬云 王敏/摄




  许倬云是与余英时、张光直等齐名的著名海外学者。在他70 多年的人生中,经历了国民政府在大陆的垮台、国民党在台湾的独裁统治以及台湾的政治变革。作为一位蜚声国际的历史学家,他对身临其境的这段历史,自然有自己独特的见解。

  文/ 河西

  王力宏的祖母是许倬云的姐姐。

  问起这位舅公对王力宏音乐的看法,许倬云笑着说,他们到底是两个时代的人了:“我听过他的音乐,但是他的音乐类型不是我们这代人喜欢的音乐类型了。


我喜欢西方的古典音乐,非常喜欢,当然西方的古典音乐也分不同的时代。”

  许倬云也是王小波在美国匹兹堡大学的老师。

  王小波虽是中文系的学生,却总是觉得无课可学,于是就来许倬云处,向这位名噪海内外的历史学家请教。借此机会,许倬云更深入了解了王小波那段刻骨铭心的知青生活。“我们谈话的时候,他会把这些故事的背景告诉我,”许倬云说,“不过在此之前,我也对1949 年之后大陆的政治环境、历史有一些了解,当时‘伤痕’文学已经很多了。我希望子孙永远不要再经历这样的苦难,就像我希望他们永远不要经历战争一样。”

  许倬云时常还会想起王小波。想起当年那个向他请教问题的小伙子,也会令他感觉人生无常。但是对于一位历史学家来说,逝去的时光并不意味着仅仅是伤感。在他70 多年的人生中,他经历了国民政府在大陆的垮台、国民党在台湾的独裁统治以及台湾的政治变革,太多太多的往事,在他的脑海中盘旋。作为和余英时、张光直等齐名的著名海外学者,他对他所身临其境的历史也有自己独特的见解。

  B=《外滩画报》X= 许倬云

  伤残对我而言反而是个福气

  B:朋友打趣道,许倬云讲话,总要从盘古开天地讲起,是这样吗?

  X:学历史的有个毛病,要找来历,找衍变,这一说就会扯得很远。这个毛病可以改掉的。当然也不是说真的从盘古开天地这个事讲起,这是俗语,京剧里就有“自盘古开天地”这样的说法。

  B:我看你的文章,写到你小时候喜欢看的是武侠小说,后来才开始读历史书。

  X:一开始读的是武侠小说。我舅舅看,我就也拿来看。那时字认识得也非常少,就从那几个字开始,一下子就摸出来了。我看过很多武侠小说,主要是旧派的武侠小说。

  B:你是从小就有残疾吗?为什么你的双胞胎弟弟许翼云却身体健康?

  X:这个问题医学到现在也不能完全说清楚。一般的医生逐渐得出结论,是胎儿发育时,如果有一个阶段缺少营养,器官就会受到损害。我母亲是高龄产妇,怀我们时已38 岁,又是双胞胎,一个人的营养要给两个人用,再加上当时兵荒马乱,所以大概在发展我肌肉系统时,胎儿的营养可能不太够,我分到的就少了。双胞胎婴儿的营养不是平分的,强者先拿,剩下的给弱者。我基本上骨骼没问题,就是肌肉有问题,肌肉僵化,功能受到很大影响,手脚都残疾了。不过,翼云一辈子都是我的手和足,时时扶助。

  B:残疾对你的生活和学习影响很大吗?怎么克服的?开过几次刀?

  X:当然很大了。家里对我照顾得很好,我母亲、兄弟姐妹以及后来我的太太一路照顾我,我生活起居都要人帮忙的。我手和脚各开过5 次刀,脚基本上还算成功,比我以前好很多,人能稳定住,以前老是摇摇摆摆。手是我年纪很大的时候在香港开的,并不成功。

  B:你考入台湾大学一开始读的是外文系,但不到两三周,傅斯年校长找你了,因为你的入学考卷给他的印象很深,数学是满分,国文和历史卷子被阅卷老师直接推荐到傅校长那里。找到你之后傅校长直截了当地跟你说:“你应该读历史系。”是这样吗?

  X:是这样的。校长并不是每份考卷都会看,阅卷老师看到一份好的考卷,有时特意会把考卷给傅先生看。傅先生自己是读历史的,我的兴趣也在历史。帮我报外文系的是我朋友的妈妈,她自己是外文系的教授。她替她儿子报名时也替我和我弟弟一起报了名。她觉得我手脚不好,毕业后找工作很难,学会外语以后在家做翻译也好糊口,也是好意。

  B:你的数学是满分啊,一般文科好的,都是钱钟书式的,文理外语全才的很少见。当时台湾的高考是怎么样的?

  X:数学最简单,语文最难,因为有很多例外,但数学没有,一切都在规矩里面。我高考时我们刚刚搬到台湾去。全台湾只有4 所大学:台湾大学、台中农学院、台北师范学院、台南工学院。这4 家大学同日招生,但报考台大的最多,录取的却很少,我们那时候录取不到1000 人,报考的总有几万人吧。

  B:你进史语所的时候,傅斯年先生还担任所长吗?

  X:我进史语所分两个时期,前一个时期是1953 年我进史语所,第二个时期是我出国在匹兹堡大学留学后回来,那时傅先生早走了,他在台大当校长也只有不到两年的时间。当时负责史语所的是董彦堂先生,我回国后负责史语所的是李济之先生,两位都是我的老师。

  B:上古史很难,和两位先生学习时是否定下志愿,以后要做上古史的研究?

  X:正因为它难,才更有兴趣。说实话,因为一般的同学古文的能力不如我,我从9 岁就开始读古文。研究考古学的,古文基础一定要好,这比读近代史的要求要多些。但是有一点,读近代史不如我们舒服。读近代史的会被材料淹死。我们清汤寡面,材料并不多,但你要用心思去组织它,在说不出话的地方砸出话来,挑战性很高。

  B :在台大,考古学你跟李济之先生学,跟李宗侗先生学古代社会,董彦堂先生教的是商周的甲骨文……这些老师对你日后的学术生涯都产生了怎样的影响?

  X:我很幸运,教我的这些人都各有专长,有一点是相同的,所有老师对我不但言传而且身教。那个时代老师和学生关系密切,身教对学生影响特别大。

  B:李济之先生的考古学有许多田野调查的工作,你那时候手脚不方便,是否也造成很大的困难?

  X:他那时也不做田野调查了。他的田野在河南,我们在台湾,你说怎么做?我们那时没有真正在实地做田野调查。所以1992 年我回到内地时,花了整整10 年在全国各地看遗址,一个一个看,补足我在台湾看不到的遗憾。我在台湾和美国只能看报告,看不到实物。

  B:台大当时学生也不是太多,地方也不是太大,所以有这样的师生关系,那么你在美国芝加哥大学学习时,那里的师生关系是否也很密切呢?

  X:美国也是一样。我进的是芝加哥大学东方研究所,是个研究埃及和两河流域的考古研究所,只有几个老师是做中国研究的,人数和规模都和国内无法比。我进去后研究的是两河和埃及史,很多老师是二战时被德国纳粹赶到美国去的犹太人,老师不多,学生也不多,只有两门课。每次上课十来个人或三五个人,一对一都有。比如《 埃及古代社会》这门课,我是在病床上上的。我当时在医院开刀,威尔生是芝加哥大学的讲座教授,自己拎着包到医院里来,讲给我听。这样密切的联系也是学生的福气啊。这位老师也是温文尔雅,对人非常客气,非常尊重。从来没有看到他疾言厉色过,当时他可是美国埃及学的第一号人物,这样的老师肯屈尊到你的病床边去教课,我想今天中国很难有人会这样。

  B:是不是因为你功课特别好,他看到了你的这种才华,才对你这样认真?

  X:他没有第二个伤残学生,所以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不是对。老师们对我确实关爱有加,我非常感谢他们。我的伤残对我而言反而是个福气,它让人产生恻隐之心。他们对我没有任何私心,也没有其他什么念头。包括我追求我的太太也是这样。如果一个女孩子对我的伤残有厌恶,她就不可能找我,我也不会和她结婚。曼丽明知我是残疾人,她不在乎,无怨无悔,护持一生,我是幸运的。如果我是个健康的人,是个帅哥,那很难说女孩子喜欢我哪一点了。

  B:我知道你的夫人原来是你的学生,是谁追的谁?

  X:她毕业两年之后,家里有点问题,写信给我。我当时在哈佛大学办事,回信给她说你的困难可以如何如何处理。通信两三次之后,我们就发现彼此的思想、处事态度、为人标准很接近。但问题是她父母反对我们结合。她说你们反对也没用,后来他们只好接受我了。

  台湾的历史与未来

  B:1964 年,你出任台大历史系主任,当时只有34 岁,很年轻,系里会不会有人不服?

  X:当然,我会碰到很多困难。我的老师都很接受我,但是没教过我的前辈老师们都很反对我出任系主任。我碰到很多很多麻烦。还有国民党想安插人进来控制我们,我们要与其做斗争。国民党当时对学校的控制还是很严的,它会派人进来明地暗地查你,你说话他不喜欢听的,或者你组织能力比较强,把学生拉走了不听国民党的话,他们自然会来找你麻烦。自由主义和专制主义自然格格不入针锋相对,是一对天生的敌人。所以一批反对我的人就乘虚而入,集体打击自由主义者,我只是其中的一个而已。那时候有条阵线拉得很清楚,自由主义的学者一个阵营,与政权依附的人是另一个阵营,两边斗争得很厉害。

  B:台湾大学和中央研究院是当时自由分子的基地吗?

  X:台大和中央研究院本来是一家。那时和专制政权的斗争,以自由主义者的失败告终,很多人到国外去,还有的人回到研究,埋头做学问。

  B:1970 年你到了匹兹堡大学,本是去做访问教授的,后来一些前辈老师就跟你说:“你不要回来。”于是你就呆在匹兹堡大学没回去。为什么他们要这样说?

  X:因为当时正是自由主义在台湾低潮时。国民党的特务头子王已将台大的哲学系打垮了。怎么打垮的呢?他派他的亲信进入哲学系,慢慢渗透。自由主义运动中的一些人投靠了他们,煽动系内斗争,斗走了一些人。不是开批斗会,就是和你过不去,逼到你非走人不可。我们有系务会议,在系务会议上一点一点批评你,或者任何你想要做的事,他们全都反对。你怎么办?只有走人。

  B:你曾经面见蒋经国先生,向他建议民主之路,你觉得他是个怎样的人?

  X:国民党的中央委员会,其实最有权力的是组织部,一党专政。1947 年通过了宪法,但因为在内战期间,蒋介石又设置了临时条款,所以宪法被搁置在一边,蒋介石一人独裁。蒋经国则太晚走上了宪政的道路。抗战之后,国民党不仅没有采取从宽的政策,反而变相掠夺人民的财富,致使人民对其彻底失去信心。国民党统治台湾时期,蒋介石虽然依旧独裁,但是他带来的技术官员对稳定台湾的政治和经济起到了一定的作用。“副总统”严家淦是个人才,他不耍手段,只管诚恳做事。从陈诚、严家淦到蒋经国、孙运、李国鼎,这一批人,都不是滥竽充数之辈。其中,蒋经国当然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我和蒋经国见过好几次面,他非常亲民,在台湾,这并不是什么秘密。他在世的时候,你可以在大街上见到蒋经国,他对台湾民众的生活了如指掌。

  B:蒋经国在上海的“打老虎”行动失败,你觉得是其工作失误还是必然的?

  X:1947 年货币的通货膨胀到了你不能想象的程度,基本上每个人都倾家荡产了。金圆券如果在太平盛世没问题,但是它发出来的时候,内战已经烽火遍地。金圆券出不了国民党控制地区,尤其集中在上海,许多将军领了军饷之后到上海去,上海一时之间金圆券塞满了,局部性的恶性通货膨胀就像脑溢血一样。上海是全国的经济中心,上海崩溃,别处跟着崩溃,与蒋经国“打老虎”不相干。蒋经国即使“打老虎”打成功了也没用。这次恶性通货膨胀不是惩罚一些人就扳得回来的,这是经济学的规律。全国要用的金圆券集中在一个城市里面,这个城市不垮才怪。

  中国资源不足也是个问题。内战之时,粮食不能互相供给,只有有限的粮食可以运到市场。抗战八年,损毁道路没有修复,水路还有漂浮的水雷和沉船,交通不济,物资不能流通,经济一定完蛋。这是蒋介石处理失当,而不是蒋经国“打老虎”失败的问题。杀1000 个人也救不活国民政府的经济,经济上的垮台最终让国民政府退出大陆。

  B:现在也有学者提出,如果当时美国对国民政府的经济上多支持一下,国民党或许可以再支撑一段时间。

  X:没有用。美国对海外的支持,只在南韩成功。在经济上,就中国而言也不可能,中国幅员辽阔,八年抗战民穷财尽,美国怎么支持?你们都不知道民穷财尽是什么意思,连草都吃光了,我们都是半饥饿状态下长大的,有切身体会。

  B:对于台湾的台独势力,你觉得原因何在?

  X:我们大陆上的人不太能了解日本人统治台湾50 年的前前后后。台湾是个开拓者的社会,在清朝时还没开拓完,最初去台湾开拓的是福建、广东的劳力,没有传播去什么文化。台湾的城市文化非常薄,大陆来台的人带去的只是民间的民俗文化。但日本人去以后呢,随着一些中国文化人的离开,台湾的文化简直成了一片空白。日本在这一片空白上面建构了台湾教育制度,日本用教育或者说洗脑,将日本的文化灌输给了台湾人。

  其次,日本当时准备将台湾作为其南进的基地,所以治理台湾和治理朝鲜完全不同。他要台湾自给自足,供给日本,用台湾的农业生产来资助日本,使得日本国内的青年人可以从农田释放出来,转化为工业的劳动力,所以日本努力提高台湾的农业生产能力。台湾属于亚热带,瘟疫流行很广,日本从唐朝的时候开始喜欢干净。日本人拿现代的医学用强制的手段设置了卫生警察。

  等到1945 年,台湾光复之后,中国正在内战期间,大陆上民穷财尽,哪顾得上台湾呢?正规的国民党部队都在打内战,接收台湾的是福建省的军队,纪律并不好。两者相比,有些台湾人就会觉得:还不如在日本人统治下好。

  还有一个刺激因素。有些台湾人在大陆是跟着国民党打回台湾去的,这些人以胜利者自居,将台湾原来的地方领袖阶层取而代之。取代的过程并不光明正大,“二?二八事变”之后,杀害了200 多个台湾本土领袖。这些事对台湾人的感情伤害很大。

  我的同辈,许多人在台湾几十年,却未必都能理解台独分子的想法,大家想不通,为什么你们明明是中国人却不要做中国人?在我看来,要真正解决台湾问题,要客观地看历史,不带偏见。

  真正新鲜的研究是在无人地带

  B:有人说许倬云、林毓生、余英时、张光直等严格来讲更应算是美国学者,你觉得这样的评价是否准确?

  X:我要区别一点。余英时是中国的学者,余英时的古文造诣非常高,对中国古代文化了解得非常深,他对中国文化的热爱也有目共睹。我以为,我们要以建设性的眼光看问题,帮这里的年轻人,我到南京大学来就是这个道理。林毓生不同,他从头到尾的知识都是洋式的,他写的东西也是洋式的。张光直也不同,他是考古工作者,他不涉及思想问题。简单地说我们是美国学者是有问题的。我是中国人,我是中国留美学者。我的学术方法有中国的一面,也有美国的一面。美国的学术训练还不只一个学科。我这个人以学科为界,不以国家为界。

  B:你觉得西学和国学两者在方法上最大的区别在什么地方?

  X:西方也不只一个方法。我有我自己习惯的一套社会科学的方法:实证,看证据、看材料。材料本身不会告诉你什么东西,你有了问题,材料才会显出特殊意义。就比方你走进一个屋子,没问题时,屋子里的桌子、板凳、柜子对你都没有意义,你脑子里有问题,比如要找个东西,哪个箱子里可能有,哪个凳子上不可能有,它们就会显示出它们存在的价值。这是我的社会科学最基本的方法。有了问题再去看材料,完全由材料来决定我的问题的答案。每一步验证的过程都靠材料本身,不能编造扭曲。

  B:现在你也常来南京大学讲学,在南京大学这边是在负责什么样的工作?

  X:我帮南京大学办了个高级研究院,目的是为了打破科系的限制,集中有关的人力做课题,这是我在这里的主要目的。因为国内的高校制度最坏的一块就是科系的分野太清楚,楚河汉界不能跨越,于是很多有趣的事情不能抓到。真正新鲜的研究都在两个科系中间的无人地带,两边都没人出来自然就成了无人地带。什么是知识?知识就是以有知打进未知。人们老是围着有知打转,怎么了解未知呢?所以我办高研院是这个目的。

  《中国时报》创始人余纪忠先生是中央大学校友,原中央大学现已变成了两个学校,一个是南京大学,另一个是东南大学。在这两个大学,他都设立了华英基金会帮助高校的发展。我是董事,所以每年过来至少一次。我和他结缘是台湾搞改革的时候,我给《中国时报》投稿投了很多。他托付我,这事要我帮他做好,到今年差不多结束,钱也用得差不多了。以后就是学校拨笔款子继续做下去。

  我这个余纪忠讲座教授是没有薪水的,余纪忠要付我薪水,我说不要。我在美国的退休金绰绰有余。美国的退休制度很健全,我的职位,平心而论人文学科里面到顶了,现在我在美国的生活开销不到我退休金的三分之一。钱够用,就不必太贪。南大管我在南京的生活,已经使我过意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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