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户晓辉:“进步”之难难于上青天

户晓辉:“进步”之难难于上青天

“进步”之难难于上青天

这鲁提辖貌似鲁莽却心细如发且虚怀若谷,彻底颠覆了中国古典小说中络腮胡须必粗放不拘的“毛感”(泳超兄语)形象,令吾等小的心里佩服得紧。在下不过对他的日常言谈较了一回真,他就管自把“错”认领回去则个。

其实,我们只是理解不同或不同的理解吧。当然,理有固然,不同的理解尽管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但并非清官难断,而是得相互驳难并且有常理和通理可辨。当然,有时候谁也说服不了谁。不过,道理往往越辩越明。中国缺乏辩难传统,动辄以为和对方过不去或者上纲上线,更重要的是常常不允许辩,也就不会辩(客观上的“不能”导致主观上的无能)。“辩”则容易真的变成人身攻击或别的什么,反正已经不再是辩难本身。无奈,中国的许多事情就是这么拧巴,而且必先弄拧巴了才能拧巴着办。否则,中国的进步真不知会大到几何。

也许正是因为有这个“否则”,提辖才说,不要太相信学术的“进步”,意思是不要“迷”信它。古希腊有句名言,太阳底下没有新事物。这是从本质上说的,如果从现象着眼,当然既有进步也有退步,无时不有“新”变。弄古希腊哲学起家的海德格尔更是极而言之:哲学没有进步,它的进步就是退步。他的大意是说,哲学的基本问题就那么些个,弄哲学的人得守住这些基本问题,你的思路和方法可以新,可以“进步”,但问题不能“进步”,否则就真是退步。

其实,三百六十行,术业有分工,但道理是通的。我曾跟文学所理论室同事聊天说,一门学科就像一棵大树,尤其是理论问题的研究,不能只摘树上漂亮的果实,这样虽然容易得手且名利双收,但毕竟漂浮无根(想想吾国蔚为壮观的文艺学及其名流们!),得有人去树根处刨根问底。中国人向来多心浮气盛,连做理论的尚且不断地“进步”和“与时俱进”,别的研究者还能指望去做这种费力不讨好的活儿?

我经常感叹,学术进步之难难于上青天。若干年前,我曾对我的学生说,一定要读经典,因为经典就是巨人之肩,你读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读到蜡炬成灰泪始干,也不过是精神和学术的“矮人”。但你读经典,不管能懂多少,你的起点就不会太低。我们学术上的许多自以为是的“进步”、“创新”和“填补空白”,其实折腾得春蚕到死丝方尽,仍然是在巨人的脚后跟底下打转转,但这并不妨碍这些自以为是的人自鸣得意、孤芳自赏和沽名钓誉。现实就是这么悲催,也一贯这么势利,我名之曰无知者无畏,歪解为人不知而不愠。吾奈之何?

我记得爱东几年前好像发过一篇短文,告诫大家不要轻言学术创新,似可与提辖此贴异曲同工。颇具讽刺意味的是,而今创新已经成为口头禅和浩浩荡荡的工程。可是,真要创新和进步,最起码要站在前人中的巨人(而不是矮人)肩上,仅此一点,谈何容易?有几人愿意并且能够爬到巨人的脚上,遑论和他们平起平坐?尽管我们不一定能够做到这些,但最起码对巨人有了了解和理解,才能做到心中有数、波澜不惊。正因如此,这些年,我这个愚钝的“小康社会新农民”虽然没有温柔兄夸张的那么勤快,却也没敢偷懒,可惭愧的是并没有栽出几棵“进步”的麦子呀。

我刚来文学所的那几年经历过痛苦的自我否定,觉今是而昨非。那鲁提辖看出我不过是“小康社会新农民”心态,故以农民的热词宽慰我说:“假定你吃到第三个馍时吃饱了,于是想,早知道就不吃前面那两个了——其实,前面的馍不白吃”。这提辖的高明之处就在于用农民打的粮食给我这个小农(意识)现身说法。我渐渐明白,学术的进步也是如此,虽然后面的方法和范式把前面的代替了、“消灭”了,但前面的东西给你垫底了,仍然被你保留了,而不是变成了“废物”,黑格尔所谓的“扬弃”(aufgeben)正有此意,它举的一个例子就是:古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取得的成果,被后人的“进步”给否定了或取代了,或者说后人的进步就表现为对前人成果的否定或取代,但实际上,前人的成果并没有消失或者失效,而是变成了后人的常识和进步的阶梯。没有这些“常识”,后人想在真空中飞翔不成?

至少在我看来,所谓学术时髦更替式的“进步”(你方唱罢我登场)不过神马都是浮云。这种“进步”,我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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