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讣告:汪宁生先生逝世

讣告:汪宁生先生逝世

讣  告


云南民族大学云南省民族研究所教授、离休干部汪宁生先生,因病医治无效,于2014年2月1日下午1:40在云南省第二人民医院(云南省红十字会医院)不幸逝世,享年85岁。
汪宁生先生曾任云南省民族研究所副所长,云南民族学院(今云南民族大学)历史系主任,中国人类学会、中国民族学会、中国考古学会等学术团体理事,国家民族事务委员会学术委员会委员,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崖壁艺术国际委员会成员和美国费城人类社会问题研究所荣誉研究员。离休后,又被特聘为云南民族大学民族研究首席科学家。
汪宁生先生曾多次应邀前往欧、美等十余所著名大学访问、讲学,并应聘为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华盛顿大学、德国海德堡大学、挪威奥斯陆大学和特罗姆瑟大学客座教授,赢得了国际学术界的高度认同和普遍赞誉。
汪宁生先生一生潜心治学,著书立说,教书育人,为后人留下了弥足珍贵的学术遗产。
汪宁生先生的逝世,是学术界的重大损失,我们表示沉痛哀悼,并向汪宁生先生的亲属致以深切的慰问。
遵照汪宁生先生本人遗嘱及亲属的意见,丧事从简,定于2014年2月 7 日(星期五)上午8:30在昆明市殡仪馆(油管桥)送别汪宁生先生。上午10:30在昆明西郊殡仪馆火化。特此敬告汪宁生先生生前亲朋好友节哀。

汪宁生先生安息吧!
                                云南民族大学
                                2014年2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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悼念汪宁生先生


尹绍亭




    2014年2月1日大年初二,下午3时许,在外地接到王东昕教授的电话:汪宁生先生今天下午1:40去世了。3天前大年三十,我曾打电话到汪先生家,欲去府上拜年,王云慧师母告知先生住医院,此前已经住了一段时间,呆不住,稍好一点便离院回家,病情反复,只得再次入住。去年夏天,到府上看望先生,数月不见,变化较大,言胸闷气短,行走困难,已不能独自下楼散步,然而精神尚好,依然健谈。见沙发边摆着文稿,我劝先生应减少工作,静心休养,他说休息不好主要是夜里经常失眠,到了这个年纪,有许多考虑的事情。数十年的学术积累和丰富的人生经历,又肩负重托和众多期望,要做和可做的事情实在太多,先生之焦虑我深为理解。然而毕竟年事已高,精力有限,近年又疾病缠身,我意《学报》的主要工作是否可以考虑另选贤能?先生说《学报》编辑部一干人员是他选择的,跟着做了那么长时间,要对他们负责,目前尚未找到合适的人选。看先生疲倦,起身告辞,他要我随其穿过卧室去看其新近用玻璃封闭的露台。露台宽敞明亮,远无遮拦,阳光和煦,多了这样一个读书休息的好所在,利于健康,很为先生高兴。先生柱着拐杖送我到门口,看我下楼,我回首致谢,没想到这一别竟成永诀。
得知噩耗之夜,辗转难眠,与汪先生相交的往事和情景,一幕幕浮现脑际,令人不胜怀念唏嘘。记得最初认识先生,是在1980年。那时我在云南机械研究设计院工作,因为协助云南省农业科学院原院长程侃声先生翻译日本学者渡部忠世先生的《稻米之路》一书,涉及考古学内容,程先生推荐拜访了汪先生,此后便成为汪先生家里的常客。对于我这样一个既非门生又非学术中人的后生,他总是热诚相待,给书给资料,聊学术谈田野,并选择资料让我翻译。较长的一篇译文是日本学者松本信廣所著《印度支那的民族》,翻译后由他安排发表于云南民族研究所编印的《民族考古译丛》第三辑(1983,6)。出于景仰,非常希望做先生的入室弟子,可是其时民研所尚无研究生学位,未能如愿,结果考到杜玉亭先生门下。虽然如此,然而作为私淑弟子亦颇受关照。硕士研究生期间,常请教汪先生,论文答辩,他是评委,无论是田野和写作,均深受他的影响。1988年,汪先生担任云南民族学院历史系主任,建立民族学专业,希望调我到该系担任副主任协助其工作,调令发了三次,阴错阳差没有去成,后来去了云南民族博物馆,辜负了他的期望。办民族学专业需要师资,汪先生囑我挑选人才,我推荐了二人,不料此二人录用后工作不久便决意出国,把历史系作为跳板,先生颇为不快,但对我没有丝毫怨言,为此深感愧疚。1990年代大半时间,先生去挪威等国讲学,我去了日本,各自东西,联系少了,回国后难免又多有打扰。云南教育出版社出版《云南物质文化》丛书,电视台欲请汪先生做评论节目,以先生的脾气,是不愿意做这等事的,但因为我是主编又是作者,他破例给了支持。云南大学伍马瑶人类学博物馆和南碱生态村博物馆建成开馆,我请先生莅临指导,他指出某些解说词浮华不当,要求平实简洁,给年轻馆员上了一课。我们从事“云南民族文化生态村建设”课题,曾邀请先生赴试点考察指导,他不顾路途遥远,欣然前往,研讨会上结合国外应用人类学的案例进行点评,显示出其广博的学识。2007年,为迎接国际人类学大会在昆明召开,应云南人民出版社之托,我与夏代忠先生主编《当代中国人类学民族学文库》,首先向先生约稿,得其《民族考古学探索》大作,使《文库》大为增色。2013年我受聘为云南省文史馆馆员,推荐人是王国祥先生和汪先生等几位资深馆员。最近几年,受汪先生之聘,担任由其主编的《民族学报》编委,每次审稿会,谈文论道,针砭时弊,亲炙先生晚年风采,成为一大快事。想到今后不会再有这样的聚会,不禁怅然。
    在汪先生同辈学者中,著书立说者不乏其人,而就我熟悉的圈子来看,具有传统学者教养和风骨者却不在多数。汪先生受人尊重,首先是其人格魅力。前述我向他推荐教师,其中一人之至亲与汪先生曾因学术问题有过芥蒂,我担心此事难成,而他却说我看重的是本人德才,其他因素与此无关。此事已然过去多年,然而记忆犹新,一件小事,足见先生品行胸襟。陈友康、罗家湘两位教授所著《20世纪云南人文科学学术史稿》“后记”有一段关于汪先生对待他人评价的记述:“汪宁生先生在国际主流考古学界享有大名,虽然我们供职于同一间学校,但我们一直没有直接交往。关于他的部分即将发表时,我才以高山仰止的心情请教他的看法,他说:‘文章正式发表之前我不看,怎么写是你们的事,发表后我们可以交换看法。我们遵守学术规则好不好?’他的这几句话,让我更深地体会了什么是真正的学者。”此段记述使我联想到钱钟书先生拒绝外国学者访谈的“母鸡与鸡蛋”的佳话,只有“心性高洁,淡泊名利”(陈、罗《史稿》评语)之人,才能如此超然脱俗,宠辱不惊。在学界,汪先生为人耿直广为人知,对于浮华不实、沽名钓誉之人,向来不以为伍,对于时下浮躁的学风,则深恶痛绝。“当今之世,研究古代史不者能读古书,研究外国史者不必通外文,民族学者不知以科学方法作田野调查,举国皆然,云南为甚。”这是他为侯冲教授《白族心史——<白古通记>研究》一书所写序言的文字,私下交谈,也多次听过他类似的批评。国内学风不正,国外亦未必都好。汪先生第一次从美国回来,向他请教国外学术情况,肯定之余,话锋一转:“国外也有一些年轻学者喜欢跟风,一味追求时髦,空谈理论,我给他们说做学问不是卖电视机,越新越好,中国传统的治学方法严谨扎实,毫不逊色”。先生鄙视浮躁浅薄,看似自负孤傲,其实不然。在《以治学为职业,做真实之贡献——读《顾颉刚读书笔记》有感》一文里他写道:“在熟读古书方面,我们这一代人比起顾先生和其他史学前辈来,相差太远,这也是值得我们注意的。”去年与先生谈读书,言及岳南所著《南渡北归》一书展现的民国时期名师鸿儒的众生态,先生感慨系之曰,前辈的高度,我们是难以达到了,而现在的学者又不如我们,前景堪忧。我被此话深深触动,作为鞭策,是晚写入日记之中。
在记忆中,汪先生曾三次搬家,无论搬到哪里,客厅显眼处总是挂着顾颉刚先生所书的《荀子.劝学》:“吾尝跂而望矣,不如登高之博见也。、、、、、、君子生非异也,善假于物也”。汪先生说:“顾先生为我写这段话是寓有深意的,他希望我们研究任何学问要注意方法。只要能找到正确治学方法,大家都可以做出成绩来。”先生的这番教导,我是谨记于心的。1989年10月,我到沧源调查,特地去看崖画,同行者沧源县文化馆李学宏先生曾是汪先生调查崖画的成员之一,看着崖画周边依稀可辨的测绘方格痕迹,听着李先生讲述当年调查的情况,如历其景,倍感亲切。在云南,研究崖画者不止汪先生一人,然而研究成果在国内外学术界产生影响的仅限汪先生大作,何故?问题就在于治学态度和学养的差异,而治学态度和学养的差异又集中体现在调查研究方法上。汪先生的沧源崖画调查研究方法,总结为四阶段十六个步骤,整个过程按照预设的阶段和步骤循序渐进,一丝不苟,逐一认真操作,可谓费尽心力。反观时下的崖画研究者,他们不懂也不会向汪先生那样去做,他们的“方法”,多半是开着汽车跑到点上照几张照片画几幅图,蜻蜓点水浮光掠影,以此标榜“田野调查”而后就可以大发议论炮制文章著作了。两相比较,实为天壤之别。20世纪80年代,云南学界出现了几个有影响的交叉学科,民族考古学即为其中之一,汪先生是该领域的开拓者。什么是民族考古学?汪先生认为“民族考古学就是民族志资料和考古学资料的比较研究”。由此看来,民族考古学以其说是一种理论,不如说是一种方法更为贴切。早在1960年代,汪先生受顾颉刚先生的影响,即开始尝试应用学科交叉比较方法从事调查研究,经20年探索积累,至80年代初国门打开,引入民族考古学概念,一个新的交叉学科便在中国应运而生,此可谓实至名归,水到渠成。汪先生勤奋执着,学贯中西,注重研究方法,追求“尽陈言之务去,乃他人所未发”,他的治学精神和业绩,值得我辈终身学习。
    考古学家张增祺先生是汪先生的老同事,我将汪先生逝世的消息告诉他,张先生沉吟良久,然后说道:“他是考古学界、历史学界一位重要学者,他走了,一个时代结束了。”是的,一个时代结束了,而其留下的学术遗产不会湮没,且将随着岁月之变迁而弥足珍贵,流传千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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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痛哀悼汪宁生先生

(1930-2014)

昆明,云南民族大学王东昕教授并转汪先生家人和治丧办公室:
      惊悉我辈学人敬重敬爱的学术导师人世楷模,著名民族学人类学考古学家,中国学界南天一柱,民族考古学开创者,云南民族大学首席科学家、《民族学报》主编汪宁生教授2014211340分在昆明红会医院逝世。中央民族大学世界民族学人类学研究中心、中国少数民族研究中心的同仁同事不胜悲伤哀悼。
      汪先生1959-1963年曾在中央民族学院历史系任教。他以远绍清儒近接五四,衡平中外纵贯古今的学识,立足川滇黔倾心研究民族学人类学考古学,在青铜岩画、语言文字、数卜八卦和人类史前史领域创获良多。他曾跟1997英年早逝的四川大学童恩正教授交相辉映并称西南新学双雄,是新中国教育体制略不世出的异数奇才,。
      中国改革开放后,汪先生在文物出版社推出德国民族学家利普斯和《事物起源》译本,滋养一代学人;率先前往欧美著名大学讲学访问,考察世界民族和人类文明,亲率云南学术团队跟北京林耀华先生的团队默契配合,共同推动中国民族、考古和史前史研究,为学界留下了丰富的创新遗产。
       汪先生生于庚午殁于甲午,在人间特立独行八十五年,始终充满龙马精神。他晚年出任云南民族大学首席科学家,特别注意维护学术阵容,奖掖提携晚生后辈,每有新作必寄晚辈看为《民族学报》年刊殷勤约稿:其志老而弥坚,传承了中国学人的厚道;其学老而弥笃,维护了中国学术的尊严。其学其志,泽被中国学界千秋万世。
       先生问世之年,中国风雨如晦鸡鸣不己;先生谢世之际,中国初涉小康但天下仍欠平治,生态仍须恢复,人文学术仍待生聚,边疆民族语言宗教领域尤须自治善治讲信修睦,体现多元一体公平正义,共和宪政协商民主。汪先生毕生致力于此示范于此,临终嘱意于此垂念于此。我辈学人深蒙先生恩泽,自当克绍箕裘见贤思齐。

       执此哀伤困厄时刻,请汪先生家人、云南民族大学及学界同仁同事接受我们的悼慰,善自珍摄相互体恤,
忍痛含悲节哀治事。请王东昕教授代我们在汪先生灵前致祭并向亲友告慰。诚盼云南民族大学能于明年21日(腊月十三)汪先生逝世周年时举办追思会以志纪念。
       汪宁生先生千古!汪先生英灵与中国学界同在!
  诔曰:
        伟哉建邺,起凤腾龙;大哉先生,天纵精英
        灌云其籍,周封其姓金马其命,金陵其名
        天将大任,少小困窘;弱冠入世,旧邦新命
        业修新闻,调干燕京;矢志考古,思接先秦
        曲高和寡,林昭知音;九死无悔,特立独行
        伉俪北国,卜居春城;转益多师,持道有恒
        执教民院,取法南中;沧源岩画,晋宁青铜
        南诏钟鼓,大理斯文;衡平中外,纵贯古今
        事物起源,山外昆仑;数卜八卦,学究天人
        布道列国,走笔传神;南天一柱,史志称尊
        老执牛耳,弥笃经纶;睥睨时贤,启迪后昆
        甲午开岁,元亨利贞;哲人其萎,遗爱留馨
        先生示寂,驾鹤西巡;尼父赉志,绝笔亡麟
        钦哉先生,剑胆琴心;杏坛降帐,道山归魂
        门墙列士,馥郁盈庭。伏惟尚飨,求仁得仁!

致悼人:

      中央民族大学世界民族学人类学研究中心、中国少数民族研究中心包智明、张海洋携单位同仁和门下研究生共悼。
   中国人民大学胡鸿保,中共中央党校胡岩、靳薇,复旦大学纳日碧力戈;中央民族大学祁庆富、王庆仁、陈长平、陈理、潘蛟、王建民、达力扎布、李鸿宾、李德龙、曲木铁西、彭武麟、贾仲益携门下研究生同悼。
                                                                       2014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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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看了《云南沧源崖画的发现与研究》,发现微信朋友圈里有人发出汪先生逝世的消息,悲伤之情,难以抑制。
汪先生的《云南考古》、《文化人类学调查》、《事物的起源》、《云南沧源崖画的发现与研究》以及我来云南后断断续续听到的关于汪先生的治学态度、田野经历都给过我很大的启发。云南老一代学者的田野工作,杜玉亭先生的深入,汪宁生先生的广博都为我们这些初入门的学生树立了标杆。
汪先生一路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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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悉汪老归西,不觉怅然。前几天还在翻阅《民族考古学探索》,果然是云南学术界重大损失!
望先师走好,也希望后来人薪火相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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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南民大之砥柱,云南学术之大家,国内民族考古学名家,功在西南,名扬海外。
愚在云南大学受学时,曾三次拜访先生,受益匪浅。2009年国际人类学大会期间最后一次访谈竟成绝面!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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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在此转帖一篇先生旧文,读斯文,忆前辈,从中可知先生之风骨也。谨以此文悼念汪先生。


                                                                        林昭印象
                                           
                                                                           汪宁生

  林昭惨死已经四十多年了。早想写点文字来纪念她,迟迟不敢动笔,因为林昭作为一个永不屈服的“自由战士”,最值得后人纪念的是她生命的最后几年。我对这段时期她的英勇抗争和经受的非人遭遇,却是后来才得知的。
  一位相知的朋友劝说道:现在见过她的人还活在世上的已经寥寥无几,而你和她在苏南新闻专科学校和北京大学是两度同学,给后人留下片言只字也是好的。我确已年届耄耋,来日无多,再不写点什么,也许以后会追悔不及,有愧于亡友;而我所了解虽是一些平常琐事,对人们正确认识一个真实的林昭,认识她的性格和思想转变,也许不是没有助益的。
                                                     一
  我和林昭初次见面,是在1949年7月初一个早晨,当时我们刚考入苏南新闻专科学校。校址设在无锡惠山。早晨同学们到泉水池旁洗潄,泉水较深,要一手持脸盆尽量弯下腰去,才能舀上水来。林昭试了几次,都不成功,那时我还童心未泯,只是站在一旁笑嘻嘻地“看热闹”,不料林昭生气了,命令说:“你帮帮忙,好吧。”我这才急忙帮她打了半盆水。她说了声谢谢,彼此便算认识了。这位“厉害的”女同学从此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这一年,她十七岁,我十九岁。
  当时我们不在一个班,下乡工作也不在一个村子,彼此还没有太多的交往。
  直到1954年9月,北京大学录取的江苏考生在南京下关车站集中乘车赴京,在车站突遇已考入中文系新闻专业的陆拂为兄,他告诉我:彭令昭也考取新闻专业了,现在改名为林昭。我现在记不得在火车上是否和林昭见过面,但到校不久大家便相聚在一起了,而且还曾相约浏览美丽的燕园及北京名胜古迹。原新专同学这一年考取北大的还有羊华荣(哲学系)及王启宇(图书馆学专修科),原来新专的罗列教育长这时已担任北大中文系副主任兼新闻教研室主任。罗公好客,常于周末请我们到朗润园他家中吃饭聚会。
  我们虽非同系,但有很多机会相遇。当时文史哲三系学生有的政治课是合在一起上的。吃饭都在一个大饭厅,后又新盖一个小饭厅(今天这一带称为“三角地”了),专为调干生开办伙食,用餐人数不多,在这里更能经常见面。今天回忆当时捧着饭碗,挤过若干张饭桌,找林昭他们聊天的情景,还历历在目。
  当时北大文史楼有一个三楼阅览室,专备常用的参考书,供文科学生借阅。还有一些所谓“乙类书”,即官方认为内容“反动”和“不健康”的书(其中竟包括沈从文、郁达夫等人的小说和薄伽丘《十日谈》之类),只许在室内阅读,不许借出。我和林昭是这里的常客,我俩时常在这里会面,交换最新书讯,相互推荐有什么书值得一看。
  我和林昭也曾多次出外小聚。一般是罗公请客,派她(或陆拂为)通知我们这些外系的人。她走进我宿舍总是说:这个星期天去罗列家“打牙祭”,或说罗公又要请客了,这时我便跟她出来,边走边谈,如谈兴正浓,便相约到校东门外“义和居”(这是一家从燕京大学时代就有的“老餐馆”)吃点东西。当时我们这些调干生每月有25元助学金,比一般同学“阔绰”,但也无力大吃大喝,一般只敢要“猪肝片儿汤”、“木樨肉”之类,几角钱的消费而已。
  当时大家一见面便有说不完的话,有时站在路边也能聊上一阵。我们谈话内容无非报告各自系级中可笑之人和可笑之事,对授课教授品头论足,当时大家都是年少气盛,不知天高地厚,任意臧否人物。谈话中时常夹杂争论,都不是为了什么重大问题,只是找个话题相互斗嘴,说俏皮话取笑对方而已。听北大前辈说,北大同学之间关系不好的,可以同窗数年,不交一语;关系好的,见面便争辩终日,言不及义。从沙滩到西南联大,都是如此。经过院系调整和思想改造,北大好的传统已消失殆尽,惟这个“坏毛病”似到我们上学时期还残留着。
  在争论中,林昭妙语联珠,总占上风。每当她“取得胜利”或说了一句自以为得意的俏皮话,便低头掩口一笑。她这样的神情至今还常在我眼前浮现。
  林昭和陆拂为争辩次数最多。有一次走往罗府赴宴途中,他俩为一点小事从辩论发展为争吵,最后两人竟拂袖而去,其他人也只好中途而返。那天罗公备了一桌菜,想不到请的是这样一批不讲礼貌和任性胡为的客人。事后听说罗公曾为此大发脾气。
  我和林昭也偶有斗嘴反目的时候。她总喜欢拿我的专业开玩笑。初入北大见面时听说我选的是考古专业便笑不可抑。她认为像我这样原来想当记者的人,现在竟搞脱离现实的考古,真是不可思议。以后走在路上,她随便踢起一块小石子就喊:“汪宁生,来!考一考,什么年代?”而我对自己的专业却是非常热爱和自豪的。有一次,烦她不过,便进行反击。那时报刊上正在发表她应时的新诗,于是我故意论证古诗和新诗之优劣,最后说:“唐诗中有些佳句,已被人传诵千年,而新诗包括你的大作不久便将灰飞烟灭。”这次她真的生气了,脸有愠色,于是不欢而散。但几天以后在校园中相遇,彼此便已忘记这件事,又相互取笑高谈阔论如故。那时我们真是单纯,胸无芥蒂,彼此之间一直保持着真诚的友情。后来,我再也找不到像林昭这样可以毫无顾忌随便聊天斗嘴的朋友了。
  林昭喜欢读书。古今中外的书都想涉猎。这一点我们俩堪称同好。但林昭记忆力比我无疑要好得多,她能背诵许多诗词和佳文妙句,谈话中往往脱口而出。据我回忆,她喜欢读的除古今诗词中外小说外,还有属于我们学历史的人爱读的野史、笔记、人物传记之类。我没有见她借过“理论”方面的书。有一天,我突然收到一张从校医院辗转传来林昭写的纸条,上面的话至今还能记得:“我已生病住院,你竟不来看我,罚你借些书来,愈多愈好。至于我想看什么书,你应该知道,你总不会拿些教科书之类来把病人气死吧。”文如其人,使人印象深刻。我连忙借了几本书送去。她说的“教科书”应泛指一切具有强烈政治色彩,官定的或说教式的书籍。林昭素来讨厌这类书籍。
  林昭思维敏捷,言语犀利,嘴不饶人,而又生得瘦弱。但现在有人据此把她比作《红楼梦》中的林黛玉,说她像是“红楼中的林姑娘”云云,我则大不以为然。至少当时在我们几个人的小圈子里对她没有这种看法。她敏感而非多愁善感,有鲜明的个性而非孤芳自赏,她关注社会而不是终日陷于个人情感的小圈子里;平常喜欢说笑,与终日愁眉不展以泪洗面的林黛玉根本是两类人。要知道那是个“阶级斗争”的时代,把人比做“林黛玉”、“贾宝玉”,无异于骂人是地主阶级的小姐、少爷。平常开开玩笑,也许无所谓;若对她作这样的评价,她会不高兴的。在这方面,与林昭有更多接触的羊华荣兄的回忆与我相同——林昭反对把她与林黛玉相比,说:“我可不是小心眼。”(见《林昭,不再被遗忘》,长江文艺出版社,2000年,137页)。
  记得那几年正在批判俞平伯先生的红楼梦研究中的“资产阶级思想”。我们谈话中也时常涉及这方面的内容,多认为《红楼梦》中可以看出作者反对封建社会婚姻不自由,特别是表达出对妇女的同情是难能可贵的,但很难说全书就是对整个封建社会的批判,其中的人物也没有一个能说是“反封建的”。记得林昭曾调侃说:让林黛玉、贾宝玉参加斗争地主,会是什么样子?对于因批判俞平伯得到领袖赏识而一举成名的李希凡,当时有些文科大学生是非常羡慕的,而我们并不佩服,记得林昭还说过“小题大做”这类的话。
                                            二
  从平常谈话及交往中,我认为林昭入学之初思想和一般大学生并无不同。我们都认同于新政权。我们都以能在北大这样的大学中读书而感到高兴和自豪。大家只希望好好学习,将来分配到一个符合自己志趣的工作岗位,为建设国家而努力。林昭的思想比我们似更为“纯正”。她的亲属中有大革命时期的烈士,她本人也参加过外围组织,可说是“根红苗正”。虽然她从不谈自己的家庭和经历,更不会像有些人那样以自己“血统高贵”而炫耀,从言谈之中仍可以看出她与在感情上有一种天然的联系。她早年写的一些歌颂和领袖的诗,便是她真实感情的流露。
  现在流行的说法是林昭是体制外的,张志新是体制内的。这一说法至少不够准确。无论从出身或思想来看,林昭原来完全属于体制内的。林昭后来的转变完全是受自己良知的驱使,是自己独立思考的结果。按我的了解,她思想发生变化始于1955年。
  本文原载于山东画报出版社出版的《老照片》第79辑林昭与同学在北大校园的合影之四
  1955年北大像全国一样开展了反胡风运动,紧接着的是肃反运动。当时不仅是与胡风有关的人、历史上有问题的人挨整,而且还批判所谓“反动思想”,北大每个班差不多都要硬找出一两个人进行批判。林昭也挨了批,详情不知,只从陆拂为兄处听到片断消息,说林昭“拒不检查”云云。此后我们聊天便多了些“政治内容”,多了些牢骚。例如,所谓“胡风分子”不过在私人信件中以刻薄或隐讳的词句表达了对个别领导人的不满,能否就作为反革命的罪证,就很值得商榷。运动期间,有两三个星期无论有没有问题任何人都不许走出北大校园,尤其引起我们的不满。这个运动为时不长,很快进入1956年,环境变得宽松起来。但运动中所受冲击无疑在林昭心头留下阴影。有一次在“义和居”小聚,她提议喝酒,于是要了几两“莲花白”,她不待人劝,杯杯见底,不久便语言失序哭了起来。我连忙陪她回校,一路上她仍抽泣不止。看出来当时她胸中有说不出的委屈和郁闷。
  1957年5月19日开始“大鸣大放”。晚上在饭厅前开展辩论,校园中贴满了大字报。林昭用诗写的大字报,吸引了很多的读者。有一次我与她在大字报栏前相遇,站着谈了良久,彼此介绍看过的有见解的大字报。记得我们还议论了当时流传的一件事,据说某某系有一个女同学,认为现在学校大乱,大字报提名道姓批评校系领导,党团支部说话没有人听,这样下去如何得了?据说这位女同学竟为此时常哭泣。我俩一致感到这种顾虑没有必要,白天照样上课,辩论只在晚上进行,没有发生什么出格的行动。只不过演说者站立的桌子坏了几张,而每次周末大饭厅放电影也会如此,有什么可以大惊小怪?我说这就如所谓“三日无君,则惶惶如也”。她说:“此人莫非是河南籍?当代杞人嘛。”彼此笑别。
  不久便风云突变。转眼间,批判右派的大字报便铺天盖地而来,林昭写的大字报也被说是大“毒草”。我很为她担心。路上几次相遇,她远远看见便立即闪开,有一次我终于在哲学楼附近“截”住了她,问她为什么老是躲着我?她说:你和我这样的人接触没有好处。我正色地说:“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她颜色稍霁。于是又像往常一样站在路边谈了一阵。她不谈自己,只是问我怎么样。我告诉她,我一张大字报未写,也挨批判一天,罪名有二:一是看了英国《工人日报》上刊登的赫鲁晓夫秘密报告并到处传播,二是与同年级大右派许南亭、熊光祖等关系密切,“臭味相投”。我还没有敢告诉她,在列举与我交往的右派中也提到她的大名。当时林昭已是闻名全校的右派,而班上的人都知道我与她有交往。
  这是我和林昭最后一次谈话。1958年暑假新闻专业并入人民大学后,我们便未再见面。
  直到1960年初,我还在北大时突然接到一封林昭寄来的信,信是用文言写的,大体内容及部分字句至今还能记得。开头就写“两度同窗,君是解人,初不以阔别见疏也”。接着告诉我她生病后已变得“形容枯槁,不类生人”。今天和“白毛女”时代一样,也能“变人为鬼”。但她还要“苟活于世”,把这世道看个明白。故她现已“辞别帝都”,回家休养。最后问我也被划为右派的羊华荣兄的地址。我连忙回信安慰她几句,并告知羊兄正在斋塘劳动及具体地址。她那封信我看后便立即销毁了,因为信封上写着“上海林缄”字样,一位“鹰犬”型的同学看到信封,已经在问“这是那位右派女诗人寄来的吗?”我不想留下这封有“大逆不道”字句的信,成为对林昭和对自己不利的证据。
  她没有再写信来,从此便音问隔绝,一直到了“文革”结束后,才陆续知道她在狱中遭受折磨最后惨遭杀害的消息。现在我一想起林昭,脑中先浮现出的,是她年轻时爱说爱笑的模样……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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