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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野手记:渔乡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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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野手记:渔乡归来

渔乡归来

刘锡诚


左起:李明则、王润滋、戴晴、刘锡诚、李奎元摄于威海



1991-04-刘锡诚乘渔船在长山岛砣矶岛港湾中


1991-在石岛渔村调查


1991-在长山岛调查


谷雨祭祀海神龙王庙


海祭场面


祭牲——一口大肥猪


渔民们化妆准备举行祭祀海神


与捡海蛎子的孩子们在海滩上

谷雨前夕,和几位文友一起从北京出发,到祖国大陆最东端的渔港之一石岛以及素以东海“三神山”著称的长岛、砣矶岛等海岛渔村,作了一次短期访问和民俗文化调查。在这两类渔村里,我们拜访了许多老渔民、青年渔民、村镇干部和妇女,参观了他们的养殖基地和文化设施,调查了以海洋文化为特征的海岛传统文化和新文化。我们深深感到,改革开放、联产承包责任制等富民政策,科学技术的进步并迅速转化为生产力,正在极大地改变着这些为大海养育的渔民的命运。


来到渔村,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排排新的民居建筑,耳目一新的气象,令我们赞叹不绝。沿海一带旧式的渔村民居,多为石头砌墙,海草或麦秸杆为顶的矮小的茅屋,如今依山势起伏建起了一排排砖瓦房,栉比鳞次,层层叠叠,错错落落。其间,偶尔还保留下的一些海草作顶的旧房,已经变成了认识传统民居的珍贵遗迹。

据我多处观察,渔户大多有一个独立的院落,类似满族中间流行的四合院民居。正房一般取坐北向南的朝向,三间(一明两暗的老式格局)为多,东间为户主夫妇居室,西间为儿子儿媳居室,中间为堂屋,充做起居室和会客厅,人口多的,还贴着东西两个门边加一隔墙,间壁出一小间做单人卧室。这种堂屋,大概就是结婚时拜堂(拜父母双亲)的地方吧,有的还摆着去世不久的祖先的灵位。东间隔墙连着贮藏室,有的人家在室内设有水井;西间隔墙连着厨房和厕所。住室和天井的地板多用水泥抹地,有的人家用淄博窑上烧制的彩色瓷砖,有的用木头拼接地板,个别渔家铺了地毯。我们在砣矶乡北村支部书记的家里看到,东间铺的是绿色人造化纤地毯,门上都悬挂着珠帘,进屋要换上拖鞋。在石岛镇大渔岛村的街上遇见一位推着自行车行走的老渔民,名叫刘培安,搭话后知道他也姓刘,又与我同庚,就拉上了宗亲关系,立时亲热起来,拉我到他家里去坐。他的家就是这类改革后的民居,只是居室多了一间厢房,少了一间东间。未过门的儿媳正在炕上(海边潮湿,一般人家都是睡大炕,招待所里睡床,但备有电褥子)与哥哥的小孩玩耍。我们在他的客厅里沙发上落坐,他热情地沏了茶,上街买来济南烟厂出品的“将军”牌卷烟招待我们。整个民居虽然显得局促而不够舒展,但非常洁静,一尘不染,那彩色瓷砖地板鲜艳华贵,一点儿也不比北京知识分子们住的单元楼房差。这大概与渔家妇女不大做渔业上的活儿,能安心持家有关吧。这些民居由三间房一个门楼构成,正房由东西间加堂屋形成一明两暗的格局,显然是继承了传统民居的特点,又根据占地少、结构紧凑的原则作了革新。

渔村水源一般都比较缺乏,海岛渔村又比沿海渔村为甚,水对于人们十分珍贵。因此,到处可见到节约用淡水的标语。石岛镇大渔岛村家家都用自来水,一点儿也没有感到水的紧张。离开石岛11华里,绕过一座海拔411米的山头,到达依崮顶山而建寨的玄镇村,情况就大为不同了。这里没有自来水,家家户户在院子里打了能用压水机压水的简易机井。因为没有充足的淡水,仅有的每户六分地只能种大田作物,解决口粮,而不能用来种植蔬菜。那里的青菜价格与北京差不多,有些甚至要比北京贵一些。从荣成县来到隔海的长岛县砣矶岛上的海岛渔村,又是一番景象。离镇政府几百米处的北村倒是有自来水设备,在我们住在那儿的几天里,每天早晨6时至7时供水一小时,或隔天供水一小时,部分有自来水管道的渔民家庭到时用水缸等容器贮水用。多数渔民,尤其是居住在山坡低处、海拔比较低的渔户家里,都是自己掏有水井,水位不算很深,用水时从井里汲水。每家都有自己的水井,使住室生活配套,形成各自独立的民居格局。白天男子出海作业,守家的女子不必为吃水奔波,而出海回归的男子们结束了一段时间的集体生活之后,回到家里会产生一种恬适和安逸之感。吃水的问题是海岛建设的一大难题。镇委书记和镇长对我们说,他们有一个远景计划,要么从蓬莱到砣矶建一条海底管道,要么每天从蓬莱往海岛上派运水船,二者何者为上,尚难委决。不管取何方案,政府是关心着海岛建设的。如果那时再到他们这一座全国人口最多的海岛乡去的话,就不会感到因为水的短缺而带来的生活上的不便了。

诗人常用“白帆点点”、“片帆飘渺”一类的词句形容旧时渔民驾橹出海的情景。那诗情里却不知掩藏着多少海难的血泪!旧时出海,如同死别,吃罢送别饭后,总要对大海洒酒焚纸,祈求这回出去平安归来。那帆船实在是太小了,渔民在大海的怒涛之中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于是,每条船都供着海神娘娘的神位;每天吃饭前做熟的鱼,总要先拿四条掷到海里,敬奉四海龙王。如今呢,改革开放,实行责任承包才十来年,就我们所见,倒真的是“烟驾是何处,星槎记昔年”了。无论是出近海,还是下远洋,渔民驾的都是机轮,十几匹马力的,几十匹马力的,几百匹马力的,各种型号的都有,那些旧日用于捕捞的摇橹张帆的小船,只在近海养殖业上还可以派些用场。我倒是很想建议博物馆等文化领导主管部门,趁着它们的殘骸尚在的年月里,把它们收藏在我们的博物馆里,作为文化遗存供人们参观学习。

谷雨是渔民祭大海的节日。这一天在玄镇的大街小巷上挤满了欢欣若狂的渔民,我独自蹓到蚧口村边的王家湾港口码头上,想拍几张停泊在港内的渔船的照片,见到只有一只小船正在从由深海归来的小渔船边卸鱼、边搬运。后来,我在砣矶岛,趁退潮的机会,也在码头里面的浅湾里看到一只在修理的小帆船。我问三位围着船在修理的老渔民修好作何用处?他们说,也就只能在海边拣点海货,赶赶海而已。这些立过汗马功劳的木船,已经干不成大事了。

有一天,我们为了调查渔业民俗,请渔民们重演在海边打橛子(打桩)下网的过程。尽管已经多年不再操作了,他们还是爽快地答应了。胶东渔民的诚实劲儿,令我们十分感动。八个小伙子摇橹驾着两只捆绑在一块儿的帆船,到海里打橛子。就是把一根根长约二丈的木桩插入海底,然后把网绳固定在木橛子上,以免海流把网带走。我乘坐在一只小帆船上尾随其后,在碧波之上抓拍了几个他们劳作的镜头。正在我们捕捉到这些已经为时代抛弃了的珍贵镜头,并因此而喜不自胜的时候,另一边一艘120马力的大船却长鸣一声摆开阵势,为我们表演机械打橛子的场面,一颗像飞弹弹头一样的鋼橛子,立即飞入水中,沉入海底。几分钟之内的这两场表演,展现了相隔几十年的两个不同时空的画面,形成了多么强烈的反差!我不由得敬佩渔民们的巧妙安排,使我们大开眼界,也大受教育。沉下心来想一想,没有改革开放以来在农村实行的联产承包的富民政策启动了渔民致富、建设社会主义新渔村的积极性,没有科学技术支渔,迅速改变渔民的生产条件,哪里来这么振奋人心的变化呢?

我们访问了好几位船长的家庭。他们既是承包船队到远洋去捕捞的海上能手,又是村子里首富的渔民。海上捕捞,谁都晓得是一种既吃苦、又有危险的劳动。过去,由于驾的是片帆星槎,在凶险无定的大海中随处都潜伏着致使人亡船沉的杀机,想到这一点,你就会对为什么渔民把生的希望寄托在海神娘娘送灯上感到理解。现在,机轮,定位仪,雷达,天气预报,等等,现代技术使渔民出海的风险减到了最低限度,安全系数大为提高,人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征服和支配自然的能力。一次出海半月,一月,三个月,一个船队就能捕获到几万、几十万乃至几百万斤的渔产,这哪里是往日所可同日而语的?无怪乎一个船长,每年的净收入可达三至七万之巨。他们的房子像宫殿那样豪华、富丽!彩色电视也不止一个!渔民们以羡慕的口吻和眼神告诉我们:“最高的那所房子你们去看了吗?那就是某某船长的!”是啊,他们富裕起来了。当然也应该承认,他们承包也有风险。比如今年春汛就不大好,渔业资源不佳,捕捞受到了限制,船长说不定还要从去年的收入中挖出一两万元来弥补歉收呢。应该客观地看,现在还不是定局,但他们在说笑之间表现出自信的信心。谷雨以后才是大海市。还有一季秋汛,那时还可以大显身手,保不定是个大丰年呢。看了这些,问了这些,我们才懂得,尽管他们多数人相信唯物主义,在心理上却怎么也无法摆脱对主管着四季平安、风调雨顺的龙王爷的仰赖,所以在谷雨这一天,他们每家都买了那么多盘鞭炮,在家里放,在船上放,也在龙王庙前放!他们希望鞭炮能驱走毁坏他们的前程的邪恶灾难!谁能责怪他们呢?说到底,无非是一种心灵上对自身安全感、幸福感的寄托呀。

从三位船长的节日家宴上,我们既感受到了渔民在过上小康生活之后发自肺腑的欢乐,同时也体味出在人口与生活之间还保持着正比关系的背后隐藏着的一种悲哀。生活无可辩驳地富裕起来了,这是一个大的趋向。但首先富裕起来的,特别是村里的首富户,都是些有几个儿子的儿孫満堂的人家。他们家里有充足的劳动力,而且他们之中最容易产生出船长这类人物。相比之下,那些人丁较少,或者虽有男儿、却在外面工作或当兵的人家,收入就要比有劳力的人家低得多,因此也就被人口多的人家甩在了后面。

有一天,我在砣矶岛码头上遇见一位五十岁光景的姓高的渔民,谈吐之间显示出他闻见相当广博,天上地下、国际国内、文艺政治都能谈得来,显然是个渔村里的知识分子。他有一条12马力的渔船,雇用了3个外地的船工。他自称年产值为2万元,除了上交国家和集体(他说是上交给社会主义)、正常的生产消耗(汽油、网具等)、工人工资(每人1500元)以外,净收入约为3000-4000元。相比之下,他就是一个收入平平的渔民。他领我看了他的家,住房比较简陋,地板上没有舖水泥,更没有买彩色瓷砖,家具还是他结婚时女方的嫁妆,已经斑驳陈旧了。明间里支着锅灶,不如有的人家是会客室。给我烧水沏茶的时候,屋里烟火弥漫。我落坐的地方,是他们两口子的卧室,给我一把椅子。他老婆四十多岁,正和一个伙计坐在炕上包饺子,准备今晚为明天出海的丈夫饯行(出门吃饺子,是当地的习俗)。唯一使我感到与众不同的是,墙上挂着几张照着一个英姿勃勃的军人的照片引起了我的兴趣。果不其然,原来那是他的儿子,在空军里服役,已经四年了,可能要转到志愿军,还回不了家。他的女儿正是上学的年纪,不能参加劳动。家里只靠他一个劳动力,收入大大受到限制,所以他又雇了几个帮手。渔业生产是一种集体性很强的产业,一个人单枪匹马是无法出海的,要么是几个渔民共用一条船,要么是雇用几个人自己经营一条船。他选择了后者。这样做,收入要比与别人合伙一条船来得多。即使这样做,因为他的儿子在外面当兵,他在村里仍然是个中等偏下的渔户。况且他马上面临着已经24岁的儿子娶一房媳妇的农村大事,而这笔开销是非同小可的。据我的调查,在砣矶岛上,要娶一房媳妇,送礼请客、置办嫁妆等一般不少于一万元,如果再加上盖一套住宅,数目就更为可观了。因此,他的前景并未可乐观。

据老乡们告知,近海渔源萎缩,捕捞已越来越困难了,如若要打到更多的鱼,就要到深海远洋去。石岛渔民一般是到台湾海峡和南海,砣矶岛渔民一般是往南朝鲜海域开拓。我们看到,近海海面上,凡是肉眼所及之处,无不布满了坛网,一道道坛网几乎把一个偌大的海洋分割完毕了。坛网是中国渔民的智慧的创造,每一个坛网就如同一个大口袋,随着海流的流向开阖无定,呑食着游来的一切鱼虾。为了开拓渔业资源,各村普遍由单一的捕捞而变为捕捞加养殖并重。养殖业甚为兴旺,鲍鱼,海参,海带,鳝贝,赤贝……像一畦畦的菜地一样,把大海装点得煞是好看。养殖业既吸收了一大批闲置劳动力,又增加了集体和个人的经济收入。如果说,捕捞的传统经营是渔村生存的一只翅膀,那末,养殖的崛起使渔村获得了另一只翅膀,两只翅膀就可以翩翩起飞了。
                                                写于1991年5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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