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印

[月末汇报] 体裁与语境:重读《诗经》

体裁与语境:重读《诗经》

读书心得:《诗经》。版本:《毛诗正义》,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2009年影印本。并参考 马乘风译注:《诗经今注今译》,台湾商务印书馆2009年新版。
韩高年:《〈诗经〉分类辩体》,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 叶舒宪:《诗经的文化阐释》,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2005年。 陈致:《从仪式化到世俗化:〈诗经〉的形成》,吴仰湘、黄梓勇、许景昭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                                          
                                                  《诗经》的体裁和文本来源问题刍议
          《诗经》的成书一直困扰后世学者,人们在“删诗”、“献诗”、“采诗”等假说间各取所需。成书尚且不知,《诗经》的来源问题就更为复杂和难以探知。诗三百文本的来源一定早于“成书”时间,即公元前6世纪下半叶。《诗经》的来源或者形成直接关乎《诗经》的文体问题。传统的《诗经》体例,大致分为“风”、“雅”、“颂”三部分,还可进一步细分为二南、国风、小雅、大雅、周颂、鲁颂、商颂七部分。如何不受这种沿袭千年的体裁论的干扰,探究《诗经》问题的本质,成为值得讨论的问题。
          关于《诗经》的文体,韩高年的《〈诗经〉分类辩体》是代表目前《诗经》文体研究最高水平的著作。他“悬搁”了“风雅颂”的论争,着眼于形式、内容、地域的分类。形式上,四言体是《诗经》的标志。四言的选择是语言、乐器音阶、舞蹈、审美心理相结合的必然结果。内容上,诗经的农事诗、史诗、燕饮诗、战争诗、哲理伦常诗、风俗诗是其最显著体裁划分。这些文体的集结是夏商周三代文化酝酿的成果,是文化精英充分吸收民众智慧和历史传统的结果。在地域上,韩氏着重探讨了《王风》、《周南》、《召南》、《陈风》、《郑风》的地域问题。
          韩高年的创建在于,注意到周代生活主题的表述形式不同。“周代社会生活中的祭祀、战争、农事、婚恋等社会生活的主题构成《诗》的主要内容层面,而上述主题在当时社会生活中的表述方式很不同,这就使得它们在《诗》中呈现出不同的诗体样式。”(韩高年:前言P6) 他引入“口头程式理论”研究《大雅》五篇周族史诗和《商颂》三篇商族史诗,这是一个重要的突破。但是,韩高年的著述仍存在一些缺憾,例如对口头诗学理论的不熟悉,对活态文本的忽略等。
          对《诗经》形成和来源的问题,叶舒宪的《诗经的文化阐释》和陈致的《从礼仪化到世俗化:〈诗经〉的形成》是两部最具代表成果。叶舒宪运用“三重证据法”充分阐释了《诗经》文本的“法术思维”、“信仰和观念基础”、“主题言语能力”的问题。(叶舒宪:P32-33) 其缺憾在于逻辑不够严密,所用材料的综合论证力度不够。陈致因其文献、考古、小学、海外汉学的研究背景,使其能够站在更为扎实的文献、文物、海外研究、古文字基础上,用王国维“二重证据法”阐发《诗经》的形成过程。他提出:(《诗经》)“最初经历了一个从礼仪化到世俗化、从标准化到地方化的过程,才得以将不同的文化遗产融为一体。” (陈致:P17)
        事实上,南、风、雅、颂所代表的文体特征,包含了不同地域、不同族群、不同文化传统的音乐文学形式。例如“宗庙之音” 的“颂”,它是一种将祭祀仪式、祭歌、乐舞、祭祀场所、参与祭祀人员等要素综合在一起的文本。《毛诗序》说“颂”的文体功能是:“颂者,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十三经注疏》本) 《诗经》所记载的主要是祭歌的“辞”部分。这些“辞”只有还原到文本语境的演述场域 中,才能洞见“颂”的庄严和感染力。
        例如,《商颂•那》诗,就是一个典型的表演文本:

            猗与那与,置我鞀鼓。奏鼓简简,衎我烈祖。(舞者起舞,打击乐器表演。)
            汤孙假奏,绥我思成。鞀鼓渊渊,嚖嚖管声。(击鼓,吹管乐,并歌,伴小舞。)
            既合且平,依我磬声。于赫汤孙,穆穆厥声。(编磬加入,合奏。)
            庸鼓有斁,万舞有奕。我有嘉客,亦不夷怿。(庸加入,万舞表演。)
            自古在昔,先民有作。温恭朝夕,执事有恪。(唱赞美诗,歌颂祖先。)
            顾予烝尝,汤孙之将。(终场合唱。) 【1】

        阮元和王国维都曾言及“颂”有“舞容”,即颂诗具有表演的仪态的反应。在《那》诗中,音乐、舞蹈、祭歌、仪式组合成了一次祭祖大典的表演文本。于是我们不能简单地说“颂”就是“祭歌”,因为文本中不仅有商汤勇武的传说、赞颂祖先的诵辞,还有小舞、万舞的舞蹈表演,更有鼓、管、磬、厥、庸等古代乐器的演奏。不仅如此,这个文本的“演述场域”还包括了演述者(表演者)的在场、仪式传统的在场、表演程式的在场、受众的在场和研究者(记录者)的在场。【2】
        离开了文本语境和文化语境,诗三百各个篇目的文体特征就容易流于片面。二南与国风的分别,如果仅仅从“词”的书面文本来看,似乎并无分别。但是,如果考虑二南是关中音乐与江汉流域音乐的“涵化”的产物,二南就有明显的“演述传统”和“族群文化”的区别特征。“从西周初年开始在江、汉、汝流域先后分封了不少姬姓诸侯国。”(韩高年,序P1) 这说明河流水系的沟通和西周的分封制度造成了以秦岭为中心的区域,在西周时期出现文化上的交流甚至融合。今天,陕西汉中、安康等地的方言,明显带有西北方言和西南官话兼容的特点。《周南》、《召南》文本的来源地大致就是今天的湖北、陕西南部、河南西南部。二南诗所表现的爱情、婚姻主题,不得不让我们联系到楚文化香艳阴柔的气质。口头诗学“语境(context)”概念的引入,能帮助我们跳出儒学教化的窠臼,对《诗经》的体裁有新的认识。
《诗经》文本的语境不尽相同。大体上,可以分为十五国风、二雅、三颂这三类文化语境。由于文化语境的不同,文本呈现的演述场域就不同。由此分出了史诗、祭祀歌、农事歌、燕饮歌、战争歌等内容的差异。但是就文本语境而言,《诗经》大多数作品都有共同特点,即音乐、舞蹈、仪式与语言的结合。历来关于《诗经》就有“诗乐舞一体”说,但大多不能言其实质,并且往往将祭祀仪式与乐舞分开讨论。《诗经》只不过是“诗、乐、舞、祭”一体文本的典型代表。我们暂且将这样的文本命名为“古歌体”。“古歌体”的活态文本不仅是文学的早期文体形式,更是延绵至今,但往往被人为割裂的体裁。因此,考察“古歌体”就需要跳出传统《诗经》研究的束缚,在更为广阔的视野中,探讨这一体裁的文体文体。

【1】此演出序列参考了王国维:《说周颂》(《观堂集林》卷二,中华书局1959年版。)和陈致:《从仪式化到世俗化:〈诗经〉的形成》,吴仰湘等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85页。《那》诗文本参照《毛诗正义》,《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2009年影印版。
【2】巴莫曲布嫫在论述“演述场域”的“五个在场”,主要针对史诗的演述活动,而这里笔者将“几个在场”的演述理论借用到对《那》诗的分析。巴莫曲布嫫:《叙事语境与演述场域:以诺苏彝族的口头论辩和史诗传统为例》,《文学评论》,2004年第1期。廖明君、巴莫曲布嫫:《田野研究的“五个在场”——巴莫曲布嫫访谈录》,《民族艺术》,2004年第3期。

TOP

回复 3# 的帖子

呵呵,是的,这是原文一节。原文太冗长。古歌体只是一个临时的代号,代指以歌词、音乐、舞蹈、仪式的综合形式为演述内容,以特定时空为演述场域的一类文体。《诗经》是一个代表。比如之后的乐府、曲子词,今天的太湖流域吴越神歌、哈尼族古歌、藏族锅庄等等都是这种文体演化遗传的结果。在哈尼族、苗族等的民间文学里,有《古歌》,它讲述创世、造人、英雄等内容,但又不是真正意义的史诗和神话。这里借用了“古歌”的体裁表述。因为《诗经》二南、风诗、二雅、三颂是不同层面的族群文化,内容包罗万象,他们编排主要依据音乐体式的不同。因此《诗经》可以看做先秦口头传统的一次集成。我们若仅仅将《诗经》看做“诗歌”,这还远远不能窥其价值。

TOP

回复 5# 的帖子

嗯。这个问题我是这样认为的。首先,今天的《诗经》是一个写定的文本,我们探讨的对象有两个,一个是现在这个写定本,另一个就是写定本的来源。雅乐就是夏乐,这是周人征服商人之后,为了标榜自己的合法性,借用夏时的音乐文化,创制了周人的雅乐,这一点在“夷夏之分”也可以看出。但是殷商遗民虽然被分封到各地,但是毕竟殷商高度发达的音乐文化是周人无法超越的。周人不可能采取完全禁止压制的文化政策,因此周人也吸收了殷商的音乐,比如《武宿夜》。这些音乐的展示都必须在特定场域,比如祭祀典礼、祭祖仪式、宫廷仪式、贵族燕饮、骑射、婚丧、征战等。在仪式上,诗是要演唱的,演唱必须配合着庸、甬、鼓、金、管、龠等乐器的音乐,并且要配合万舞、大武、夏舞等舞蹈。因此仅仅用“口头”来涵盖这样的古歌体演述还不够准确。也即我们要跳出“十三经”这个儒学窠臼,来还原诗三百的面貌。这方面证据已经很多,尤其是《礼记·乐记》、青铜器铭文、出土的乐器等。。我想强调“传统”,或者“演述传统”更合适吧。你觉得呢。

TOP

回复 7# 的帖子

哦,儒家回溯了诗三百的什么样的“传统”,可否详述?

TOP

回复 8# 的帖子

你这个问到点子上了。。。其实发生学的问题是很困难的,这超出我的能力了。。但我想其“表演特质”“演述场域”“活态性”“综合性”这些还是可以把握的。
另外,出土乐器的音阶和声学研究一定程度上弥补了“声音”失传的遗憾。加上《礼记》的记载,一定程度上可以窥见音乐编排的情况。参见张树国《宗教伦理与中国上古祭歌形态研究》,陈致《从礼仪化到世俗化》,叶舒宪《诗经的文化阐释》等。
还想请池子谈谈关于作为一笔遗产的诗经,这样的方式,你怎么想的。。。

TOP

回复 12# 的帖子

超级文类,有意思。我想起黄仁宇的大历史观。我倡导诗经研究要对经学意义上、古代文学“诗歌”意义上的传统研究有所突破,那么一个途径就是试图去还原诗经的本来面目,从文走向人,关注使用“诗经”的人们如何在日常的、神圣的互动中去实践作为体裁的诗经。不管这样的想象性还原有多大的证据支撑,最起码在观念上、认识上要改变。诗经对传统文化的价值也许现阶段的研究思路还远远不够。至少在“生活世界”取向上所做的工作还大有可为。
      另外,关于“古歌体”的提法还澄清一点,我在这里使用的概念是区别于“苗族古歌”“纳西族古歌”这样的体裁的。我说它是个代号,就是怕混淆。

TOP

最近,在这个问题上,我又有一点想法。就是关于诗经研究,如果用神话-仪典学派的理论去看,上古祭祀仪式和诗经文本是一个有机整体,这一点国内一些学者已经做了很好的研究,比如张树国。今天看到的诗三百,就像一个标本,是没有水分的,但尽管如此,他已经足够美丽,可想而知鲜活的诗经会是怎样的场景。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