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牛班的课堂

李博婷   发表于 东方早报 2012-08-19 00:35


中古文学多有所本，极少“原创”。收在《坎特伯雷故事》集中的《巴斯妇的故事》也不例外。所谓创新，于乔叟，在于改造，不在原作，但结果却远胜于故事的其他版本。



《坎特伯雷故事》

[英]杰弗雷·乔叟著  黄杲炘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  2007年1月第一版  711页，28.00元


　　中古英国诗人乔叟（约1342-1400）的《坎特伯雷故事》（The Canterbury Tales）里有一篇《巴斯妇的故事》，谈“女人最想要什么”，是一个“奇妙的故事”（司各特语）。妙就妙在乔叟对所本的民间文学和文人文本作了极聪明的继承延革，故事讲得极有趣，深中男女关系的本质，其中涉及的“主权”（sovereignty）与“高贵”（gentillesse）概念更一直是西方文化的核心价值。

　　故事发生在亚瑟王时期，说的是亚瑟帐下一骑士一次外出猎鹰途中强奸了民女。女子告到宫廷，按律骑士本该处死，但王后恳请亚瑟开恩，把骑士交由她处置。王后提出可免骑士一死，但条件是他须得在一年零一天内（中古时期惯常的约定期限）找出一个问题的答案，即：女人最想要什么？骑士四处问询，答案多种多样，各不相同，有人说女人最爱财，有人说女人最爱名誉，有人说女人最爱快活，有人说是漂亮衣服，有人说是床上的欲望，有人说女人最希望经常变寡妇再结婚，有人说女人最爱男人奉承讨好，伏低做小。有人说女人最爱自由，想干什么干什么，不爱听男人说实话，因为女人哪怕心里奸邪，仍愿被人说成是智慧纯洁的。还有人说女人最爱男人觉得她忠诚可靠，虽然她其实根本不能保守秘密……

　　期限临近，骑士怕是只能无功而返。刚好路过树林，看见林中有二十四个仙女跳舞，他急急上前，却发现林中空地上只有一个老丑妇独坐。老妇教他答案，但要他事成后满足她一个要求。二人于是同回宫廷。王后和众女官贵妇俱已在座。骑士当众给出答案，即女人最想要的是对男人拥有主权（sovereignty），主宰男人。“已婚女子、未婚女子与寡妇”都认可这一答案。骑士获得生命，但立刻老妇上前，要求骑士满足她那一个要求，与她结婚。她不仅要他娶她，还要他爱她。骑士为了遵守诺言只得服从。婚床上，新郎辗转反侧，唉声叹气。新娘笑问：亚瑟宫廷的骑士新婚夜都这样难以取悦吗？我什么地方做错了？我可以改。新郎答：改？永远都改不了！你这么又老又丑出身低贱怎么改？新娘说：如果只是为了这个，我可以改，很好改，但请问你何为高贵，何为贫穷，何为老？高贵与出身、家财无关。高贵不靠继承，只来自于上帝。高贵是那行事高贵的人。穷有何不好？耶稣基督选择的就是贫穷清白的生活。真的穷是觊觎得不到的东西，身无一物、心怀坦荡才是真富。老又怎样？难道绅士们不该敬老？这一番教导后，老妇又道：我知道你的心思，我会满足你的世俗欲望。但你要选：你是选我老丑但忠诚，还是选我美但自由？我如果老丑就不会背叛你，我如果美却有可能招蜂引蝶不贞洁。骑士思前想后不能决定，跟老妇说：我的主人、我的爱，我亲亲的妻，我把选择权交给你，你怎样选我就怎样接受，你的选择就是我的选择。老妇说：你让我做主吗？那么吻我吧！我两者都要，我要做你既美又忠诚的妻，直到永远。掀起帷帐看看我吧！骑士扭过头来，发现一个最美最可爱的女子。他狂喜地拥抱她，千遍万遍地亲吻她……

　　中古文学多有所本，极少“原创”。《巴斯妇的故事》也不例外。有文学史家在古爱尔兰语、法语、荷兰语、意大利语、日耳曼语和冰岛语中发现了相似的丑妇/老妇/蛇女被爱人一吻变美女的情节，并总结这一故事发生、发展、传布的途径大约是从爱尔兰发源，经由威尔士、布列塔尼、法国最后到了英国，被乔叟看到（或听到）。这虽是猜测，其中某些环节也可怀疑，但大致应该不差，因为中古欧洲文学本是一个极“国际化”的阶段，文本之间的联系深长。《坎特伯雷故事》中的故事大多有所本，无所本的如《骑士侍从的故事》未完，大约正是因为无所本乔叟才无力完成。因此所谓创新，于乔叟，在于改造，不在原作，但结果却远胜于故事的其他版本。

　　《巴斯妇的故事》的原型虽然散佚，但通过这一原型的几个变体仍可考这一母题的原先模样。故事几个主要因素是寻找（quest）、主权（sovereignty）、选择（choice）、魔咒（enchantment）与变形（metamorphosis）。时代久远的不说，别国的不说，因为要说涉及的太多，也难免牵强，只举英语文学中的三个例子。它们在时间、地点和内容上最接近《巴斯妇的故事》，分别是乔叟的同代人、朋友、诗人约翰·高尔的《爱人的忏悔》中骑士弗罗伦的故事，十五世纪英语传奇《盖文骑士娶癞婆》（译名从冯象），和只有残篇存世的英语民谣《盖文骑士的婚事》。

　　高尔的弗罗伦骑士一次误杀一城堡继承人,那人的祖母要他正确回答“女人最想要什么”的问题才能免他一死。弗罗伦遍寻无着，最后在林中树下遇到一老妇。老妇说可救他一命，但他须娶她为妻。答案即为女人最想要控制男人。老祖母得知答案大怒，说一定有人gaomi，她咒那人被火烧死。新婚夜，弗罗伦躺在床上长吁短叹。突见房内一片光亮，惊见身边躺着一名年方十八的美女。美女要他选择是要她白天年轻貌美、晚上又老又丑还是要她白天又老又丑、晚上年轻貌美？弗罗伦无法决定，表示愿听女子选择。女子感谢他给了她决定权，说她的后妈把她变成这样，只有得到最优秀的骑士的爱与尊重，她的魔咒才能破除。如今事实既证明弗罗伦是这样的人，她也将永远年轻美丽。

　　传奇和民谣版的“盖文娶妻”情节最似，除细微差别外，都是讲亚瑟一次外出打猎，受制于一猛士（bold baron）,须正确回答问题“女人最想要什么”才能重获自由。一老丑妇愿提供答案，但条件是盖文必须娶她为妻。以忠诚守礼著称的盖文甘愿献身。约定时间到，亚瑟说出正确答案，即女人最想控制男人。猛士大怒，说一定是自己的妹妹走漏了消息，他咒妹妹被火烧死。婚礼后老妇变美女，但须盖文选择是要她白天年轻貌美、晚上又老又丑还是要她白天又老又丑、晚上年轻貌美？盖文难以决定，表示愿听妻子抉择。妻子说你既让我选，我就选白天晚上都一样年轻貌美，直到永远。又说坏后妈对她施了魔法，把她变成这般丑样，只有获得英格兰第一骑士的爱与尊重才能恢复原形。现在不仅她变回了原形，盖文的善行也使她哥哥重获自由。

　　《爱人的忏悔》第一版完成于1390年左右，第二版1392年，第三版1393年，巴斯妇的故事写作则一般认为是在1390年代早中期。乔叟和高尔为文常有应答，对彼此所作并不陌生，这次也不例外，乔叟是知道高尔的弗罗伦骑士的。传奇和民谣版的“盖文娶妻”均晚于乔叟，传奇约作于十五世纪，但同一手稿中还有十四世纪的材料，包括《坎特伯雷故事》中牛津学生的故事和女修道院长的故事，可能暗示年代间的某种联系，或者此“盖文”源流不止于十五世纪。民谣版“盖文”一说成于十五世纪，一说成于十七世纪，但以其与传奇的相似度，似不会晚至两百年后才成文。传奇和民谣版“盖文”更似高尔而不是乔叟，说明传奇、民谣和高尔此三者所本一定相同或至少最似。但传奇和民谣的主人公均锁定在亚瑟的外甥、王位继承人盖文身上，乔叟也把故事背景虚设为亚瑟传奇。只有高尔不同：他最显著的异文之一是主人公弗罗伦非亚瑟的圆桌骑士。原因可能因为《爱人的忏悔》一书援引事例几乎都来自奥维德的《变形记》，非亚瑟之流的本土民间故事。“言必称希腊罗马”既是中古欧洲文学的风尚，对与乔叟相比更爱用拉丁语和古法语写作的高尔也大约是自然流露。后者的三部代表作Vox Clamantis（《一个人的呼号》）、Mirour de l'Omme（《人类之镜》）、Confessio Amantis（《爱人的忏悔》）各以拉丁语、古法语和中古英语写成。

　　乔叟对已流行几世纪的亚瑟王传说似乎兴趣不大，但以他作《坎特伯雷故事》的雄心，不会不想要在这部中世纪的文学大全里包括这一流传久远的重要文体与文学传统。《巴斯妇的故事》的本源极有可能是一系列的亚瑟传奇之一，甚或就是高尔、传奇与民谣版的《盖文》所本。一方面，作为同时代人的乔叟、高尔能看到/听到的亚瑟传奇应该不会差别太大；另一方面，传奇与民谣版的《盖文》作者无名，诗艺自然无法比拟乔叟和高尔，能够自由改动发挥的余地小，恐怕只能原样叙述，如此反倒“忠实”地保存了本源。所以传奇和民谣才如此接近。还有重要一点：乔叟之前的高尔和乔叟之后的传奇与民谣都不用“老丑但忠诚、美但自由”的重要文字而延续“白天又老又丑、晚上年轻貌美还是晚上又老又丑、白天年轻貌美”，可见“白天晚上”是故事的原来模样，“老丑但忠诚、美但自由”是异文，是乔叟的独创，也是他建构故事的关键。如此看来乔叟对原型的改造最多，也可知民间故事虽则在口口相传的过程中有所改变，在一定条件下仍不失为一个相对固定的存在，否则为何大诗人的改造都不足以使它转向？

　　比较高尔、传奇和民谣，乔叟的改造在于：一、改原本问题本身与当事人所犯过失之间无联系为有因果关系。如此骑士才犯下强奸罪（男人对女人最大的侵犯）而非杀人，从而引出那独特的惩罚。这一惩罚的主旨不在害命，而在于使骑士了解女人。裁判者是王后，一国中妇女的领袖。而赋予王后这处罚权的是国王——暗示后文男人要给女人主权，男女间才有和谐美满。也因此改骑士性格单一固定到历经曲折，人物性格才更丰满。二、砍掉故事枝节，舍弃出题人和解题人之间的联系。三、改因后妈作恶，美女才变老妇为美女/老妇可不假外力自主改变，从而赋予女性更大的独立与行动力，更舍弃后妈与哥哥等更多枝节。四、增加老妇关于“高贵”的宣讲，以此辅助骑士的转变。这也是乔叟的独特添加。至此故事的道德意义彰显，骑士完成由兽性到人性的转变，从不愿迎娶老妇到主动喊她“我的主人、我的爱，我亲亲的妻”，并甘愿把选择权交给她。于是变形成为故事内外自然而然的期待与高潮。到此故事的各部分无闲笔废笔，逻辑严密，丝丝入扣，连贯流畅。

　　另外难得的是，这故事不仅大处严谨，细节也多精妙，不愧大诗人手笔。例如开头说亚瑟王的古老时代“地上到处是仙女/精灵王后和她愉快的伴侣/常在绿草地上翩翩起舞”。后文骑士看见树林里二十四个仙女舞姿曼妙，急忙忙走近前却只见林中树下坐一老妇，便是回应这美丽缥缈的开头，同时暗示老妇来历非凡，又在仙女、老妇间造成戏剧的反差。文末老妇变回美女，又使人猜想大约她就是那活泼好乐的精灵王后，这故事便是她导演的一场爱的游戏。所有这些细节，都只三言两语，却连缀得那么巧妙。乔叟常有这样的灵光乍现，极善轻便灵巧地描画场景。

　　但乔叟为何不按原型，而对故事有此改变？原因在于故事的叙述者是巴斯妇，乔叟要给她一个“适合”她身份地位趣味思想的故事。适合吗？真适合！但不是“顺从”的适合，是“叛逆”的适合。因为巴斯妇本人看来嘈杂粗野，太与这浪漫传奇不符。她是职业的“妇”，最饕餮的女人，情人无数，结婚五次，还在向往第六次和更多次。从十二岁（中世纪教会的法定结婚年龄）老夫少妻始——中古时期常见的夫妻组合——到老妇少夫，她四十岁，丈夫二十岁，终于到达她最满意的性关系和权力关系。她生命力极强，索求无度，每任丈夫都先她死掉。甚至有人怀疑她杀死了第四任丈夫，似乎第五任二十岁的也死了，使她得以向往第六任。她是“织女”，极善纺织，技艺不亚于当时最先进的弗兰德斯织工。她有房有地有钱，还是极富经验的旅行者，去过耶路撒冷三次，也到过意大利的罗马，西班牙的博洛尼亚、加利西亚和德国的科隆。这些旅行的目的大约一边朝圣，一边找乐。她着猩红色外衣与长袜——圣经里象征肉欲与罪恶的颜色。她喧嚣吵嚷，生气勃勃，不许人忽视。她活着就要充分享受身体和金钱的乐趣。这些都造就她为最极端的女权主义者。

　　因此这样的一个浪漫传奇给这样一个嘈杂粗野的女人说出来，何其太雅！她是这样一个要求丈夫绝对服从的人，却宣讲夫妻彼此服从的重要性，何况她对于高贵与低贱，贫穷与富有，年轻与年老之辩证关系的认识，多么令人感佩和信服！这到底是揭示一种“理想主义”，说明在食色粗鄙的外表下巴斯妇竟有一颗精致的心，还是乔叟对人生高妙的嘲讽？因为即使老妇的道德宣讲再成功，她还是得变年轻漂亮才能真正取悦骑士。无论如何，男人再讲理，想要的女人都只不过是个年轻漂亮的性伴侣。这点了解真令人不是滋味，尤其是对老之将至的巴斯妇。她死死地抓牢钱袋就是因为这个吧？

　　但是别以为巴斯妇就此屈服男权了。故事结尾，才刚刚说骑士与美女“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这女人马上又回到她喧嚣嘈杂的老调上：“求耶稣基督赐给我们/听话、年轻、床上带劲的丈夫/开恩让我们比我们嫁的活得长/还求耶稣让那些不听老婆话的男人短命/至于那些又老又爱发脾气、花钱吝啬的小气鬼/上帝马上降瘟疫给他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