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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的五谷

流浪的五谷

陈晓珊 《 中华读书报 》( 2012年07月25日   09 版)



《中国历史农业地理》(上、中、下),韩茂莉著,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3月第一版,150.00元

    每个人舌尖上的故乡构成了整个中国,这个“舌尖上的中国”我们或多或少都有些了解。但在这背后,真正“土地上的中国”,可能今天大多数人其实是陌生的。《中国历史农业地理》这部由著名学者韩茂莉教授新近完成的厚重专著,研究的就是这个“土地上的中国”。其中讲到各种主要农作物起源、传入、扩散的故事,是一个个异彩纷呈的故事。正如这篇书评所说:“书中讲述了许多作物的历史,每个驯化与传播的故事都如同一段传奇。或走过千山万水,或经历数个世纪,如果这故事的主角不是作物而是一群人,他们的经历一定无限跌宕起伏。”

    ——编  者

    一  小米的两种命运

    这部书的名字叫做《中国历史农业地理》。实际上,它更是一部以农业为线索的中国史。书中的视角与我们看惯了的历史完全不同,这里不讨论王侯将相,不讨论决策权谋,书中描述的只是千万年来勤劳而坚韧的先民们,筚路蓝缕,艰辛开拓,用一粒粒种子的蔓延,一株株作物的成长,为自己和后人开创出一片坚实的生存空间,留下一份厚重的生活传统。从这种意义上说,这是一部最贴近土地的中国史。

    按主题而言,书中的内容分三个部分。首先是中国传统农业的基础,也是这项事业产生和发展,并赖以延绵千万年的土壤。在各种环境因素中,自然条件和社会传统必不可少,河流和山地是农业空间扩展的脉络,水利与耕作是支持农业的两大技术基础。这些元素共同构建起了一个舞台。于是在第二部分中,各种作物轮流登场,小麦、水稻、玉米、甘薯、棉花……每种作物的传播都是一群人的传奇。然后是畜牧业的故事,作为与农业相邻的另一种生活方式,它们之间的纠葛贯穿并影响了整部中国史。最后一部分内容是全书的提炼与升华,它清晰地展现了中国的农业版图,讲述了每个区域在农业史中的优势与局限。东北、中原、江南、岭南……每片土地都有自己的性格,在与作物们相生相伴的岁月中,展现了斯土斯民的悲欢与努力。

    这是一部农业版图上的中国史。书中看得到人文传统,看得到历史变迁,有自然环境的限制,也有人们向天地间求生存的拼搏。正是这样最贴近土地的力量,支撑起了数千年灿若星河的文化,一代代家国天下的传奇。在这个具有强大农耕传统的国度里,农业经济的兴衰通常是一只看不见的手,指引着王朝更迭的方向,而区域农业的此消彼长,也常常是一种看不见的神秘力量,左右着逐鹿天下的结局。数千年历史中,农业地理的变迁往往是真正的天下大势,是循环难测的天道,它颠覆了金戈铁马的走向,让无数英雄的谋略付诸东流,也决定了许多王朝与政权的归宿。而在了解这些特点之后,再回头看那些熟悉的青史往事时,将会看到它们更清晰的脉络,看到那些默默改变历史的力量,也看到他们在田园背景下宁静而苍凉的剪影。

    作为一部长达128万字的学术专著,它的贡献、学术价值与解决的问题,我这篇小文无法详述。我读《中国历史农业地理》将视线锁定流浪的五谷,这个与地理、与农业相关的问题。

    在这部书中,常看到作者在不停地解决各种问题。考证,分析,判断,勘误……解决问题的过程抽丝剥茧,结果也往往很有趣,如对小米名称的考证,就不免让人生出“原来如此”的感慨。

    粟和稷,是同一种作物的两个名字,实际就是人们常见的小米。当它在民间时,名字是粟,当它在朝堂上时,名字是稷。这是书中第五章给出的答案,而在这个答案未揭晓之前,却是一团混乱的局面:文献中充斥着粟、稷、黍这些声似或形似的名字,有人说粟就是稷,有人说稷就是黍。究竟谁是谁?一千多年来众说纷纭。书中经过考证与比对,最后给出答案:小米在两千年前的秦汉时期就已经完成了社会功能的分工,当它留在民间,作为人们餐桌上的主食时,它的名字就是“粟”。当它被呈入宫廷,作为社稷坛上祭天的成果时,它的名字就是“稷”。

    因为社会分工的不同,使同一种作物拥有了两种不同的名字,这原本是个很简单的事实,似乎并不足以引起千百年的误解。但在这作物的分工背后,隐藏的却是人的分工,这才是真正引起误会的根源。在历史长河的某一瞬间,小米和人同时走到了一个路口,然后分道扬镳,小米们走上了两条路,从此一种是名为粟的种子,一种是名为稷的祭品。人们也走上了两条路,从此一群是种田人,一群是读书人。前者只在民间从事劳作,他们熟悉小米的模样,知道它生长的形态,但小米的历史并不由他们书写。他们手中握着的只有农具,无论是用来刻竹简的刀具,还是用来书写的毛笔,都与他们的生活绝缘。而另一群人只负责朝堂上的记录,他们熟悉帝王祭天的每一道程序,知晓每一种祭品和礼器的规格,却未必知道这神圣的名字与餐桌上的小米是同一种材质。当阅读文字的眼睛不再关注田野,当握笔的手不再触碰种子与农具,隔阂的出现便顺理成章。

    至于一度和小米混淆了的黍,其实就是人们常见的黄米,也是《诗经·王风·黍离》中“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的故事背景。此后的两千年间,黍和粟依然在农田中蓬勃生长,诗歌依然在世世传唱,只是吟诵着歌谣的人们,往往已不再识得文字中的风景。

    二  红薯世家

    书中讲述了许多作物的历史,每个驯化与传播的故事都如同一段传奇。或走过千山万水,或经历数个世纪,如果这故事的主角不是作物而是一群人,他们的经历一定无限跌宕起伏。红薯传入中国的故事似曾相识,令人想起蚕桑种籽被带到西方的传说。故事中蚕桑的种籽被藏在手杖或帽子里,带出中国边境的关卡。而在关于红薯的传说里,故事的主角变成了从海外归来的中国人,他们把海外严禁携带的红薯蔓藤绞进绳索里,或是把薯种藏入怀中,避过盘查,带入中国。

    在故事里,将种子带回国就是圆满的结局,但在作物的实际传播过程中,这仅仅是一个开端。从一根薯藤到流布天下,经历了许多接力传递般的辛劳,其中陈世元家族几代人的努力尤为明显。在陈世元作品《金薯传习录》的自述中,陈氏先祖将红薯种和栽种技术带回国内,从此代代传承,以宗教般的热忱将其推向各地。这个来自福建的家族为了推广红薯种植不遗余力,身体力行,无论是福建、浙江、山东、河南还是京师,走到哪里就把薯种和栽培技术带到哪里。他们弘道般的努力打动了各地官员,官方高调推广这种高产作物,或发出告示倡导种植,或亲自撰文介绍技术,家传户习,使这外来的品种迅速深入民间。这是一场影响广泛而深远的作物普及实践,在今天依然可见的各种传世农书中,处处可以看到红薯土著化的技术心得。或择地播种,或整理沟渠,或观天象、识农时,每种经验背后,都可以想见先民们在天地间求索的辛劳。

    与英雄云集的政治史、军事史不同,农作物的种植和传播史中,通常不会留下太多人的名字,与它们相关的往往只有沉默的土地,以及史书中同样沉默的农民。除了最初将藤种带回国的先驱们,以及后来的陈世元等民间人士和相关官员之外,最终成就红薯传播的,仍是无数依靠红薯为生的无名中国人。在人口压力空前强大的年代里,个体对生存的渴望如水滴聚成大海,汇成了足以改变历史的力量。那些没有留下名字的民众,是火山下奔涌的岩浆,那些留下名字的弘道者,为这洪流打开了喷涌而出的方向。这是那个年代的时势造出的英雄们,随之而来的是一场食物领域的悄然革命,是许多人家餐桌上的改朝换代:小米粥谢幕,地瓜粥登场。

    三  像土豆一样蔓延

    玉米,甘薯,马铃薯,这些高产粗粮改变了近几个世纪的中国人口格局。它们来自地球另一面的南美洲,在明清时代的中国落地生根。作为海外的舶来品,走的却不是高端路线,而是彻底完成了本土化,拥有了“棒子、地瓜、山药蛋”一类充满乡土气息的名字,在几个世纪间席卷神州,迈入最受中国民众喜闻乐见的食品行列。

    从明朝后期开始,粗粮们经海路或陆路逐渐接近这片古老的土地,如同一股股来自未知世界的激流,从四面八方奔向中国。书中详述了每一条传播路线的命运:由于时势不同,境遇也不同,有的种子因为水土不适,难以生存,有的种子没能遇到继续传播的动力,从此偏安一隅,成为小区域中的品种。随着时间的推移,一些路线上的种子销声匿迹,另一些路线上的种子却传遍千山万水,走入万户千家。这不仅仅是作物的遭遇,若干世纪以来,有多少思潮,多少风尚也如同种子一样传入中国,有的湮灭无闻,有的空留遗迹,有的中道凋谢,有的开遍天涯。玉米、红薯和土豆无疑是其中的成功者,它们经过一次次时风的反复吹送,终于找到了适合自己的传播路线与生存土壤。

    这与其说是高产粗粮在中国的成功,不如说是它们与底层民众的互相成全,后者成全了前者的传播,前者成全了后者的生存。在各种受众群体中,最需要高产粗粮的是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民众,他们是灾荒降临时最先死于饥饿的人,战乱到来时最先死于兵火的人,在史书中,他们是不具名的大多数,通常只作为群体形象出现,却极少留下关于个体的详细记载。风调雨顺的年份中,他们是快乐而满足的农民,出现在各种喜雨诗、山耕图里;水旱蝗灾的岁月中,他们又变成颠沛流离的灾民,出现在各种流民图、饥民冢里。然而,他们也是生命力最强大的人,正是他们对生存的追求与努力,构成了中国几千年延绵历史的基石,他们的幸福托起一个个辉煌的太平盛世,他们的苦难又将一个个王朝送上轮回的祭台。

    能在中国扎下根来的高产粗粮,与这些民众拥有同样强大的生命力。高寒山岭挡不住土豆,蝗虫灾害奈何不了红薯,贫瘠的砂土里一样可以长出玉米。它们随着近世的移民和流民一起向中国各个角落蔓延,每一片能扎根的土地都是新的家园,许多徘徊在死亡边缘的民众得以存活,从此又开始了更广泛的传播与种植,相辅相伴,生生不息。正因为此,明清以来的中国人口上限一次次提高,在经历了长期的灾荒与战乱后,依然有数亿中国人迎接了工业时代的来临。

    四  农民向北,牧民往南

    农业的历史,归根到底仍是人的历史。这是一部以作物为线索的作品,随处可见的却是人类耕耘的艰辛。人们是农业技术与经验的载体,带着种子与农具走向四方,在不同的地域中创造出各具特点的农业文明。中国农民历来安土重迁,轻易不会离开世代居住的家园,却又经常为现实所迫,不得不背井离乡。早在《诗经》的年代,他们已然在寻找远方的乐土,此后的两千多年间,时时可以见到他们四处迁徙的身影。战争年代,他们被迫躲避战乱兵火,梦想着平安的世外桃源;建设时期,他们又经常重复着洪洞大槐树的故事,随政府的指令到他乡重建家园。书中讲述了许多次移民与开拓的故事,其中南渡者的成就尤其引人注目,随着永嘉之乱、安史之乱、靖康之乱后的三次大规模人口迁徙与交流,北方农耕经验与南方耕种环境融为一体,才终于有了精细而富足的江南鱼米之乡。

    与此同时,另一些农民在更远的北方生活,与游牧民族为邻。这两群人有着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在人们的印象中,后者居无定所,迁徙是他们的生活主题。然而在书中展现的世界里,牧民们的脚步并非全然无迹可循,每个部落都有自己的领地,人们随着季节的变换,规律地逐水草而居。从分析图里可以看到,他们的生活路线勾勒出花瓣一样的轮廓,精密而美丽。这是与农耕民族不同的另一种稳定生活,他们同样拥有属于自己的故土,只是气温、降水与纬度决定了他们的生活方式,也让他们与农耕民族之间拥有了天然的分界线。这条界线被当年的司马迁称为龙门—碣石,被今天的学者称为农牧交错带,它的南侧是田园,北侧是草原,一代代先民在这条界线上筑起了长城,农民和牧民在长城沿线生活,有时互不干扰,有时互取所需。漫长的岁月中,这两种生活方式一直进行着潜移默化的交流,农牧交错带的范围也时常向北或向南偏移。直到清代人口激增,大群农民随着闯关东、走西口的浪潮涌入传统的畜牧和渔猎地带,才使这条界线猛然向北大幅推进。

    南下与北上,是历史中两条不动声色的主线,一条是融合,一条是拓展。这是几千年中国历史舞台上不变的背景,农民与牧民的生活在沉静的岁月中细水长流,前台的聚光灯下却时常上演此起彼伏的战争。烽烟散尽后,安静的种子继续在新土壤上发芽,快乐的马驹依然在新天地里奔跑,生活周而复始,重归循环。

    这就是属于农业地理的故事。农民和作物是故事的主角,中国的山川大地是他们的舞台。在延续了几千年的历史活剧里,我们看得到先民受限于舞台的无奈,与舞台互动的纠葛,奋力改造舞台的得失。这是传统的庙堂历史之外更宏大的历史背景,是先民们在宿命与逆天之间开辟的痕迹。时至今日,当我们审视祖先留下的土地时,依然遵循着前人踏过的脚印,惊叹于他们成就的辉煌,并在历史深处听到他们遥远的回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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