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多

《金翼》中的礼俗、信仰与命运观
云南大学2011级中国少数民族语言文学  张卓  

    在《金翼》英文版前言中，林老先生谈到“我听很多人说过，一个家族的兴衰是由‘风水’的好坏决定的，人类的意愿完全无力与命运的力量抗衡。我要相信这种看法吗？当然不。因为我受过教育，我必须从生活中而不是从神话中探索真正的原因。那么这原因是什么呢？”在最后一章里，我想我们找到了答案，林老先生认为，是人际关系的体系是控制着故事中两个家庭的兴衰的很重要的因素，“人际关系处于有恒的平衡状态，我们即可称之为均衡…….但是这种均衡状态是不可能永久维持下去的、变化是继之而来的过程。人类的生活就是摇摆于平衡与纷扰之间的，摇摆于均衡与非均衡之间”。在《金翼》之中，人际关系的变迁可以通过合伙做生意、某人的去世、联姻等等而有所变化，造成所谓“均衡状态”被打破。引发两家各自命运沉浮。
在《金翼》中，对于婚礼、祭墓节、端午节、丧礼、乔迁新居、添丁之礼均有大量详细的描述。中国人自古看重礼俗，甚至可以说是一种“信仰”，所谓“人无礼则不立，事无礼则不成，国无礼则不宁”。礼是规范人们生活的矩尺。在《金翼》中，人们甚至将它看作是敬神和守护信仰的重要途径。在本文中，笔者希望通过对于书中部分内容的思考讨论书中人物对于礼俗、信仰和命运的态度之间的关系。

一、        联姻与关系网的建立
《礼记•昏义第四十四》有云：“夫礼始于冠，本于昏，重于丧、祭，尊于朝、聘，和以射、乡：此礼之大体也。”可见婚礼在礼中的重要性，可以说是礼中的根本，而《礼记》又云“昏礼者，将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下以继后世也，故君子重之。是以昏礼，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在中国传统婚礼之中，以上所述五礼的手续，再加上“亲迎”，合称“六礼”。
在《金翼》第四章《张家新居》中，说到张芬洲和王立阳两家联姻之事，关于礼仪的内容，书中进行了非常详细的描述。其中，“问名”和“纳吉”鲜明的体现了书中人们对于礼俗和信仰的密切关系的理解和践行。
在这一部分中，张茂恒到张芬洲家去替王立阳向张芬洲家提亲，交给男方张家的帖子里，包含了女方家从女方祖父、父亲王立阳到将要作为新娘的蕙兰的生辰八字。所行即《仪礼》所说的“下达”和“问名”之礼。可以说是婚礼的序曲。而接下来，所谓 “纳吉”之礼在《金翼》中的描述是这样的：张芬洲收到女方庚帖，将它放在供奉祖先牌位的香炉下，“征询”祖先的意见，结果是“三天过去了，没有任何不吉利的兆头家里既没有打碎碗碟，室外没有乌鸦叫，族人没有发生纠纷，所有迹象都使芬洲认为祖上会同意结下这姻缘”，接着“张芬洲拿着蕙兰姑娘和他儿子茂德的生辰八字去找算命先生，再次算一算两个人的命是否相合……算命结果令人满意。随后芬洲也派人送去一个类似的红帖，红帖上是茂德的姓名和生辰八字以及他的三位直系祖先的名字。王家也同样推敲了未来女婿的生辰八字”。
在这整个过程中，可以看出来张王两家对于“祖先的态度”（通过“问名”和“纳吉”来实现）和“神的态度”（通过算命来实现）是多么的重视。另外，书中还谈到了两家对于门户是否相当的考虑：之前谈到，张芬洲通过和黄东林合伙做生意，已经有能力建起非常气派的新居，而王立阳家则是下王家的大户，“他们在湖口开店铺赚钱，已是村中首富”。所以说“芬洲和立阳都是商人，两家大体上门户相对”。按照林老先生的话说，最重要的是芬洲通过儿子的婚事与王家联姻，已逐渐建立起来的交际圈子中现在又增添了新的一环。
这一过程中张王两家建立了联系，两个处于强势头中的商业家庭通过联姻结交了重要的关系，在加上张芬洲与黄东林在发达之前就已经通过东林之姐与芬洲的联姻有了合作的关系基础。这样一来，张芬洲、王立阳、黄东林三家可谓是强强联合，生意上互相帮衬，因此我们所见各家，尤其黄东林家不断通过彼此之间的关系，不断扩大了生意和声望，他的家族也越来越兴旺发达。
据此可见，人们在婚礼时竭尽所能，遵循礼俗，表现出对天地神明祖先的无限的崇敬，希望得到他们的庇佑，使得新人美满幸福。然而这婚礼后面的关系却非常细致复杂，它更多的可能是两个家族为了增加联系，以便日后遇到需要彼此可以帮衬，因此联姻的两家需要有“门当户对”的考虑，比如张王两家均为商家，人们所考虑的是日后需要，生意上可以彼此合作，如有困难可以彼此救助。可见，人们所遵循的礼俗和信仰，可以解释做一种祖上传下的习惯更是一种心理安慰的需要，而在这之下，人们并不仅仅迷信天地神明与祖先，他们的考虑则更为合理和周到，因此“门当户对”才能在自由恋爱还不盛行的中国传统时代里，成为了最科学合理的联姻法则。
往后看，茂德因心脏病而死去，蕙兰守寡。在之后的篇幅里，除了提到蕙兰的性情大变给芬洲一家带来了苦恼以及她的回家和改嫁，便再也没有提到他们之间的婚姻。可见，在一场婚姻之中，天地神明、祖先、家族关系很重要，但是婚姻双方的态度在缔结婚姻之时并不是很重要，而在完成了建立关系网的任务后，如果再出现死亡这样的情形是，婚姻就变得不再重要了。因此，死亡与随之而来的丧礼，也正是关系网变更的重要契机之一。

二、        死亡、丧礼与关系网的变更
礼“重于丧、祭”，在《礼记》和《仪礼》之中有大量的篇幅是关于丧礼的，依据身份年龄地位的不同，各人的丧礼也差异很大。而在《金翼》之中，死亡与丧礼也占了重要的篇幅，在这里一个人的去世并不仅仅是一个生命的消失，而是与其相关的一系列关系的变更，比如刚才提到的茂德的死去和惠兰的改嫁，使得王家与张家因联姻而建立起来的关系产生变化，俩家的关系不再是亲家，之后的联系合作或许也将受到此种关系变更的影响。
在整个《金翼》事件发展的脉络中，两个家庭的命运也因为各自人口的变化情况而沉浮。最终的情况是“东林处于兴旺发达的顶峰，有许多直系和旁系的子孙。他既有钱财又有名望，而芬洲却死去了。他的家只剩下一位寡居的儿媳和他的养子。1937年我再次回乡时，我发现张家的房舍破败了，寡妇陷入孤独、贫居的境地。她和养子甚至被迫返回远方的娘家，和远房亲戚一起过活。”也就是说，张芬洲这一脉除了一个养子，已经几乎没有后续子孙。
让我们返回去看看最初，两家人丁同样兴旺之时的情形。在附录中，有张、黄两家系谱表。张家有三个儿子：茂魁、茂衡、茂德，三人均娶妻，并且茂魁有一子。另外张家还有三个侄子：茂月、茂桥和茂恒。相对应的，黄家从文本时间开始之时主要有东林和东明两支，东明家两男两女并有孙辈两个男性，东林家有四个儿子，一个女儿。
对于黄家而言，从开始时的东明东林两兄弟支撑家庭，但东明壮年去世，使得黄家顿时陷入困窘之中，但是凭借东林的才智与张芬洲合伙做生意，使得黄家很快能够摆脱贫困。在接下来的过程中，黄家的四个儿子在分别被送到学校接受教育（三哥和小哥）或在家务农或学习做生意（四个和五哥），在他们成长的过程中，三哥因为接受教育得以在学校任职并且能够通过自己的关系网为黄家谋到贩盐的差事使得黄家在当地的商业地位迅速提升甚至能够代替商会接待县长；在第十九章《水陆交通》中，三哥还被选为当地船运公司的董事长，协调之前有矛盾双方的关系。而四哥五哥则留在父亲身边，四哥在店铺里帮助父亲学习做生意，五哥则对镇上的公共事务感兴趣。小哥则从小表现出超出常人的学习能力得以在北平读书，同时，他能够参加镇上的请愿团去拯救关在延平监狱中的香凯。在这一个家庭中，四个男孩是非常重要的支柱，整个文本时间发展的过程中，唯独出现了五哥的去世，他的去世对于黄家的命运影响十分明显。在第二十章《僵局》里，有这样的描述“五哥之死对于黄家的影响，远比开始时显现出来的更大。直到五哥对于家庭事务，对于福州的渔业贸易，特别是在江上贩运以及轮船公司的影响力都消失以后，在重性组合的公司中，潜伏于两个派系之间的冲突，再次爆发为一场激烈的斗争。在很多方面，冲突反应出旧方法被新方法所取代。黄家没有人能躲避更大的纷争，尤其像三哥和其他在城市以及沿江谋生的儿子们，所面临的冲突远远比在家庭乡里以及市镇店铺中谋生。现已准备退休的东林要多。五哥曾经是联系他们所有人的纽带，他曾是一种力量，以他的友情和对于老的沿江商贾们的同情，维持了轮船公司的整体性。”对于日益强盛的黄家，五哥的去世使得原本通过五哥建立起来的关系网破裂，一种人际关系的平衡被打破，因此出现了后面的轮船公司内部两派的激烈斗争。这已不再仅仅是影响到家族命运的问题，而相应的因为黄家势力巨大，已经影响到了当地水路交通运输行业的内部关系。可见，在一个巨大的具有一定强力的关系网中，任何一个人物的消失（死亡）都会引起人际关系网络的失衡，从而有可能引发矛盾激化，在关系网中的众人都有可能受到影响。
而再谈到张家的情况则截然不同，同样是接受良好教育的茂德，因为早夭，无法在完成受教育后为家庭贡献力量。茂衡本可以重振家业，但因为严重的判断和无能造成严重的失败，最终病死家中的时候甚至少人过问。张芬洲本人也因无法适应原先的事业以及家庭中的混乱局面而逝去。张家最终的结局，与死亡同样有着密切的联系。作为传统中国家庭中的男性支柱，张家的男性们不是早夭就是因为不能适应眼前社会变迁或者无能而最终流向死亡。早夭这在关系网一步步建立和运用之前就消逝了，而无能者则在自毁健康适宜的关系网，因此，当他们死去的时候与他们相关的关系网自然也就随之断裂。
在《金翼》之中，有不少篇幅谈到了丧礼，比如第十章里，开篇就是芬洲太太黄氏的丧礼。“灵桌”和“阴间灯”的安放、燃烧纸钱、“灵钱”的祷告和占卜、为死者在阴间之路的“树”、家人亲戚所穿着的不同丧服等等，仪式礼节十分复杂，延续了很多天。但当芬洲回想起来时，确认为这是他的宅子风水不好的缘故，造成了妻子儿子的接连去世以及生意诸事的不顺利。这是一种传递千年的“信仰”，在遇到不顺利的时候，人们总是习惯性地寻找外部原因，比如风水。在《金翼》之中，更是如此，每每出现问题，张家人总是习惯性地将原因引向风水等等原因。包括茂衡笃信风水希望通过重新选择风水宝地安葬父母而引发半夜偷鸡不成蚀把米的窘境。然而，人们却很少想到自己的命运与自身的处事待人，也就是对于人际关系网的运用是否是造就成功或者引起失败的原因。在张黄两家的命运对比过程中，林老先生明确了这一观点，就是人际关系的处理与命运有着十分密切的关系。人际关系网良性发展，个人命运甚至家庭命运就有可能兴旺发达，反之，人际关系处理不当，就有可能造成家庭或者个人命运遭遇窘境。

三、        结语
在《金翼》的最后一章中，林老先生谈到了使得“平衡”破坏的四种力量，它们是：“第一，物质环境的变迁促使适应于它的技术变迁，结果带来了这个体系内人际关系的变迁”、“第二，由于技术上的原因所产生的技术上的变迁”、“第三，人物及其班底的变换也会促使人际关系变迁”、“第四，一个体系之外的因素的改变时也会促使这一体系之中成员关系的变迁，并波及这一体系的所有成员”。
在这四条原则之中，与本文论题相关的是后面两条。“人物及其班底的变换”可以以整个故事发展过程中的店铺成员离开店铺另寻合作伙伴单干，比如茂衡、比如黄家的大哥，在这个过程中，原本平衡的店铺内的关系被打破，新的关系建立起来，但是新的关系之间存在生疏，甚至不信任，甚至是欺骗，因此，在新关系建立之后，人们如果不能正确判断正误和应对这种新关系，那么有可能就会像茂衡一样，因为信任不该信任的“朋友”而造成一蹶不振的开端。而从“一个体系之外的因素的改变时也会促使这一体系之中成员关系的变迁，并波及这一体系的所有成员”这一点来看。可以以刚谈到的黄家五哥之死作为例证，五哥从外表看来，没有参与轮船公司做决策的董事会内的任何职务，但是他的存在与三哥形成一种平衡，起初大家选择三哥作为董事长也正处于此，形成矛盾的双方，一方与三哥交好，依附三哥，而另一方与五哥交好，又因为三哥五哥本为亲兄弟，因此也愿意信任三哥可以因为五哥的存在而没有偏袒。但是当五哥这个看似不能控制事件走向的人逝去的时候，这种来自于双方的信任就被打破了，开始因为五哥而对三哥产生信任的一方开始动摇，产生怀疑与不信任甚至愤怒。因此引发了影响到黄家甚至整个当地水路运输也的巨大矛盾激化。
在《金翼》之中，入乎其内，我看到书中人物希望通过对于敬天地鬼神、事祖先、信仰风水等等来把握难以控制的命运。而出乎其外，我可以看到林老先生通过对于人际关系的保持平衡与平衡被打破来解释命运变迁的原理。实际上，我还不足以给出确切的论断，敬天地事鬼神之礼之信仰本来是人们寻求安全感的方式，它存在千年，没有了它，信仰它的人们就失去了心理安慰。而但如果我们之传承所有而不问所以然，不站在圈外回望其就里，那么也很难像林老先生那样对于自己祖先到自己生存的这个世界有所思考。

参考文献
1、《金翼》，林耀华 著，中国出版集团，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年九月第一版第一次印刷，北京；
2、《礼记译注》，杨天宇 撰，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7月第一版，2006年6月第4次印刷，上海；
3、《仪礼译注》，杨天宇 撰，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7月第一版第一次印刷，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