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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林童话 真的“很黄很暴力”吗?

那本很黄很暴力的格林童话据说是那些bt的日本人所伪造,不过,儿童版的《格林童话》肯定无法传达民间故事的风情之全貌,关于这个,那本《百变小红帽》可供参悟。下面是我当年对这本书的“读后感”。

旧文一则:你见过小红帽跳脱衣舞吗?
  
  小红帽是一个可爱的乡下小姑娘,纯洁善良又漂亮,只是因为从小在乡下长大,所以没有见过什么世面,甚至连森林里邪恶的大灰狼都不认识,在去外婆家的路上上了大灰狼的当,不小心透露了外婆家的门牌号,大灰狼抢先一步来到外婆家,吃了小红帽的外婆,发现外婆的肉有些老,于是就假装外婆躺在被窝里,骗得小红帽上了床,硬是不由分说,把可爱的小红帽也当成了点心。
  不过,就像故事里面讲的,好人总是有好报,恶狼总是有恶报,幸亏勇敢的猎人适时出场,从大灰狼的肚子里面救出小红帽和小红帽的姥姥。
  小红帽的故事妇孺皆知,家喻户晓。
  大灰狼吃了外婆之后,穿上外婆的外套,躺在外婆的被窝里,和小红帽一问一答,引天真无邪的小姑娘上钩,无疑是这个著名的故事中惊心动魄的高潮,当年格林兄弟俩坐在壁炉边,第一次听到他们家的保姆讲这个故事的时候,一定把心提到了嗓子眼里,为小红帽的命运担忧。
  格林兄弟是这样复述这个片段的:
    
  小红帽好奇为什么外婆家的大门没有关,进了客厅,闻到怪怪的味道,心想:“我的天啊,虽然平常我很喜欢到外婆家,但今天却觉得有点害怕。”她大声喊:“早安!”但是没有回答。接着她走近床边,拉开窗帘。外婆躺在那里,帽子盖住脸,看起来有点古怪。
    “哦,外婆,你的耳朵好大哦!”
    “那是为了更清楚地听见你说话啊!”
    “哦,外婆,你的眼睛好大哦!”
    “那是为了更清楚地看到你啊!”
    “哦,外婆,你的手好大哦!”
    “那是为了能抓得住你啊!”
    “但是,外婆,你的嘴巴大得好恐怖哦!”
    “那是为了更方便吃你啊!”
  就这样,野狼跳下床,扑到小红帽身上,将她吃掉。
    
  全世界的小朋友读到的格林童话版本都是这样讲的,这已经成了小红帽童话的标准讲法。
  但小红帽是口耳相传的民间故事,民间故事从来就不会仅仅有一个讲法,可以说,一个故事被讲述多少遍,就会有多少种讲法,讲故事者总是会根据讲故事时的场景、心境、听众和目的即兴发挥,当场演绎。民间故事是语境中的“变色龙”,总会敏感地跟着语境的变化而改变颜色和外貌。
  全世界的小朋友大概都是从格林兄弟的《儿童和家庭童话集》(即俗称《格林童话》)中读到小红帽的故事的,但小红帽故事的原产地却不是德国的黑森林,而是法国的穷乡村,这个故事最早被记录下来,也不是在18世纪德国格林家浪漫主义的客厅,而是在17世纪法国富婆古典主义的沙龙。
  小红帽故事最早被记载下来,是在法国人佩罗的《鹅妈妈故事》(又称《附道德训诫的古代故事》)一书中。在这个最初版本里,不是大灰狼跳下床,扑到小红帽的身上,而是小红帽爬上床,爬进大灰狼的被窝:
    
  一见到小红帽进门,野狼躲在床单里面,对她说:“将糕饼和奶油放在橱子上,然后到床上陪我。”
  小红帽脱下衣服,爬到床上,看到外婆没有穿衣服的样子,非常惊讶。她说:“外婆,为什么你的手臂好粗哦?”
    “这样才好拥抱你啊,孩子。”
    “外婆,你的大腿也好大!”
    “这样才好和你一起跑步啊,孩子。”
    “外婆,你的耳朵也能好大!”
    “这样才能更清楚听你说话啊,孩子。”
    “外婆,你的牙齿也好大!”
    “这样才容易吃掉你!”
  邪恶的野狼转身扑向小红帽,将她吞噬了。
    
  格林兄弟版的故事中,小红帽被及时赶来的猎人救了出来,但佩罗版的故事中,小红帽却没有那样幸运,小红帽命丧狼腹,故事也就结束了,原本没有德国版的“光明尾巴”。其实,德国版的那个猎人救人的故事一看就是画蛇添足,狗尾续貂,是从英雄救少女、王子救公主、骑士救美人之类的故事中搬过来硬加上去的,大概是格林家的保姆为了安慰格林兄弟那柔弱的心灵灵机一动加上去的,也可能是格林兄弟为了让故事适合青少年们阅读在出版时作的润色。
  民俗学家在收集、记录和出版故事,常常根据书面文学的风格和公众阅读的限制对口头故事进行修改、润色、剪裁乃至篡改,其实,法国人佩罗最初记录这个故事时就肯定进行了润色,因此,佩罗版的小红帽故事尽管是我们现在能够读到的最古老的小红帽故事版本,但肯定不是这个故事在民间被讲述时的真实面貌,全世界的民俗学者都知道,越是早期的文人,在篡改起故事来越是心狠手辣,无所顾忌,只是在现代民俗学诞生之后,有了科学意义上的民俗学,民俗学家建立了一套记录故事的规范,才有可能对故事进行尽量保真的记录,据说,文字是书面化的语言,但是,人类要学会用书面文字真实地一字不漏地原原本本地记录口头语言,却至少花了两、三千年的时间。
  因此,要寻找原汁原味的小红帽故事,不能到故纸堆中寻,而要到现代民俗学家的故事集中求。法国民俗学家德拉胡和特内兹合编的《法国民间故事》(1976年)是迄今为止最可靠的法国民间故事集,书中的全部故事都是来源于口头记录版本,每一个故事的后面还附注了这个故事被记录者听到时的讲述情境,更重要的是,书中对每一个故事,都提供了尽量多的不同讲述者在不同讲述场合的不同讲述版本(用民俗学的行话说,叫做“异文”),小红帽故事在书中就有35个不同的版本。其中一个版本对于小红帽和大灰狼最后的遭遇是这样讲的:
    
    “笃,笃。”
    “进来,我的小可爱。”
    “哈罗,奶奶,我给你带来了些面包和牛奶。”
    “我的小可爱,你自己吃一些吧,桌上有肉也有酒。”
    ……狼接着说:“把衣服脱掉,上床来睡在我旁边。”
    “我的围巾要摆哪里?”
    “丢到火里去,你再也用不着了。”
    这女孩一再重复同样个问题,身长穿的一切一切——上衣、裙子、内衣和袜子——她一样一样地问。每一次,狼都是这样回答:“丢到火里去,你再也用不着了。”
    这女孩上了床,说:“奶奶,你的毛好多啊。”
    “我的小可爱,毛多才保暖。”
    “奶奶,你的肩膀好大啊。”
    “我的小可爱,肩膀大方便扛木柴。”
    “奶奶,你的指甲好长啊。”
    “我的小可爱,指甲长抓痒才过瘾。”
    “奶奶,你的牙齿好大啊。”
    “我的小可爱,牙齿大才方便吃你。”
    说着,狼把小女孩吃了。
    
  故事说完了。这个版本中也同样没有出现杀破狼的勇敢猎人。
  在上面的段落中,引起我们注意的是小红帽脱衣的过程,这个镜头在格林版的小红帽中没有出现,在佩罗版的小红帽中则被一笔带过。美丽纯朴的小红帽在大灰狼面前宽衣解带,这应该是故事中最吸引眼球最具票房号召力的“裸戏”,但是,因为少儿不宜,有伤风化,因此,可能是被他们在整理的时候剪掉了,或者像格林兄弟和佩罗这样的早期“雅皮士”根本就无缘听到。
  其实,记录上述段落的那位现代法国民间故事采风者显然也没有听到这个故事的“足本”,如果我们相信这本故事集确实像编者声称的那样原原本本地保留了故事讲述的原生态的话,那么,显然,这位记录者被他的故事讲述者糊弄了。显然,面对他这个外来的陌生人,知书达理的城里人,那位讲惯了荤故事和黄段子的法国乡下人有些不好意思,有所顾忌,因此讲到出彩处,悄悄地按了一下“快放键”,那位巴黎来的采风者得到的只是删节本而不是足本。
  上引段落在讲到小红帽的脱衣过程时说:
    
    “我的围巾要摆哪里?”
    “丢到火里去,你再也用不着了。”
    这女孩一再重复同样个问题,身长穿的一切一切——上衣、裙子、内衣和袜子——她一样一样地问。每一次,狼都是这样回答:“丢到火里去,你再也用不着了。”
    
  小姑娘解围巾时还跟大灰狼一问一答,但是轮到小红帽真地开始宽衣解带了,正当全场的观众瞪大了双眼,等待着芙蓉出水,春光乍现,故事却用一个破折号,——上衣、裙子、内衣、袜子——一笔带过,就像电影中用了一个快镜头,满眼春光,一闪而过,这是多么让人扫兴的事情,好莱坞的电影明星肯定不会这样不敬业,法兰西的浪漫故事家肯定也不会这样不专业。
  如果故事的听众不是我们这位可怜的法国民俗学同行,而是一群血气方刚一脑门坏心思一肚子坏水的半大小伙子,如果故事不是在光天化日之下面对采风者的录音机讲的,而是在乡村酒馆的烛光昏昏、烟气缭绕的酒桌边,或者在月明星稀、春风迷醉的牧羊人帐篷里,你想,那些听故事的坏小子会这样任人糊弄吗?
  我敢说,故事肯定应该是这样讲:
    
    狼接着说:“把衣服脱掉,上床来睡在我旁边。”
    “我的围巾要摆哪里?”
    “丢到火里去,你再也用不着了。”
    “我的衬衣要摆哪里?”
    “丢到火里去,你再也用不着了。”
    “我的裙子要摆哪里?”
    “丢到火里去,你再也用不着了。”
    “我的裤头要摆哪里?”
    “丢到火里去,你再也用不着了。”
    “我的袜子要摆哪里?”
    “丢到火里去,你再也用不着了。”
    ……
    
  就像马三立先生“逗你玩”或者侯宝林先生“报菜名”一样,把人物做的事情或者满汉全席一一列举,一一摆出来让听众“看”,慢慢地吊你的胃口,逗你的口水,这才是故事家或者说书人常用的表现手法,这才是地道的原汁原味的口头修辞艺术。
  这种不厌其烦地罗列同类事物名目的“报菜名”式修辞方法是民间口头艺术常用的修辞方式,因为这种方法既有助于记忆,又方便说唱者从容不迫地遣词造句,而在小红帽故事中,这种修辞方法还发挥着一种让不可见的事物具体化感性化的作用。小红帽故事中,这种修辞方法一再重现,傻丫头脱光了衣服爬上床,一边抚摸着大灰狼的大块头身体一边问道:
  
    “奶奶,你的毛好多啊。”
    “我的小可爱,毛多才保暖。”
    “奶奶,你的肩膀好大啊。”
    “我的小可爱,肩膀大方便扛木柴。”
    “奶奶,你的指甲好长啊。”
    “我的小可爱,指甲长抓痒才过瘾。”
    “奶奶,你的牙齿好大啊。”
    “我的小可爱,牙齿大才方便吃你。”
  
  在另一个版本中,小红帽对大灰狼身体的好奇心直逼下半身。这是什么?在半夜三更听过乡下光棍唱歌的都知道,这简直就是那著名中国的歌谣《十八摸》的法国颠倒班。
  可以想象,那些法国乡下的坏小子听到这里,一定血脉贲张、两眼冒火、呼吸急促,高兴的抓耳挠腮,焦躁得咬牙切齿,克制不住满脑门违法乱纪的冲动,就像那些在现代夜总会里看脱衣舞的巴黎嬉皮士。
  实际上,小红帽故事就是一个关于脱衣舞的口头故事,或者说,是现代脱衣舞的民俗原型。如果说,脱衣舞是小红帽故事的现代版“活人秀”(living show),小红帽故事就是脱衣舞的民间版“脱口秀”(talk show)。
  现代脱衣舞源于20世纪初的巴黎红磨坊(?待考),其实,早在17世纪,在法国乡下的小酒馆和牧羊人帐篷中,原始的脱衣舞已经以口头的形式在乡巴佬的想象中预演了。脱衣舞也许算得上浮华奢靡的现代都市生活最具典型性和象征性的文化景观,而它的草根形式却早已在好几个世纪之前下里巴人的想入非非中萌芽了。
  说到这里,你总该知道,那个纯洁的乡下丫头小红帽,其实是一个坏女孩,有道是,坏女孩走四方,小红帽其实从小就不安分守己,她从法国乡下,渡过莱茵河,先是来到德意志,搭上格林兄弟的顺风车,走遍全世界,最后终于在大西洋彼岸美利坚找到了自己的用武之地,这个乡下丫头在这个美国娱乐文化的大熔炉中,脱胎换骨,改头换面,纽约的百老汇、洛杉矶的好莱坞,甚至迪斯尼的卡通片,到处都留下了她的衣香鬓影、芳踪艳迹。
    
  附注:不要误解,我并不想证明小红帽故事原本是一个色情故事,我只想说明民间的小红帽故事原本有一种和格林童话完全不同的说法,这种说法可能因其少儿不宜,因而被层层叠叠的文字和文明所遮蔽了。民俗学的本领之一就是在于它有一双慧眼,能够透过严整的密不透风的文字表象窥见那些被掩遮和抑制的历史真相。我并不想证明存在一个“原版的”格林童话,而这个原版的格林童话是一个成人版、情色般,民俗学者都知道,对于口耳相传民间故事而言,不存在什么“原版”或者“善本”,外婆给外孙女讲的纯洁版的小红帽和乡下光棍讲的荤故事版的小红帽同样是真实存在过的小红帽故事,它们都是独一无二的原版独创,又同样都是老生常谈般的复述改编。你可以说,小红帽故事只有一个,你也可以说,小红帽故事可以有无数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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