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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刘萧无那一床明月半床书

回忆刘萧无那一床明月半床书

回忆刘萧无那一床明月半床书

中国广播网    2008-11-19
    刘萧无是我敬重的师长,我有幸和他共事四十多年,从他那里获得不少教益,至今难忘。

    1958年,我大学毕业后分配到新疆文联工作,萧无时任文联党组书记。他是我第一个上级,是革命的前辈,著名的作家,但他却像朋友一样对待我们这些刚出校门的青年学子。他和夫人薛苓怕我们远离家乡思念亲人,每逢春节,总邀请我们到他家一起包饺子过年;平时,他和大家一起读书论文,讨论文艺创作问题。

    特别是1959—1961年三年困难时期,萧无提出了一个鲜明的主张:“物质生活越是贫乏,精神生活越应该丰富!”在他的倡导下,当时还设在乌市胜利路124号的自治区文联曾多次举办过读书会、文学知识讲座,并开展乒乓球赛等文体活动,气氛相当活跃,民族关系也十分融洽。他提倡多读书,不仅读马列、毛主席的书,也要读有关新疆历史文化的书,在他的倡导下,文联机关一时读书成风。

    记得1961年冬,他把洪亮吉的《万里荷戈集》、《天山客话》,纪晓岚的《乌鲁木齐杂诗》,林则徐的《荷戈纪程》等历史名人有关新疆的诗文推荐给我读,使我对清代的新疆历史,特别是流放西陲的名宦、学者的生活经历有了初步了解。后来他写了读书随笔《苹果花开雀舌香》,我步其后尘也写了《洪亮吉和他的〈万松歌〉》的赏析文章,先后发表在1962年的《新疆文学》上。两篇文章都写到了洪亮吉因上书极陈时弊,触怒了嘉庆皇帝,以“大不敬律”谪戍伊犁的遭遇和心境。想不到“文革”初期,这两篇文章同时被打成为右倾机会主义翻案的毒草,说洪亮吉是影射彭德怀,而嘉庆皇帝自然是影射最高领袖了。萧无倡导多读书,开展文体活动,竟也被批为“玩物丧志”、“复辟封建文化”。这样的批判,在当时真是令人目瞪口呆,而如今想来则只有哑然失笑了。

    说起十年浩劫,萧无受到的冲击最大,经历的磨难也最为深重,不仅被剥夺了读书写作的权利,而且长时间被打入另册,一度在“五七”干校养猪,真是国家多难,斯文扫地了。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的春风一吹来,刚刚从劫难中解放出来的萧无又照样以读书为乐,笔耕不辍了。他在七律《抒怀》中有这样两句:“有限文章无限泪,一床明月半床书。”初读时我不甚理解,曾向他请教。他说:自参加革命以来,过的是戎马倥偬的战争岁月,解放后又担任繁重的行政工作,无暇读书写作,仅有的作品也都是在工作间隙仓促成篇的,因而文章的数量和质量是有限的;但却都是有感而发,真情的流露,以至于饱含着自己的泪水,即使因这些文字一时挨批遭罪,他也无怨无悔。这“一床明月半床书”的诗句,正是他读书生活的传神写照,更浓缩着他嗜书如命又因书遭难的悲欣交集的生命体验。

    早在上世纪50年代初,他就和铁依甫江、克里木·霍加一起到南疆采风,做民间文学的普查工作。他亲自整理、编选维吾尔族民间故事集《一棵石榴树的国王》,亲自以民间叙事长诗 《帕尔哈德与西琳》为基础,创作了歌剧《渭干河》。1955年,他在《人民文学》上发表长篇纪实散文《照亮暗夜的星光》,满怀崇敬地介绍了维吾尔族天才的爱国主义诗人黎·穆塔里甫。接着他又和艾里哈木·艾合坦木、克里木·霍加等合力创作了电影《远方星火》,将诗人短暂而光辉的一生重现在银幕上,成为新疆电影史上一部独立制作的影片。他认为这种合作不仅帮助兄弟民族作家掌握新的文学样式,促进兄弟民族文学的发展,而且也使汉族作家能更好地了解兄弟民族的历史、文化、宗教、习俗,这是一种双向学习的过程。他和一些少数民族作家也因此建立了很好的个人友谊。尽管频繁的政治运动给这种真诚的友谊带来过冲击以致伤害,但共同的目标,共同的志趣,最终还是使他们彼此理解,互相敬重。就说铁依甫江吧,还是刘萧无介绍入党的;铁依甫江也在诗中称他为来自北京的“老大哥”。1988年,小刘萧无16岁的铁依甫江英年早逝,刘萧无写了一首情深意切的悼诗 《哭铁依甫江·艾里耶夫》:哀我国殇泪雨倾,千秋自有世间评。二子名镌天山首,山作丰碑云作铭。“二子”即指铁依甫江和克里木·霍加,他们三人之间30多年的友谊,是值得新疆当代文学史大书一笔的。

    “本是同根叶与柯,五千年史最堪歌。”这是刘萧无毕生的实际工作和读书写作中最深的体会。记得1961年夏,我随同刘萧无、王谷林同志来到伊宁市,住在当地一幢俄式铁皮平房里,任务是编一期 “伊犁专号”。刘萧无本人则花了半个月时间,驱车跑遍了东五县,写出了长篇纪实散文《伊犁河上游草原漫游记》。这不是一篇普通的游记,而是用贯通古今的历史眼光,写伊犁各族人民如何在这块丰饶土地上共建美好家园的动人故事。其中,着重写了解忧公主远嫁乌孙、经营西域的一段民族友好的史实,此文可谓开新疆人文地理散文之先河。

    1963年,周恩来总理在观看田汉的《文成公主》演出后,曾对赛福鼎·艾则孜说:你们新疆也有和亲的公主,也应该写嘛!这时,萧无已在自治区党委的支持下,请了半年创作假,写出了四幕历史话剧 《解忧》。1964年,他又专门到中央戏剧学院听取专家们的意见,作了进一步的修改,并决定由中央戏剧学院新疆班学生作为毕业汇报演出。恰在这时,毛主席关于文艺工作的两个批示先后下达,文艺界山雨欲来,这个被认为写“帝王将相”的剧本也因而搁浅。直到1991年,新疆话剧团为参加全国会演,才排演了这部戏,并获得国家民委和文化部联合颁发的 “全国少数民族题材剧本创作银质奖”。说起这段曲折的往事,不免令人慨叹,但历史毕竟证明了《解忧》是具有艺术生命力的。它用优雅、凝练、文采斐然的抒情风格,把历史真实和艺术想象融为一体,谱写了民族友好、共建家园的历史篇章。

    萧无是从战乱岁月和“文革”灾难中走过来的,但作为一个共产党人,革命的挫折和个人的冤屈,不仅没有改变他的人生理想,相反,使他对革命的艰难和曲折有了更深的理解和感悟,待人处世也多了一份坚定与从容。1988年,我向萧无求诗,他以隶楷兼融的独特书法写了一首七律给我。我至今挂在书斋,每一诵读,总令我心潮起伏。

    前两联写到我们一起围炉谈心、一起写作论文的忘年交友谊。可惜这样的日子被“文化大革命”打断了。我一方面受到批判——当然萧无遭的是“大劫”,我只是“小难”——另一方面也对他进行过口诛笔伐。但他复出后不仅没有耿耿于怀,反而从“毫端分寸”(无非没有无中生有、诬陷中伤而已)中感知一份情意;从世乱书生本色难的深刻感悟,推己及人,甚至对伤害过他的人也给予宽容和理解,这是多么难得的气度和胸襟!每读至此,总使我百感交集!结语“心安何处不湖山”是他老人家与我的共勉,这也是他一贯的人生态度。

    萧无晚年写了很多旧体诗,凡友人向他求诗,他总是有求必应。这些赠友诗,大多不是应酬的苍白之作,而是抓住了特殊的友谊关系,有真情的抒发,有人生哲理的提示,更有坦诚的劝慰和告诫。赠答诗能写到这个份上,也是一种人生阅历、人生境界的诗意体现。(陈柏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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