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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的“金三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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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的“金三角”

谁的“金三角”


作者 邓启耀


  当我们庆幸自己终于"阔了",可以气宇轩昂地跨国投资的时候,我们选择什么作为?可持续的还是一次性的?别人土地上的生态与我无关?我们的奢华是否来自他人、他乡、他年的透支?当我们自得于"风水轮流转",也可以到别人土地上捞一把的时候,我们有没有闪过一丝愧疚?掠夺、奴役,这些过去我们用来指责老殖民主义者的词,现在是否也可以用到我们自己头上?奴役人是罪恶,奴役动物是不是罪恶?......
  去年我到昆明,吴家林告诉我,有一个叫王艺忠的人,从供职的电视台退了职,孤身到金三角拍片,一拍十几年,建议我去看看。就这样,在王艺忠的家里,我看到大量让我惊愕的DV素材和照片。后来,国际人类学与民族学联合会第16届大会影视人类学论坛委托我组一些纪录片,我立刻推荐了王艺忠和他拍摄的金三角,并邀请他参加我主持的"视觉表达和跨文化观察暨庄学本诞辰百年纪念研讨会"专题组。今年初,我应邀作为大会人类学纪录片的终评委,到北京评选参展作品,高兴地发现王艺忠的纪录片《生活在金三角的人们》,已经从360多部参展作品中脱颖而出,进入初选出的30多部优秀作品范围。在对这些作品的最终评审中,王艺忠的作品再次得到国际专家的一致认可,被推荐为人类学大会的6个杰出作品之一。
  由于这些原因,我得以多次观摩王艺忠拍摄的金三角。不像那些看一遍就完、看一遍就忘的东西,王艺忠的金三角,我每看一次,都受到一次震撼,难于忘怀。
  关于"金三角"的种种传说,在此之前早已如雷贯耳,但基本都是类似"毒三角"的刻板印象。我们所知的那里,各种地方和族群势力长年角逐,政客、流寇武装割据,毒枭、奸商炼毒为"金",亚热带丛林处处潜伏杀机。王艺忠的影像实录了这一切:满山遍野的罂粟、用子弹和手枪做秤砣的毒品交易、吸毒和艾滋病、让未成年者扛枪入伍的军队、曾以毒为军费和地方财政者主持的禁毒大会、军队扫荡罂粟地、缉毒队的追捕和扫射、成群结队戴脚镣的妇女和少年......我惊讶的是王艺忠怎么能够拍到这一切!在各种武装老大的地盘上,这个没有特殊背景的独立摄影家,竟能够带着摄影机和摄像机只身来来去去,其过程本身就够传奇的。没有超常的勇气和极强的沟通能力,别说记录,连小命都难保。事实上,王艺忠也曾多次在老挝、缅甸境内被抓,拿他的话来说,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里才拍到这些东西的。
  但王艺忠给我们的不仅仅是一个金三角探秘者的冒险故事和猎奇影像。他同时展示了另外一个金三角:种植罂粟但极度贫困的部落、富饶之地的饥饿(一年有半年以上时间断粮)、不得不以毒换粮的村民、为微薄报酬收割罂粟的妇女和老人、数不清的武装冲突、一去不回的兵和他贫病交加的妻儿、偷跑回家等待追捕的逃兵、因为迷路或冲撞上司被关到监狱戴镣做苦工的年轻人(如果他们被抓捕者遗忘,就得一辈子呆在那里)、无所不在的疾病和死亡、烧荒与山林祭祀......王艺忠用充满同情心的视觉语言,细腻而无奈地记录着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家庭和民族的故事,披露了那片土地上人与自然、人与人、人与文化的复杂关系,揭示了普通人在资源占有和权力角逐中的可悲命运。这就使得这样的记录有别于一般宣传或探秘作品,而体现了同情弱势群体和深厚人文关怀的人类学精神。当我看到那些种了満坡罂粟而依然一贫如洗的家,看到那些由于失去罂粟也就失去孩子学费和全家半年衣食的母亲痛哭失声,我觉得自己不再有权利责备或歧视这些种植罂粟的人。
  这种情境其实我们都经历过。虽然不是种植罂粟,但在非个人所能对抗的权力操控和利益诱惑下,"我们"不是也干了不少伤天害理的事么:比如焚树炼钢,比如围湖造田,比如谎报高产饿死人,比如在食品中添加有害物质。今年春天我去了一趟老挝,觉得许多景象和我们三十年多前十分相似:相似的景物,相似的族群,相似的贫困,相似的无奈。知青时代我们在中缅边地生活和行走,留下的记忆和王艺忠的影像屡屡重合。如果我们继续那样,我不相信我们的处境会比金三角地区的百姓好多少。
  金三角的百姓种的是美丽的罂粟,收获的是毒。他们必须承担毒害,承担贫困,承担污名,甚至承担死亡。据联合国禁毒开发署2002年对该地区百姓收入进行的调查,这些让多少毒枭、军队和权力集团暴富或得以维持的"花农",年平均收入只有56.12美元,相当于发达国家一个工人一天的工资。[1]这些钱仅够他们在断粮的半年里勉强维生。金三角不是他们的金三角,而是道地的毒三角。他们是毒品的直接受害者,吸毒和艾滋病已经在他们中间蔓延;他们被老殖民者和各式军阀引导种植罂粟,而在引导者需要扮演正义的时候,又不得不承受污名,无可奈何地成为替罪羊。那些没有出现在镜头里或在镜头面前慷慨激昂的人,才是金三角真正的获"金"者。王艺忠那个英国塔下遍地罂粟的画面,颇富象征地呈现了一段真实的历史。当地人告诉他,这里的罂粟,是随着建这个塔的英国人一起来的。虽然这个塔模仿的是当地传统的式样,但人们还是把它叫做"英国塔"。它的如此"在地化"和"本土化"方式,使我联想起一百多年前鸦片进入中国的例子。
  迫于国际社会的压力,金三角执政者终于承诺全面禁毒。"毒品替代种植"和各种替代产业开始在金三角发挥作用。人们期待毒三角变成真正的金三角。
  王艺忠一如既往地从一个独立记录者的立场,关注并记录着这个过程。年近60的他,仍然在不断地往那里跑,把镜头对向矿山和森林的开采,对向新的开发。于是我们再度惊愕地看到这些画面:把山掏空的宝石和玉石采矿场、地狱般的矿洞、背塃的苦力、被监视和搜身到身体每个孔洞的女工、卖淫、赌博、森林的砍伐、悲惨的象奴......我们不幸地看到,盛产宝玉和名贵木材的金三角,依然不是那里百姓的金三角。为了艰难的生存,他们正在进入新一轮的被开发和被奴役。这种"开发"包括竭泽开发和预支子孙的资源,这种奴役包括奴役人和人之外的生物。
  我的惊愕不仅仅由于目睹了这样的苦难。更让我震惊的是,在这个以全球化名义开始的新一轮掠夺中,"我们"也插手了。据王艺忠最近的影像资料和我自己的初步了解,现在,不差钱的中国商人(包括某些有权力这样做的人),已经把手伸出去了。特别是那些在国内禁止从事的"行业",如赌博、卖淫、砍伐森林等,都正在以新的面目和国际接轨:赌博叫特色旅游,人妖和色情表演叫人体艺术,砍伐森林叫绿色产业......
  惊愕之后,我产生了一些问题,很迂的问题:当我们庆幸自己终于"阔了",可以气宇轩昂地跨国投资的时候,我们选择什么作为?可持续的还是一次性的?别人土地上的生态与我无关?我们的奢华是否来自他人、他乡、他年的透支?当我们自得于"风水轮流转",也可以到别人土地上捞一把的时候,我们有没有闪过一丝愧疚?掠夺、奴役,这些过去我们用来指责老殖民主义者的词,现在是否也可以用到我们自己头上?奴役人是罪恶,奴役动物是不是罪恶?......
  尽管这些关于后殖民时代资源掠夺和非人道奴役的问题,就是在国内,常常说了也是白说的,我们的矿难,我们的黑窑童工,我们的三聚氢胺,我们的宏伟工程,举世闻名。但白说也得说,或许就是这个世界还需要除"金"之外的一些东西存在的理由吧。在国际人类学与民族学联合会第16届大会影视人类学论坛我主持的专题研讨会即将结束的时候,我强烈推荐放映了王艺忠尚未完成的作品《象奴》。虽然只是短短几分钟的片断,我看到不少观众已经泪流满面。我知道,当人还会为他者(包括动物)的命运流泪的时候,这个世界就还是有希望的。

  2009年8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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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见王艺忠纪录片《生活在金三角的人们》解说文字,国际人类学与民族学联合会第16届大会影视人类学论坛公映作品,2009,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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