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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寅]新金陵生小言

[蒋寅]新金陵生小言

新金陵生小言

蒋寅

东方早报 2009-7-26 3:23:41

  
  

  以己之长,攻人之短,论兵之要,论学之忌。千帆先生论治学,自言以己之短,比人之长。先生之学,与年俱进,盖有以也。

  学人相传之言曰:“年轻比悟性,年老比功力。”予谓当于年轻时比功力,年老比悟性。年轻能积功力,则入门路正,不蹈虚空;年老能葆悟性,则悟入独深,所见自大。

  冯班云:“儒者最忌二事,有门户,有架子。”有门户则难从善,有架子则不能服善耳。

  李修易《小蓬莱阁画鉴》卷六:“少年学画,当临摹为进境;至中年后,以静悟为进境。何谓静悟,守己之长,使愈老愈熟,时有新得;若见异思迁,正坡公所谓逆水行舟,用尽气力,不离故处也。”此语可通治学。少年当博览群籍,了然前辈治学门径,多作各类文字。中年后当努力于专门之学,于至难至险处出自家路数。

  《尺牍新语》第十三册韦人凤《柬汪憺漪》论学道者有九患:“有志无时,有时无境,有境无力,有力不遇其师,遇师不觉,既觉不诚,诚不能守,守不能固,固不能久,皆为道之大患也。”此亦可通于学。学人不克此九患,鲜能有所成就。

  抄书注明出处,未知所始,然至明人犹未行之。徐釚《词苑丛谈》自序言及编纂时原不载出处,“竹垞始谓余捃摭书目,必须旁注于下,方不似世儒剿取前人之说,以为己出者,余韪其言”。竹垞所编《明诗综》虽未注明所采书目,然晨风阁刊本《明诗综采摭书目》列总集、选集、方志计两百八十三种,殆已略备。后嘉庆十年冯金伯编《词苑萃编》,亦引朱言,以“引书必注”为原则,编成《萃编》。

  曹丕《典论》:“‘或问屈原、相如之赋孰愈。’曰:‘优游案衍,屈原之尚也;穷侈极妙,相如之长也。然原据托譬喻,其意周旋,绰有余度矣。长卿、子云,意未能及已。’”按:班固《离骚序》云:“然其文弘博丽雅,为辞赋宗。后世莫不斟酌其英华,总象其从容。自宋玉、唐勒、景差之徒,汉兴,枚乘、司马相如、刘向、扬雄,骋极文辞,好而悲之,自谓不能及也。”比而观之,曹丕之语虽本自班固之“从容”、“骋极文辞”,然崇尚托喻言志,婉曲达意,已微见趋向有余不尽之趣矣。

  萧涤非《读诗三札记》记黄节先生语曰:“汉魏诗用典本极随便,全凭一时记忆,信手拈来,故多与原来故事不同。《咏怀诗》中此类尤多,非细心寻绎,殆难究其指归也。如其四十二诗‘园绮遯南岳,伯阳隐西戎’,以终南山为南岳,以流沙之西为西戎,即其例也。此在唐宋诗人便绝不敢道。”按:汉魏之世,古书传者多,而见者少,闻见之异无可核实,故异辞纷出。迨唐宋间,古书日亡,存者皆有定本,读者所见遂近,殊无异辞矣。

  《颜氏家训·文章》:“文章当以理致为心肾,气调为筋骨,事义为皮肤,华丽为冠冕。今世相承,趋本弃末,率多浮艳。辞与理竞,辞胜而理伏;事与才争,事繁而才损;放逸者流宕而忘归,穿凿者补缀而不足。世俗如此,安能独违,但务去泰去甚耳。”(王利器《集解》,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249页)按:“趋本弃末”似应作趋末弃本始理顺。本末二字皆以形近误也。

  东坡《归朝欢·和苏坚伯固》“明日西风还挂席,唱我新词泪沾臆。灵均去后楚山空,澧阳兰芷无颜色。”今人注释皆举杜甫《哀江头》“人生有情泪沾臆,江草江花岂终极”为所出。按:此宜引高适《哭单父梁九少府》“开箧泪沾臆,见君前日书。夜台今寂寞,犹是子云居。”薛用弱《集异记》“王之涣”条所记旗亭画壁故事,歌伎所唱高适诗即截取此四句。所谓“唱我新词”者,正切其事耳。

  词调《采桑子》上下阕各二句重复,或以为词之别调,而《诗·王风》中多有其例。如《中谷有蓷》云:“中谷有蓷,暵其干矣。有女仳离,嘅其叹矣。嘅其叹矣,遇人之艰难矣。”《葛藟》云:“绵绵葛藟,在河之浒。终远兄弟,谓他人父。谓他人父,亦莫我顾。”《丘中有麻》云:“丘中有麻,彼留子嗟。彼留子嗟,将其来施施。”故予谓填词制曲,自古不出元微之所谓“选词以配乐”与“由乐以定词”(《乐府古题序》)两端,顾视其所用之乐何如耳。明乎此,则词体起源之争可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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