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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亮才]民间文学之子贾芝

[杨亮才]民间文学之子贾芝

    远看像个逃荒的,

    近看像个要饭的,

    仔细一看,是中国社会科学院的。

    不知是谁给贾芝先生编了这首顺口溜。在一次聚会上,贾芝先生当众朗读,有板有眼,十分得意,看来他对这顺口溜是认同的,至少没有反感。

    这顺口溜的“作者”也真会编,看似贬,实为褒,意思是说贾芝先生生活朴素,平易近人;工作上要求高,生活上要求低;地位变了,仍保持简朴的本色。这是人们对贾芝先生的最高评价。

    我与贾芝先生相识快半个世纪了。1957年我背着一大包我搜集的白族民歌,从遥远的祖国边疆来到首都北京时,第一个拜访的就是贾芝先生夫妇。贾芝先生的结发夫人李星华女士(李大钊烈士之长女,已故。)我在云南大理就见过,跟贾芝先生则是第一次见面。他们热情地接待了我。此后我一直在贾芝先生的领导下工作。

哥俩红与黑

    贾先生属牛,原名贾植芝,今年93岁,1913年生于山西襄汾县南侯村。他与其弟贾植芳先生都是有名的文化人,在上个世纪一“红”一“黑”,演出了一幕幕人间悲喜剧。

    旧时襄汾,贾家算得上是个富家,其祖父是个精明的山西商人,早年曾在北京大栅栏开估衣店;父亲务农,为人忠厚,常做善事。贾先生说,他小时候常见父亲将从北京买回的药品及家中钱粮送给村里人。他的伯父经商,办的是洋务,见多识广,贾先生曾一度过继给伯父。在贾先生身上,有父亲的影子,也有伯父的影子。

    贾芝兄弟俩少小离家闯荡四方,全仗伯父支持。伯父重视教育,眼高志远,使兄弟俩有幸在少年时代受到一流的中西文化启蒙,因而他们与生俱来的天赋得到充分的发展。兄弟俩都酷爱文学,他们差不多同时都做起了文学家之梦。贾芝先生善诗,曾被艾青称为“布谷鸟诗人”,同时他法文也好,译过不少诗文;贾植芳先生秉性聪敏,被称为“神童”,他精通俄文,英语、日语也很好,国学基础堪称上乘,是我国最早的翻译家之一。1931年,18岁的贾芝先生自费出版了他的第一部诗集《水磨集》,不久贾植芳先生也出版了译文集《契诃夫手记》,贾氏兄弟从此崭露头角,步入文坛。

    历史的发展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1937年,贾芝先生从中法大学孔德学院毕业,本来想到法国(里昂大学)留学继续深造,但由于“七七”事变发生没有去成。为参加抗战,贾先生于1938年8月经西安八路军办事处秘密来到革命圣地延安。到延安后先在“抗大”学习,后入“鲁艺”文学系学习,然后在延安中学、延安大学等单位工作。1949年到北京后,先后在文化部、人民文学出版社、社科院文学研究所、中国民研会做党的工作兼研究工作,贾芝先生“吃过小米扛过枪”,当然是革命作家。

    贾植芳先生的命运却完全相反。他从19岁就开始过第一次监狱生活,他一生坐过四次监狱:北洋政府的监狱、日本人的监狱、国民党的监狱,第四次入狱的罪名是“胡风反革命集团骨干分子”。

    所以当时人们说,贾氏兄弟走的是两条道路,一个走的是“红”道,一个走的是“黑”道。其实,这是历史的误会。现在已经真相大白,贾氏兄弟都是革命战士,革命作家:贾芝先生自不必说,他是从延安走出来的老革命;贾植芳也是革命的,解放前他曾介绍许多进步青年到延安去,解放后他作为进步知识分子先后在上海震旦大学、复旦大学中文系任教授、系主任,讲授苏联文学。贾植芳说:“当年复旦的教师,陈望道翻译马克思《共产党宣言》,我翻译恩格斯《住宅问题》,此外再没有第三个人翻译过马恩的东西。”然而1955年在批判 “胡风反革命集团”时,人们指控他翻译马列著作是“披着红色外衣”,这一指责似乎给贾植芳先生留下了“后遗症”:前年贾芝先生买了两件红色茄克衫,一件自穿一件送给弟弟,但弟弟一直束之高阁。学生问他为什么不穿?他答:“这是红色的外衣,不能穿。”这诙谐回答在校内一时传为佳话。

    贾芝和贾植芳感情甚笃,但因为政治原因曾一度失去联系,粉碎“四人帮”后贾植芳获得彻底平反,1979年贾芝先生之妻李星华女士逝世,贾植芳来北京奔丧,我代替贾芝先生到北京站接站,领他到了演乐胡同贾宅,兄弟俩25年不见,相见时激动欣喜之状让人难忘。


民间文学就是他的生命

    有人说,贾芝先生如果从政前程不可估量,这话似乎不无道理。因为论资历,贾先生是从延安走出来的老革命;论学历他是老革命干部中为数不多的大学生;论社会背景他是革命烈士李大钊的女婿,又是几位党和国家领导人(李鹏委员长等)的老师,但贾先生不长此道,他淡泊名利走冷门:民间文学,他成了民间布衣文学家。贾先生说:到民间文艺研究会工作是党分配的但也是他的志愿。贾先生原是写诗的,到民研会后行政工作多了,写诗的事自然又要中断,大家很为他惋惜,然先生却说:“我不写诗还有人写诗,但民间文学我不搞就很少有人做了,民间文学多重要啊!”

    贾芝先生对民间文学真是情有独钟。在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中,许多部门都被砸烂,他自己也成了“革命对象”,但他仍然念念不忘他的民间文学。记得60年代末中国文联大院里贴满了大字报,那时贾芝先生还戴着“走资派”、“反动权威”等帽子,但他满不在乎。他在大院扫地时看到《民间文学》编辑部的资料丢得满地,他就一篇篇地拾起来看,心疼得不得了。我看到了说:“什么时候了,你还弄这个?”他不说话却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从他的眼神中我仿佛看到他想说:“你也是吃这碗饭的,连你们这些人都这样,真让我失望!”至今思之,仍觉汗颜。

    贾芝先生对民间文学事业可谓呕心沥血。他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外就是研究民间文学,有时甚至到了走火入魔的程度,并由此产生了不少的“贾芝笑话”:

    笑话之一:贾先生携带户口本去邮局取包裹,附带寄信。结果他心里想着民间文学的事,把信和户口本一块丢进信箱里。没办法了他只好在那里傻等,待邮局工作人员来开箱取信时才把户口本拿回家。

    笑话之二:一次贾先生到我家商量工作,慌忙之中把我女儿的书包背走了。我女儿追着他喊:“爷爷,爷爷,你背走的是我的书包。”贾先生呆了好一会儿才醒悟过来……

    笑话之三:贾先生出门,在火车上 得意地说,人家都说我丢三拉四,常丢东西,这回我可什么也没有丢!话还没说完,一挥手他把茶杯扔出窗外。

给“乡下老婆”让个座

    贾芝是新中国民间文学事业创始人之一,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的前身)成立之后,他一直是该会的领导者。“请给乡下老婆——民间文学让个座。”这是贾先生常说的一句话。贾先生说:“半个世纪以来,我的主要文艺活动就是为‘乡下老婆’争座位。我们成立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也好,创办《民间文学》《民间文学论坛》也好,不为别的,就是为这个。”

    为“乡下老婆”争座位,贾先生身体力行:

——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成立后,由于受社会思潮的影响,中国民研会也几度处于风雨飘摇之中,由于贾先生与民间文艺界几位同仁四处奔走,据理力争,终使中国民研会得以存在下来;

——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的定位是抢救、搜集、整理、研究、保护民间文化遗产。贾先生不赞成将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改名为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直到现在,他还主张把名称改回来;

由于历史的原因,我国少数民族过去大都没有作家文学,民间文学就是他们的全部,长期以来,他们的文学不被重视,其传承者民间故事家、民间诗人、歌手没有社会地位。对此,贾先生食不甘寝不安,粉碎“四人帮”后,他以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的名义,与国家民委、文化部联手,给国家领导人写报告,希望引起重视。后来全国少数民族诗人、歌手座谈会召开,在全国产生了巨大影响,大大地推动了我国民间文学事业的发展。

——我国三大史诗《格萨尔》《江格尔》《玛纳斯》的抢救整理工作也在不同时期受到不同程度的干扰,也是在贾先生等老一辈的关怀下得到解决。


长寿老人

    今年是贾先生93岁华诞。我说:“你岁数这么大,身体又这么好,有什么秘诀?”他想了想说:“秘诀倒没有,但我的生活经验有六个字:心宽、吃醋、洗脚。”

    心宽容易理解,就是说没有什么想不开的事,贾先生心就是宽。贾先生说:“我从不悲观。天掉不下来,在我的字典中没有‘悲观’二字。”这是真话。我和他相处多年,没有看到他有愁眉苦脸的时候,他越来越像小孩,童心未泯,十分可爱;

    吃醋,我可以将它擅改为“喝醋”,因为贾先生喜欢醋我是知道的。我和他多次一块出差,用饭时,不管吃什么菜他都要加醋,我只要辣椒,这充分表现了两人的生活习惯。“老西吃醋”众人皆知,老西喜醋笑话也不少。据说过去阎锡山部队的士兵都有两个宝贝:一是步枪,一是醋瓶,他们打败仗时只缴枪而不缴醋瓶。

    对于洗脚贾先生特重视用热水,实际上是烫脚。“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贾先生宁可不喝水,也不可以没有热水洗脚。平常如此,战争时代也如此。据说当年在陕北,敌人进占延安,他随部队撤退到山沟里吃水很困难,每天晚上每人只能分到一杯开水,但贾先生舍不得喝,他就用这杯开水洗脚,将热水浇在脚趾缝里。像贾先生这样的洗脚癖,恐为天下仅有。

    长寿秘诀还有一点贾先生没有说,那就是他有一位贤内助金茂年女士。金女士漂亮、脾气好,是贾先生工作上的助手,生活上的“饲养员”。贾先生自奉甚俭,早年日常生活的账都记得很仔细,连早点一个馒头多少钱都不漏过。孩子买菜回来,他问:“多少钱?”孩子说“两块。”他把两指一伸:“噢,两块?”然后从兜里掏出两块钱给孩子。这些家庭琐事耗费了他的很多时间。自从金女士来后,他就不必再操心了,吃什么,花多少钱,全由金女士包办代替。他和金女士感情深厚,相亲相爱,形影不离,日子过得甜蜜。他俩结婚已近20年了,但至今在贾先生面前提到他夫人时,他脸上依然闪烁着“罗曼蒂克”的光彩。

    贾先生是幸福的,贾先生晚年生活幸福、身体健康,有金女士的一份功劳。




2004年秋贾芝先生在北京颐和园



贾芝出席黄永玉(右)画展,二人亲切交谈




贾芝为湖北宜昌青林寺题词




与台湾九族文化村排弯族老人合影




贾芝夫妇参加法国巴黎圣母院




贾芝与其弟贾植芳合影




             赴人民大会堂出席会议




本文原载《文化交流》2006年03期






来源: 浙江在线  作者: 杨亮才  编辑: 童丽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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