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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域之眼:一样的无趣单调

异域之眼:一样的无趣单调

汪涌豪 发表于东方早报 2013-03-24 00:29

  这部汉学著作的问题不是在于将论题说大了,说错了,而是在于说得与我们太一样了,一样的无趣单调,甚至更无趣更单调。

   
  《中国的美学和文学理论》

  [德]卜松山著  向开译    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2010年11月第一版   374页,58.00元

  《中国的美学和文学理论》一书,是顾彬主编的十卷本《中国文学史》的第五卷,由德国著名汉学家、特里尔大学汉学系主任卜松山教授(Karl-Heinz Pohl)撰写。卜先生自1970年代起,先后在汉堡、波恩和加拿大多伦多大学学习汉学、日本文学与艺术史,1982年以研究郑板桥的诗书画,在多伦多大学获得东亚研究博士学位。以后,辗转维尔茨堡大学与蒂宾根大学教授汉学与中国文学,并于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任现职至今。可谓一生的治学兴趣在东亚,尤在中国。

  所以,由他担纲中国美学与文学理论一卷,自然合适。犹忆几年前,顾彬应此间中文系邀请,来复旦短期讲学。餐后送他回酒店,说及此事,浅醉中的他直说卜先生是最好的。此后又造访过一次,谈及同样话题,仍以为卜从事过中国诗歌翻译,也深入研究过从叶燮到李泽厚的理论,一定能拿出丰实的成果。这是此次个人抽空读完全书的原因。有鉴于文化的隔膜,间或语言障碍所带来的不能大规模识读文献的局限,一般汉学家处理的问题通常比较琐细,做得好的,或成专精的绝学;做得一般的,不免格局狭小。此书能以整个中国美学与文学理论为对象,大致勾勒其发生与发展的历史,间或旁涉书画,实属不易。

  尤其值得肯定的是,所论中国美学与文论大体,基本从实,且评骘得当。譬如,从汉字和汉语的特性,论及其对古人审美趣味与言说方式的影响;将传统哲学中的阴阳二元论及儒释道三家的交互影响,视作中国美学与文论的“根本要素”,并认为比之注重生活道德的儒家学说,道家思想更能提供艺术创作的原动力;重视中国哲学和文学批评的特点是对事物本质的“直觉领会而非理性把握”,由此推崇“文外”、“意外”说;又尊重中国人讨论哲学通常不用论证,更多模糊,故而更“具有诗的气质”,乃至文论话语与范畴“在其特定的文化框架里拥有西方人不熟悉的独特的意义视野”,等等,都可称平情客观,不带西方中心主义的偏见与傲慢。

  但不能不指出,由于本书唐以前部分脱胎于课程讲义,唐以后则基于专题论文,局限也非常显见。这里指的不是一般的常识错误,如解释杜甫《客至》之“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未及两句互文而只取字面单义,又称此诗显示出儒家所推崇的人与人之间的质朴真情,而不知其邻翁对饮、隔篱呼酒,远离尘嚣的生活方式,实暗寓了老庄列子的意绪,有王维“野老与人争席罢,海鸥何事更相疑”的风味;乃或以古人淬炼技法的“功夫”等同武术的“功夫”,包括误“刘劭”为“刘绍”,“逸品”为“异品”之类,有些可能是译者的疏失与无知。甚至也不是指有些问题上的判断失误,如称楚辞“没有表达作为社会生物的人的所谓‘志’”,曹丕用“丽”界定诗赋是“对纯文学的轻视”,“唐代并不是一个文学理论研究的重要发展时期”,白居易是杜甫的“接班人”,等等。而是指因为所知不广与所究不深,全书从整体上表现出的那种就事论事、浮泛不切的粗糙与平庸。

  作者序中曾坦承自己写作的知识取源,文论方面,主要是刘若愚的《中国文学理论》与宇文所安的《中国文学思想读物》;画论方面,是林语堂与苏珊·布什(Susan Bush)、时学颜(Hsio-yen Shih)的研究文集;美学方面,多半依靠李泽厚《美的历程》与汉克杰(Heinrich Geiger)的《二十世纪中国哲学美学》(尤以前者为最重要,本书各处,引述无数)。至于原文,则多非出自原典,而悉取自两岸三地各种文论选、诗学论著选和文学批评资料汇编,尤其是郭绍虞主编的四卷本《中国历代文论选》。后者注释后另附有“说明”,因成于众手,今天看去,时代局限明显,居然仍被称为“精彩”。至对照书后所附中文参考书目,其采择之不当与排列之无序,粗疏谫陋的程度,说实在话,更为个人近年来接触的海外汉学论著所少见。由此,当其论及秦汉,就不免一语不及相关考古发现,从甲骨铜器、简牍帛书到文书经卷、墓志骨签,类似上博简的《孔子诗论》,阜阳的《离骚》残简或郭店楚简、张家山汉简等。论及唐代,又不及《通典》《通考》与新旧《唐书》;其时佛教与文学的关系,也不及《大藏经》《大唐西域记》和《续高僧传》,乃或《吟窗杂录》所收诸诗格类著作,以及日人柳田圣山的《禅学丛书》。如具体到人,则评述司空图《二十四诗品》,可以不及方志彤(Achilles Fang)早年的论文及此后陈尚君、张健的考证。研究苏轼,又可以不及中华书局所出王文诰辑注的《苏轼诗集》与茅维纂集的《苏轼文集》,还有孔凡礼洋洋百万字的《苏轼年谱》,王水照、曾枣庄等人的重要论文,屡屡称引的反而是石声淮的《苏轼文选》和颜中其的《苏轼论文艺》。诸如此类,让人感到作者于学术史整体与此间学界的研究进展,实在存有很大的隔膜。故书中议论之肤泛与失准,也就不难理解。

  这里试举几例以为说明。如本书第四部分,在“转变与超然”一题下讨论苏轼。通过注释,列举了从林语堂、李泽厚,到吉川幸次郎、包弼德、傅君励、艾朗诺等人的综括性成果,取径不可谓不广。尤其此题名,是视为苏轼“哲学基本思想”的。但整章通篇,并没看到它对唐宋社会转型及文化变迁、儒释道三家思想折冲,以及道学思想兴起与党争频繁等因素之与苏氏思想的关系的论列。作为川党或蜀党领袖,苏轼哲学思想的本质为何?这种思想是否仅用“转变与超然”就可概括?还有,如果说“超然”是指他人生观上的“一种对片面性的超越,一种对执迷于物的克服”,那“转变”又指什么?是落在同一层面吗?如果是,怎么理解在极为有限因此也极为宝贵的篇幅中,作者告诉我们的苏轼对庄子和陶潜的继承?他并未从先辈的来路上突围,相反顺受了他们的训教,来安慰自己的人生。那么,这所谓的“转变”究竟落在哪里?事实是,这种“超然”的处世态度,几乎是北宋以来文人士大夫所普遍抱持的人生态度,他们好将自己比作处在人生中年甚至晚年的达者,素以洞悉一切的通透与豁达自期。所谓“方少年壮盛,昼夜出游,若恐不暇,灯收花暮,辄怅然移日不能忘。老人则不然,未尝置欣戚于胸中也”,故“遭横逆机阱,当如醉人之受骂辱,耳无所闻,目无所见。酒醒之后,所以为我者自若也。何所加损哉?”洪迈论士之处世这段话,很可以拿来概括从富弼、范仲淹、尹师鲁到欧阳修、苏轼等人一般的人生取径,其“以佛修身,以道养身”的思想基础,端在禅学与庄老无疑。然则,本书所谓的“转变”到底体现在哪里?莫非时人性好禅悦,而各家不同,如《庭帏杂录》称“苏黄皆好禅,谈者谓子瞻是大夫禅,鲁直是祖师禅,盖优黄而劣苏也”,是作者所谓的“转变”?又或许指其作文论文皆好新求变,推崇“自是一家”(《与鲜于子骏书》);论画也追求“文以达吾心,画以适吾意”(《书朱象先画后》);论及书法,每每以为如“自出新意,不践古人,是一快也”(《评草书》)。但如果拿这样的“转变”与作为人生态度的“超然”并置,是否不伦?说到底,我们终究不能清楚地知道,作者是在哪个意义上将这两者并置在一起的。而本书各处,类似这样僵硬的两两对待触目皆是,几乎构成了所有章节的题名。由其带出的话题,一如本章,许多其实都经不起深问。

  再如,书中由公安派将诗歌理解为诗人“性灵”的表达,认定此范畴可以用艾布拉姆斯的“表现”(expressive)来说明,但同时又认为它“游走于情感与灵感的中间地带,摇摆不定,模糊不清”,故最后只将其视为“一种个性特征的代表”,不再作更深入的追索。间或提到佛学影响,也只以一句“三袁和李贽都不同程度地倾向于佛教以及儒佛和解的思想”轻轻带过。其实,从其最初受龚惟学启蒙,到以后受李贽影响,与无念、如愚等禅僧交往,袁氏兄弟及其身边同好如黄辉、陶望龄、丘长孺、江盈科等人之反陈规旧俗,倡不拘格套,是有用禅宗心性论来突破程朱教条的用意的。而禅学与诗学,在他们看来原本就是一事,所以陶望龄说:“仆比日诗学禅学俱觉长进”(《与袁石浦》),其一滚论之,复一体推动,殊为自然。至如愚自序文集,明言“文无定质,诗不必有唐,文不必六经秦汉”(见《四库全书空华集提要》),主张显然也与三袁所论表里相通。但本书于此中关窍全无论及,并底下评述其反对前、后七子与尚意求真重趣的主张,也再无一语涉及禅佛,似乎此事纯属艺文,无关思想,这不能不说把问题看浅说岔了。至于虽兼治日本文学,而不及受归化人陈元赟影响,元政上人(1623-1668)对袁宏道的景仰,山本北山(1752-1812)对“性灵说”的提倡,更不及其之所以提倡的思想背景与哲学基础与三袁本意的同异,也就让人无从苛责了。

  还有,王国维是被作者视为从传统到现代的转折期的代表,他以为“在这个新旧交替的时代,传统与现代的矛盾,西方影响与中国文化坚守之间的挣扎”,在《人间词话》里有十分清晰的体现,所以此章的标题就叫“传统与现代”。但一如别处,除了泛泛地称王氏“是第一批通过英语和日语译本熟悉西方思想,特别是叔本华、康德及尼采,并传播哲学欧洲思想的学者之一”,“他从康德和叔本华那里认识到悲剧在西方文学及思想史上的地位”,然后引其用尼采“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论后主词之外,再无任何的论证与展开。以至最后“他是第一次专业地、巧妙地将中西方思想——特别是新发现的德国唯心主义哲学美学——熔于一炉”的结论,全没落在实处。其实,王氏固然受到德国哲学影响,但落实到词学批评,已有研究者论及,与西方心理学的关系似更密切一些。盖自1902年翻译日人元良勇次郎《心理学》,到1907年出版汉译海甫定(H.Hffding)《心理学概论》,王国维对从人的认知心理判别为文动机有独到的体会。故许多时候,实际是暗用心理学原理解释艺事,特别是心理学关于“我”与“非我”的辩究,给他很多启发。如海氏论婴儿通过外物感知自我存在,就与他以“以我观物”解释“有我之境”有关;及人既长,能移一己身体于非我,又启发了他用“以物观物”来解释“无我之境”。但对此,书中全无涉及。说起来,原本这样的分析应是作者的专长,今次未得丝毫体现,真让人感叹。

  我们很同意译者的说法:“对于中国的读者而言,本书最具魅力之处,也是本书翻译成中文出版的意义所在,恐怕并不是要从中了解、发掘中华文化的精神,而在于窥探德国学者,乃至西方思想界对东方的认识与态度。”确实,这是我们最期待于本书的。但遗憾的是,我们看到的恰恰只有前者而无后者,偶尔有,如作者所谓的“不能完全避免”,也只是一些未建基在著实论证基础上的简单比附,譬如说陆机《文赋》对写作技巧与避忌的讨论一如巴洛克时期的欧洲诗学,杜甫之集大成与巴赫在欧洲音乐领域的情况相似,苏轼的泽被深广可比歌德之于德国文化史的影响,而黄庭坚对诗法的尊崇,带给人如同欣赏巴赫赋格曲和贝多芬奏鸣曲一样的体验等等。由于全无展开性论列,都显得随意而空泛。至用德语中意为“真理”与“真相”的“Wahrheit”对应老子的“道”,又将“味”等同于弗朗索瓦·于连(Francois Jullien)的“隐喻价值”(La valeur allusive),将“境界”等同于叔本华的“理念”(ldee)——但又未及李又安(Adele Rickett)之以“realm”、刘象愚(James Liu)与波恩(Joey Bonner)之以“worlds”来译“境界”——均可见其裁断的缺失和学理的稀薄。这还是我们期待的异域之眼的照察吗?

  当然,作者对此有过说明。他说自己无意于用跨文化比较的观点及流行的理论模型来分析素材,并尽可能回避中西比较,而侧重在“介绍中国思想史”和“揭示中国文学、美学与哲学(附带其与政治、社会)发展的关系”。考虑到本书的“理想的读者”,从一开始就被设定为“研修汉学的在校学生”和“有兴趣的非汉学专业人士”,这种写作策略似乎无可厚非。但这决不等于说,你可以株守朝代时序,锚定几个名家,一路泛泛地平铺直叙开去,这也太无趣了,太敷衍了。尤其是,从章节的轻重到观点的折衷,与夫引例的择用和解说分寸的拿捏,都一如此间任何一部批评史或美学史。如论孟子,无非“知人论世”、“以意逆志”与养气说,而论养气说,必下及至刘勰、韩愈和苏辙。如论曹丕,无非“文以气为主”与“本同末异”的四科说,并前者文气说,又必定上联到孟子,而全不顾其所论原有魏晋时代特有的关注重点与审美趣尚。难道西方读者能满足于这样的介绍,或者能理解这样的介绍?我们怀疑。

  进入2000年,借着交流频次的加密与译介能力的提升,汉学研究成果在国际间的流动变得日渐迅速便捷。所以我们得以更多地接触到国外同行的研究,对他们的工作有几乎同步的了解。其中,有不少是此间学人未及致思的,因为有些典籍或资料,原本在彼而不在此;有些虽在此,但格于观念落后与认知的局限,其未臻完满的研究现状,尤期待来自“他者”的阐释与启发。所谓以彼真知,启我愚顽,求知的快感,莫此为甚。更有时候,异域之眼,照见的是被我们忽略的问题的背面,让人读后,有慧眼点开、先获我心之感,更可以称作学人的大幸福。但眼下,我无意冒犯作者,只是实话实说,读本书的经历与幸福太没有关系了。它的问题不是在将论题说大了,说错了,而是在说得与我们太一样了,一样的无趣单调,甚至更无趣更单调。可以想象,对其同胞而言,这种介绍失之芜杂,必让人难得要领;待介绍到国外,特别是来到此间,就不免失之笼统,其浮光掠影,全不足以餍足人心。

  至于他自己也承认的,未能专章讨论《周易》,又简化宋代,遗落元代,粗线条地带过清代;还有他没提到的,其实用力最少的是明代,包括被他认为“文学价值在当时也非美学研究所讨论的重点,因而在此也不构成本书重点”的那个时期内容丰富形式多样的戏曲小说理论,悉数被他放逐出史的构造;更不用说,除个别人之外,那个基本没有进入他视野的近代,以及近人的美学与文学理论批评。凡此,更使本书的单窘贫薄显露无遗。故如果说本书的题名勉强当得“中国的美学和文学理论”这几个字,那么,副标题“从传统到现代”,是确确凿凿的夸大之词,断断不合实情。它根本没能展示中国文学理论批评的发展线索与脉络,于中国传统美学涉及得尤其轻浅。故与其说是通史,不如说是史略更确当一些。

  至于书中详尽可靠的注释和西文参考书目,隐隐然呈现了西方对中国美学与文学批评的接受与理解,倒是别有价值。如果有一天作者能将其条贯剖分,作一番梳理评赞,相信对此间的读者更有意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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