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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珠般的“民族性”——《茶之书·“粹”的构造》漫谈

珍珠般的“民族性”——《茶之书·“粹”的构造》漫谈

文汇读书 2012-12-14



《茶之书·“粹”的构造》[日]冈仓天心九鬼周造著  江川澜译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  

    ■卢 冶
  在2011年的日本出版热里,日本哲学家九鬼周造(1888-1941)的著作《“粹”的构造》,缀在冈仓天心(1863-1913)《茶之书》的后头“打包”亮相,不仔细看的话,还以为九鬼是冈仓的艺名。
  这两本书合并在一起,有雅版的功能———作为代表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现代日本”新旧杂陈、光怪陆离的美学,勾联着今天中国大学院墙内对周作人、丰子恺的文化精英主义解读,敷衍成出版界吸引精英小众的“审美日本”策略;有俗版的“八卦”———九鬼周造的父亲是冈仓天心的上司,九鬼的艺妓母亲在美国怀了他,由冈仓陪同,坐船回日本生产,只怪到横滨的海路太漫长,闲着也是闲着,艺妓和冈仓“搞上了”。结果冈仓丢了东京美术学校的校长职位,却从此奋起,成了明治之后、大正之前著名的美术家、思想家、教育家。
  其实,不管是出版社的有心还是无意,比起美学和“人”学,两部著作之间更内在的联结,是都为现代日本“民族自我”的建造添了薪柴。
  百多年前,西方入侵东方,好像沙子瞬间进入蚌壳。磨合的痛苦中能否产生珍珠?一衣带水,日本走的什么路,众所周知。在那个山雨欲来的时代,前有本居宣长复古“幽玄”,后有冈仓天心西传东学,内外包抄之际,曾在近千年的岁月里独以汉学为宗的日本人,逐渐抛弃了中国的金装。似乎没有大中华的“体”“用”之难,弹丸之地的岛国的民族自豪感一早就是建立在“他者”的目光中的。这位喝茶的冈仓,口里宣说“让西方认识东方”的阳关道,其实行的仍是日元大钞上那位福泽谕吉“脱亚入欧”“全盘西化”的独木桥。自他起,日本才有了现代西学意义上的“美术”和“艺术”的概念、规则和教育制度,别看他谈“茶气”,一派陆羽“范儿”、《茶经》味儿,其实内里的穰早已是美国味道:连原文也是用英文写的。
  相形之下,同样“别求新声于异邦”,名声似乎不那么响亮的九鬼周造却造出了比冈仓的“茶气”更加激进的“日本性”。他早年留学德国,师事用现象学的手法展开存在论的海德格尔,也曾在法国跟年轻的萨特学习哲学,哲学界的术语“实存”便是由他首创的译文。他把日本民族文化的特性归纳为一个“粹”字,借用西方现象学的方法,从词源、内涵、外延各个方向重磅出击,织成了一张铺天盖地的大网,从平行线到婚外恋无所不包,构建出一种独一无二的“国家美学认同”。
  其实这个词,原是九鬼从江户时代的烟花巷提取出来的美。九鬼眼中的“日本性”,更多的是“江户性”:西方的“黑船来袭”前,幕府的基地在江户,而江户人的主体是商人。他们凭海而住,赁屋而居,深知水火无情,世事无常,虽终日行稻粮谋,却以不积隔夜财为荣。虽在风流浪荡中,却有情有义。如井原西鹤写世情小说《日本永代藏》,表面鼓励世人努力钻营,其实念念不忘“盛者必衰”之理。20世纪初的九鬼,仍然深深缅怀着过去江户子的浪荡精神,这位有一个艺妓母亲和艺妓妻子、在艺妓堆儿里泡大的哲学家,直截了当地把女性-母性-江户性-日本性建成一座宝塔,在它的顶端镶上那个好看的珍珠:粹。它富含“魅态、傲气、达观”,好像香水的前调、中调和尾调一般从珍珠里发散出来,其中氤氲蒸腾的,有从禅学与佛学中脱壳而出的武士道之粹、不留隔夜钱的江户子的“豪气”、艺妓太夫“倾城岂是金钱可买”的傲气、江户消防员仅披一件披风救火的意气,甚至热门的歌舞伎曲名,都萦绕着“粹”的恬然洒脱、浮世烂漫。不同于“恋”用执迷的热情来束缚人,粹是基于自己对命运理解上的超然无贪,是浮世苦界中打磨出的智慧与经验,是年长的艺妓身上体露出的淡泊超然,它的背后,包裹了新旧杂陈中激荡出的理想主义精神和宗教的媚态。
  可《“粹”的构造》是篇比上述描述远为奇妙的论文:那个“粹”的功能,不仅仅停留在精神领域———九鬼几乎以它为指导,将天下事物网罗尽净,如数家珍般地“梁山排座次”。比如平行线是粹的体现,而三角形就不是;蓝色是粹,而黄色不是……作为依据,他理直气壮地援引德国人德比朗的“私人日记”:“思想应该覆盖全部实存”。可如果你对德国人和法国人的哲学表述略知一二,就会发现他们“说”的与“做”的不尽相同。如果说一种哲学体现了一种性格的话,九鬼的个性比起他的西方老师来说,恐怕要憨直得多了。
  草食性的动物肚子里一定装着一个灰狼:“茶气”也好“粹”也罢,是从幕末的烂熟颓废中生出的美学,是江户传统的尾巴,也是后继历史的先兆:正是在这种美学的铺垫下,过不了几年,日本就发动战争了。尽管“知日学者”李长声先生说,日本人谈江户从不刻意扯到国家大事,然而,就像18、19世纪的康德、费希特们的浪漫主义运动曾不经意地为德国人在20世纪的战争作了准备一样,明治以后的冈仓和九鬼们为日本民族自立所造的“势”,也有心无意地成了二战历史的养料。在为人生赋予意义时,日本人一向是不遗于力的。然,当仅且当在那个西方之沙入侵的时刻,才有可能使哲学成为打造一个词的工具,而这个词又打造了整个民族性,或许是因为知道疼痛之前,蚌还不知道自己叫“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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