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棒喝欧洲中心主义──《黑色雅典娜》第一卷译后感

棒喝欧洲中心主义──《黑色雅典娜》第一卷译后感

  郝田虎 《 博览群书 》( 2012年02月07日)

  《黑色雅典娜》是一部饱受争议的著作,出版后在学界激起轩然大波,但更是一部有分量的著作,纵横数千年,涉及古典学、东方学、语言学、文学、历史、考古、哲学、宗教等诸多学科领域。它在学术的精密度上或有瑕疵,但它不啻为对欧洲中心主义的一记当头棒喝,确是振聋发聩、醍醐灌顶之作。它的意义不仅在于20世纪,更在于21世纪。

  一

  当《黑色雅典娜:古典文明的亚非之根》(第一卷:编造古希腊 1785-1985)的译稿终于杀青时,距此书出版已20余年,距我最初发愿翻译这本书,也已经近9年了。那是2003年4月16日,哥伦比亚大学隆重举办萨义德教授的重要著作《东方主义》出版廿五周年纪念大会,时在哥大攻读博士的我有幸参与盛会,并获得了萨义德教授的亲笔签名。

  如今忆起他为我签名时如花朵般盛开的笑脸,我恍然明白:我认识他,他也认识我,我的名字叫作“一个诚实的中国人”,因为有一次开学时我想旁听他的课,他挟着书本,走进教室第一句话就是:没选课的请离开,于是我起身走了,印象中我是唯一一个走开的。纪念会上,萨义德教授讲,《东方主义》1978年面世后,有两本有影响的书遵循了它的思路,其中之一就是《黑色雅典娜》(该书作者引用了《东方主义》,并在致谢名单中列举了萨义德的名字)。从此,我就记住了这个名字,并与作者——康奈尔大学政治学教授马丁?贝尔纳建立了通信联系,自告奋勇要翻译这本书。现在想来,无知者无畏,我真是有点不知天高地厚。《黑色雅典娜》是一部饱受争议的著作,出版后在学界激起轩然大波,但更是一部有分量的著作,纵横数千年,涉及古典学、东方学、语言学、文学、历史、考古、哲学、宗教、神学、神话、学术史等诸多学科领域,而这些领域我知之不多。我唯一有把握的是我的英文理解水平应该是过硬的,所以在恶补了一阵世界古代史后,我开始啃这块硬骨头。断断续续的工作后,在我的合作者程英的鼎力相助下,终于译完了这本世界范围内已有十余种译文、中国学者相当关注但一直没有中译本的著作。《历史与当下》(上海三联书店2005年版)刊有《黑色雅典娜》的节译:《〈黑色雅典娜〉导言》,李霞译,黄洋校;但我们没有参考这一译文。我们选译的《黑色雅典娜》第一卷“绪言”曾发表于白钢博士主编的《希腊与东方》(《思想史研究》第六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本次出版时做了必要的修正。我希望我们的中译本的出版可以作为2012年《黑色雅典娜》廿五周年纪念大会的献礼,因为贝尔纳教授是对翻译工作帮助最大的人。他不仅抽出宝贵时间,专门为中译本作了序,而且一次又一次耐心解答我们在翻译过程中碰到的许多疑难问题(包括对原书中一些错误的纠正)。没有他的慷慨帮助,我们的翻译工作几乎是不可能的。我们真挚感谢贝尔纳教授,这位与中国结缘的大学问家。(顺便透露一下,贝尔纳教授最近完成了他的英文回忆录,其中有近三万字是与中国有关的。他曾于上个世纪50年代末在北京大学学习中文。)

  把《黑色雅典娜》与著名的《东方主义》相提并论,并非始自我本人。哥伦比亚大学东亚系教授刘禾早在1992年就这么做了(《黑色的雅典》,《读书》1992年第10期),2000年她进一步阐发了这一思想(《欧洲路灯光影以外的世界》,《读书》2000年第5期)。2006年,伊恩?博尔(Iain Boal)称,《黑色雅典娜》和《东方主义》一起,是“20世纪与诽谤和种族主义作斗争的指路明灯”。萨义德生前也曾对人讲,《黑色雅典娜》最让他钦佩的地方是,马丁?贝尔纳“在理论建构中对相对可信性原则的明确承担,和他对质疑他的假定词源的批评家一丝不苟的致谢”,并把《黑色雅典娜》称为“一部纪念碑式的、开拓性的作品”。(以上三处引文前两处见《伦敦图书评论》,第28卷第14号,2006年7月20日,“通信”栏;第三处见《黑色雅典娜》第二卷封底。)根据我一个外行人的体会,《黑色雅典娜》在学术的精密度上或有瑕疵(要知道,贝尔纳是半路出家,从中国研究转行到古希腊文明起源研究的),但它无疑开辟了一条可能通向广阔前景的道路,对欧洲中心主义当头棒喝,确是振聋发聩、醍醐灌顶之作。《黑色雅典娜》的意义不仅在于20世纪,更在于21世纪。

  二

  为了便于读者了解《黑色雅典娜》的内容,现把第一卷的简介抄录如下:

  古典文明的古典性在哪里?在有史以来最大胆的学术著作之一中,马丁?贝尔纳挑战了我们关于这个问题思考的全部基础。他认为,古典文明的深厚根源在于亚非语文化。但自从18世纪以来,主要由于种族主义的原因,这些亚非语影响被系统地忽视、否认或压制了。

  流行的观点是,希腊文明是来自北方、充满活力的说印欧语的人或雅利安人征服高度发展的但虚弱的土著居民的结果。但贝尔纳教授论证,古典时期的希腊人根本不知道这一“雅利安模式”。他们虽然为自己和自己的成就感到自豪,但并不认为他们的政治制度、科学、哲学或宗教是原创的,而是源自东方,尤其是埃及。

  《黑色雅典娜》共分三卷。第一卷集中讨论1785到1850年的关键时期,在这一时期,浪漫主义和种族主义对启蒙运动和法国大革命做出反应,北欧地区向其它大陆的拓展得到巩固。同是在这一时期,新的进步和科学实证主义范式允许19世纪学者抛弃他们所有的先驱。在前所未有的壮举中,贝尔纳在广泛的领域和学科范围内建立起有意义的联系——戏剧、诗歌、神话、神学争论、秘传宗教、哲学、传记、语言、历史叙述以及“现代学术”的出现。作者积十年之功,终成顺应时代潮流之作。

  简言之,《黑色雅典娜》讨论希腊文化形成时期,即公元前2000年代希腊历史的两种阐释模式:“一种将希腊视为本质上是欧洲的或雅利安的,另外一种则将其视为黎凡特的,处于埃及和闪米特文化区域的边缘”,贝尔纳将它们归结为“雅利安模式”和“古代模式”。古代模式是希腊人在古典和希腊化时代通行的看法,雅利安模式则是种族主义和欧洲中心主义渗透进入史学或曰历史写作哲学的结果。雅利安模式于19世纪上半期取代古代模式,并非古代模式本身的问题,而是由于外部原因。现代古典学的前身是18世纪末、19世纪初兴起于德国哥廷根大学、浸透了种族主义影响的“古代学”(Altertumswissenschaft),后来移植到英美,成为新学科“古典学”(Classics)。古代学的创立者弗里德里希?奥古斯特?沃尔夫曾在哥廷根学习两年,是古典语文学大家克里斯蒂安?戈特洛布?海涅最有名的学生,而后者是“高加索种人”术语发明者、哥廷根自然史教授J. F. 布卢门巴赫的连襟。基于学术史的梳理,贝尔纳认为,应该推翻种族主义和欧洲中心主义的雅利安模式,而代之以“修正的古代模式”。《黑色雅典娜》后两卷已于1991、2006年在大西洋两岸同时出版(第二卷:考古学及书面证据;第三卷:语言学证据)。贝尔纳教授这部巨著的广泛和深刻的影响不仅体现于它在学术界掀起了惊天波澜和持续争论,而且超出了学术界,及于一般公众。比如,《黑色雅典娜》第一卷除了文字版之外,还先后出版了录像版和录音版。正如《希腊与东方》的“编者按”指出:

  作为后殖民主义的代表作品之一,《黑色雅典娜》系列的影响远远超越古典学界乃至古代文明研究的范围,在学界内外所引发的激辩远远超过对学术著作的寻常反应,各种带有复杂背景的读者对于该书态度鲜明、迥然相异的评价,使得隐藏在有关希腊精神起源的学术化语言背后的文明自我意识乃至政治意识空前清晰地凸显出来。

  三

  《黑色雅典娜》第一卷1987年荣获社会主义评论图书奖,1990年荣获美国图书奖。英国和美国的主流媒体,如《卫报》、《观察家报》、《伦敦图书评论》、《纽约时报书评》、《基督教科学箴言报》等,纷纷发表书评,对该书给予高度评价。书评作者中有知名的古代史学家(G. W. 鲍尔索克),有著名新左派理论家(佩里·安德森),有闻名的人类学家(埃德蒙·利奇爵士,费孝通的老同学),还有杰出的小说家(玛格丽特·德拉布尔),各界翘楚,不一而足。其热闹场面,成一时之盛。仅举一例。历史学家、西方马克思主义思想家佩里?安德森在《卫报》撰文称:

  在一项壮观的事业中,马丁·贝尔纳试图……恢复他所谓阐释希腊文明肇始的“古代模式”的可信性……贝尔纳堪称古典研究领域异乎寻常的闯入者。他的装备是两种出色的才能,即对知识社会学——也许应该说是知识政治学——的非凡敏感,和杰出的语言天赋……贝尔纳所讲述的故事峰回路转,曲径通幽,引人入胜,不乏妙趣横生的题外话……对欧洲想象力的主要部分进行了批评性探索……又是精妙渊博、常带嘲讽的回顾。

  根据数据库“世界图书馆书目”,《黑色雅典娜》第一卷共有三种版本:除了美国版(罗格斯大学出版社)外,还有两种英国版,即伦敦Free Association Books(FAB)版和伦敦Vintage版。后一种伦敦版以前一种伦敦版为基础,我们翻译依据的版本是北京大学图书馆馆藏的美国版(1991年12月第七次印刷),翻译完毕后我对照了FAB版(该版标题页引用了《宣言》中的名言:“……这样一个联合体,在那里,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这是该出版社名称“自由联合体图书”的由来)。三种版本最初都出版于1987年,都曾经重印过,尤其是美国版和FAB版曾多次重印,FAB版更是有精装本、平装本、珍藏本等多种样式,以适应不同读者的需要。FAB版和美国版大同小异,连文本中的错误都一样,所不同者主要在于扉页、封底的内容以及“前言与致谢”中的致谢名单。印在封底的推荐广告美国版总计3条,FAB版总计6条,分别主要出自各自国家的重要媒体,大部分均不同;美国版中,内容简介和作者简介出现于封底,而在FAB版中,二者出现于书前扉页,且内容略有不同;FAB版中,书后扉页详细说明了字体、纸张、印刷机类型以及出版者、编辑等工作人员姓名等信息;美国版的封底标出第一卷所获奖项,为FAB版所无;两者的致谢名单各有增减,中译本按照宁多勿少的原则,综合了两个名单。各版的版权页还标明《黑色雅典娜》的出版得到康奈尔大学“纪念赫尔出版基金”(Hull Memorial Publication Fund)的资助。

  需要说明的是,该书作者Bernal的名字一般情况下译为伯纳尔,但因为他的父亲J. D. Bernal是英国物理学家,约定俗成的中译名是贝尔纳,所以依据子从父名的原则,Martin Bernal译为马丁·贝尔纳。第一卷的副标题出版时译为“构造古希腊”,现在听从旅美学者李耀宗先生的建议,我把它改成不那么中性的“编造古希腊”,因为原文fabrication在作者的使用中带有贬义,蕴含着对“雅利安模式”的批判,望读者鉴之。另外,《黑色雅典娜》共有三卷,我们勉力翻译了第一卷,意在抛砖引玉,等待更有资格的译者翻译其余两卷,以成完璧。

  作者单位:北京大学英语系,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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