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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式陷阱与制约创造性

范式陷阱与制约创造性

  卢晓东 《 博览群书 》( 2012年02月07日)

  囿于某一范式而不能超越它,这即可称为范式陷阱。在旧的范式中沉浸越深者,在旧的范式学习中掌握越精确者,越难以跳出陷阱并作出创造。范式陷阱这一概念有助于我们理解为什么在信息科学和技术领域的多个革命性创新者大都是大学肄业者,如比尔?盖茨、史蒂夫?乔布斯……

  “现在中国没有完全发展起来,一个重要原因是没有一所大学能够按照培养科学技术发明创造人才的模式去办学,没有自己独特的创新的东西,老是冒不出杰出人才。”这就是“钱学森之问”。2011年4月24日,在庆祝清华大学建校100周年大会上对拔尖创新人才的培养予以清晰阐述:

  要注重培养拔尖创新人才,积极营造鼓励独立思考、自由探索、勇于创新的良好环境,使学生创新智慧竞相迸发,努力为培养造就更多新知识的创造者、新技术的发明者、新学科的创建者作出积极贡献。

  高屋建瓴地将拔尖创新人才的特征概括为“新知识的创造者、新技术的发明者、新学科的创建者”。这“新”字所对应的就是旧知识、旧技术和旧学科。那么,什么是旧知识、旧技术和旧学科呢?我们的教育中又存在何种问题,可能将我们限制在旧知识之中呢?

  不同范式的遭遇

  在武侠小说作家中,金庸的小说拥有耐人深思的哲学意蕴。在他的系列小说中,我们可以看到小说较为清晰的历史背景,比如《射雕英雄传》的背景为南宋,《倚天屠龙记》的背景为元末明初,《碧血剑》的背景为明,《鹿鼎记》的背景为清初。在这些小说中,随着时代背景与现代接近,小说系列中的武学开始呈现出全面衰落之势,在《鹿鼎记》中,令狐冲式的武功已经成为传说。

  在金庸武侠小说中,少林寺是武林的泰山北斗。少林寺中的般若堂负责传承本派武功(教学),同时精研别派武功(科研)。在《鹿鼎记》第22回中,般若堂首座澄观法师向主人公韦小宝介绍了少林武功的学习过程:少林派武功讲究循序渐进,入门之后先学少林长拳,熟悉之后再学罗汉拳,然后学伏虎拳,内外功有相当根基了,可以学韦陀掌,之后只有悟性高的弟子才可以学散花掌,是否能进一步学波罗蜜手,得看个人性子近不近。最后才能学易筋经和一指禅。韦小宝当时倒抽了口凉气,问道:“从少林长拳练起,一路路拳法掌法练将下来,练成这一指禅,要几年功夫?”澄观回答道,五代后晋年间,少林寺法慧禅师,生有宿慧,入寺36年练成一指禅,进展神速,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南宋建炎年间灵兴禅师花了39年时光,他是天纵聪明,百年难遇的奇才。澄观法师本人11岁入少林,53岁练成一指禅,花了42年,在少林寺历史上为第三人。

  《鹿鼎记》中出现了手枪,云南王吴三桂送给韦小宝两把手枪。一名十几岁的孩子,只需要经过不到一个月的训练,持有手枪瞄准掌握一指禅神功的少林禅师,扣动扳机射出子弹,结果大家可以预见。有俗语“天道酬勤”,但情况显然与此有所不同。

  如果我们把一指禅作为冷兵器时代的最高功夫,那么为什么一个人42年的艰苦学习和钻研,仅就实战效果而言比不上热兵器时代最简单的功夫——子弹呢?如果仅仅是两个人比试一下,胜负也许并不那么重要,但如果是国家之间呢?即使全国人民都掌握了一指禅神功,与子弹相遇,国家之间的胜负又会如何呢?

  少林功夫背后的世界观和手枪背后的世界观,其实存在着根本不同,这种不同可以被称为范式的不同。我们可以将少林功夫背后的范式称为功夫范式,将手枪背后的范式称为子弹范式。功夫范式与子弹范式相遇,在电影“火烧圆明园”中有着精彩呈现。1860年的八里桥之战中,由僧格林沁率领的清军精锐与英法联军激战,战斗历时4个多小时,清军伤亡两万多人,英法联军损失一说数百,一说一千余,一说12人。两种范式的相遇与其说是战争,不如说是屠杀。1898年,英国诗人和政治家贝洛克( Hilaire Belloc)就对这种范式的变迁,以诗歌一首尝试解释为何西方领先东方:无论发生什么/我们有/马克沁机枪/而他们没有。

  在我们目前所处的时代,我们有机会看到战争范式的再次更迭。2003年3月20日至4月15日的伊拉克战争中,美国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迅速击败了在两伊战争中积累了丰富实战经验的中东军事强国伊拉克。据美国官方公布资料显示,在伊拉克战争中死亡的美军人数为128人,其中110人阵亡,18人死于事故,英军士兵死亡31人。

  在伊拉克战争中,美军正式采用信息战的新范式,这是信息战范式与坦克战(游击战)范式的相遇。当时,张召忠在中央电视台解释和预测伊拉克战争,几乎步步皆错,网友们将其语录收集起来,却并未清楚预测错误的真实原因在于张召忠仍然处于坦克战(游击战)范式之中。

  范式与范式陷阱

  “范式”一词是科学哲学家托马斯?库恩(Kuhn)在其《科学革命的结构》一书中提出的关键概念,该书首次发表于1962年。构成一种范式的是某一特定科学共同体成员们所采纳的一般性理论假定和定律,以及应用这些假定和定律的技术。范式包含三个重要部分,第一部分是明确陈述的基本定律和理论假定,第二部分是将基本定律应用到各种不同类型境况中去的标准方法,第三部分是一些非常一般的形而上学原则和方法论规定。一门成熟的科学是由一种单一的范式所支配的。简单来讲,范式就是教科书中主要传达的东西。

  我们的中学和大学教育通过课程学习,使学生熟知了现代各种学科范式。在本科生参与科学研究、研究生参与课题研究的过程中,学生在对某一范式内的工作已经十分熟悉的导师指导下,通过解决问题,进行实验,最后再完成一项研究,这个学生也会十分熟悉目前范式的方法、技术和标准。

  库恩这样描述科学进步的图景:第一步由前科学阶段进入常规科学阶段,在常规科学阶段范式逐渐明晰,科学家在范式内从事解难题的活动;第二步,由于根本性的难题不能解决,发生科学危机;第三步,危机阶段后产生科学革命,旧范式被新范式革命性地替代。第四步,由科学革命进入新的常规科学阶段,新的范式已经确立。在以上科学进步的图景中,库恩指出一种危险:如果所有的科学家都曾经是并仍然是常规科学家,那么某一特定的科学就会囿于某一范式而不能超越它从而进步,这是一种严重的缺陷。

  返回到功夫范式中,我们知道在功夫范式中沉浸越深者、那些花费四十几年习练一指禅者,陷入功夫范式越深,也就越难——或者几乎不可能创造出子弹范式,创造出有关火药的现代化学知识、有关弹道的力学知识、有关铸造的材料知识,有关扳机和撞针的机械知识。在功夫范式中沉浸越深者,越不愿意、也难以推翻旧的范式并创造出一种完全不相容的新范式取而代之。

  这里,与范式相联系,会出现范式陷阱。也许在旧的范式中沉浸越深者,在旧的范式中学习越多、掌握更加精确、不断在旧范式中取得成功的人,陷入旧的范式陷阱越深,越难以跳出陷阱并做出创造。地心说时代的状元们以及其他的成功者,越不愿意、也难以推翻托勒密的天文学范式而创造出哥白尼范式取而代之。这就是范式陷阱对创造性的制约。

  范式陷阱这个概念具有一定解释力,这个概念有助于我们理解“李约瑟难题”,为什么近代科学没有产生在中国?因为八股和科举制度形成了巨大的范式陷阱,中国的知识分子们整体深陷其中、心甘情愿地深陷其中而难以自拔。

  范式陷阱这个概念有助于我们理解为什么在我们这个时代,在信息科学和技术领域的多个革命性创新者都是大学肄业者的原因,这些人中包括微软总裁比尔?盖茨,苹果公司首席执行官史蒂夫?乔布斯,甲骨文的拉里?埃里森、Facebook创始人扎克伯格,戴尔公司的首席执行官戴尔,还有拍出《阿凡达》和《泰坦尼克号》这两部全球票房第一、第二,同时正在引导电影史中3D革命的导演卡梅隆。没有通过现代大学持续深入的学习而陷入既有范式陷阱之中,是他们的创造性得以充分发挥的前提。

  范式陷阱这个概念,也有助于我们理解毛泽东的这段话:“历来的状元就少有真正好学问的,唐朝第一流诗人李白,杜甫,既非进士,又非翰林。韩愈、杜牧是进士出身,但只能算是第二等。王实甫、关汉卿、罗贯中都不是进士。曹雪芹、蒲松龄都是拔贡。”状元就是在八股的范式陷阱中沉浸最深者,而毛泽东提到的李白、杜甫、曹雪芹却都是文学领域的创新者!我们可以想见,毛泽东如果知道乔布斯的存在,他会感到特别的惊喜。

  范式陷阱这个概念与佛学中“所知障”概念的内涵几乎完全相同,这令我们再次想起了金庸的《侠客行》,这部书从其本质上而言就是一部有关“所知障”或者范式陷阱的寓言。当我们将范式陷阱与所知障概念联系在一起时,就豁然明白了乔布斯是禅宗信徒与乔布斯一生持续创新的关系,就更加明白了乔布斯所留下的名言的涵义,理解了“初学者的心态”这个与范式陷阱相疏离的状态对于创新的意义。

  “加强基础”加强了什么

  目前基于常识的观点认为,学生对旧学科范式的把握程度是其创造新学科范式的基础,只有把旧学科范式掌握得非常熟练和深刻,学生才能创造出新的学科范式。这种基于常识的观点已经成为目前大陆教育制度的逻辑基础,不但在本科教育中发挥作用,甚至延伸到基础教育血脉之中。

  比如,北京大学上世纪80年代末期提出了“加强基础、淡化专业、因材施教、分流培养”的16字教学改革方针,成为北大之后20年教学改革的指南,并对全国高等教育系统产生了巨大影响。其中,“加强基础”尤其得到广大教师和学生发自内心的尊崇。再比如,哈尔滨工业大学的校训更直接为“规格严格,功夫到家”,这令我们直接联想到陈旧的功夫范式,联想到过去艰苦习练一指禅的少林武僧。

  没有培养出创新人才,是因为我们的学生学得还不够多吗?他们对现有知识的掌握还不够精确吗?于是培养创新人才的一种思路就是让我们的学生学得更多,把知识掌握得更精确,基础要扎实!要加强基础!许多大学现在办试验班、举办各种“创新人才培养计划”,单纯把学习量做加法的思路依然如故。福建某高校试验班一二年级教学计划的学分安排总和就达到125学分,南京某师范大学成立的相关学院即命名为“强化学院”。朱清时院士坦言,自从卸任校长后他才把问题想得更清楚,“长期以来,中国教育界有一个观念,认为知识越多,创新能力就越强;学历越高,创新的本事就越大”。朱清时认为,以知识传授型为主的教育方式造成了这样一个怪圈:学校设置的课程越来越多、越学越难,而学生的创新能力反而变弱了。怪圈的原因何在?范式陷阱在作怪。

  以上认识中存在一个重要的悖论,创造新学科所要突破的恰好是旧学科的范式,所要突破的东西如何能够成为新学科范式的基础呢?一种极可能发生的情况是,如果学生对旧的范式非常熟悉并精确掌握,他是否会对旧的范式产生某种信赖(而非怀疑)、甚至信仰因而不愿意、或者说更加难以突破旧的范式呢?加强基础所加强的范式陷阱已经成为我们创新最大的障碍。

  从范式陷阱角度看,创新需要一定基础以清楚理解问题,但对基础“适度” 的把握十分重要,过多的基础、被加强的基础,那些使得我们的学生全面继承旧的知识体系,娴熟掌握已经被规范化的技巧反而会制约创造力的发展,成为创造力的“杀手”。因而从培养创新人才的角度看,我们必须对“加强基础”的口号保持高度警惕。

  作者单位:北京大学元培学院,副院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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