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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种“杨墨之道”

另一种“杨墨之道”

 杨海文 《 中华读书报 》( 2012年07月18日   15 版)

  人们常说的“杨墨之道”,来源于孟子讲的下面三段话:

  圣王不作,诸侯放恣,处士横议,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公明仪曰:“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此率兽而食人也。”杨墨之道不息,孔子之道不着,是邪说诬民,充塞仁义也。仁义充塞,则率兽食人,人将相食。吾为此惧,闲先圣之道,距杨墨,放淫辞,邪说者不得作。作于其心,害于其事;作于其事,害于其政。圣人复起,不易吾言矣。

  昔者禹抑洪水而天下平,周公兼夷狄、驱猛兽而百姓宁,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诗》云:“戎狄是膺,荆舒是惩,则莫我敢承。”无父无君,是周公所膺也。我亦欲正人心,息邪说,距诐行,放淫辞,以承三圣者;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能言距杨墨者,圣人之徒也。(《孟子·滕文公下》6·9)

  杨子取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墨子兼爱,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子莫执中。执中为近之。执中无权,犹执一也。所恶执一者,为其贼道也,举一而废百也。(《孟子·尽心上》13·26)

  逃墨必归于杨,逃杨必归于儒。归,斯受之而已矣。今之与杨、墨辩者,如追放豚,既入其苙,又从而招之。(《孟子·尽心下》14·26)

  战国以降,果真“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吗?杨朱不好说,墨子则并肩于孔子,《韩非子显学》就说:“世之显学,儒、墨也。儒之所至,孔丘也。墨之所至,墨翟也。”孟子是否夸大了“杨墨之道”的影响,不算重要,重要的是他为何要“距杨墨”.简单地说,孟子认为:杨朱为我,凡是有利于天下,哪怕只是拔下身上一根毛,也不肯干;墨翟兼爱,凡是有利于天下,哪怕摩秃头顶,走破脚跟,也愿意做。为我等于不要国家了,兼爱等于不要家庭了,无父无君,那是禽兽的所为,而不是人道的规则!所以,不批倒“杨墨之道”,“孔子之道”就不会彰显!

  中国古代,儒学虽是国教,可佛教、道教同样深入人心。为了维护儒学唯吾独尊的意识形态权威,儒家总是拿孟子的“距杨墨”来批他们眼里的“异端邪说”.历史上有两个皇帝,一个是宋理宗赵昀(1205-1264),另一个是清世宗爱新觉罗玄烨(1654-1722),都御制过《孟子赞》一类文章,从中足见“距杨墨”业已成为儒家党同伐异的文化心态:

  道术分裂,诸子为书。既极而合,笃生真儒。诋诃杨墨,皇极是扶。校功论德,三圣之徒。(赵昀:《孟子赞》)

  哲人既萎,杨墨昌炽。子舆辟之,曰仁曰义。性善独阐,知言养气。道称尧舜,学屏功利。煌煌七篇,并垂六艺。孔学攸传,禹功作配。(爱新觉罗·玄烨:《孟子赞》)

  几年前,拙着《浩然正气--孟子》(江西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3章第6节分析过“为我”、“兼爱”的合理价值,结尾写道:“当两根点亮了的蜡烛在一起时,只会相互辉映,更加生辉,光芒不会影响光芒。至少在我看来,孟子是一种光芒,被他批过的杨墨之学同样也是一种光芒,他们的思想--今天依然还能够照耀着我们走过人生中某段崎岖的道路。”这篇文字则是要展示不同于孟子所说的另一种“杨墨之道”.

  先看文学名篇《咏怀》《北山移文》所言:

  杨朱泣岐路,墨子悲染丝。揖让长离别,飘飖难与期。岂徒燕婉情,存亡诚有之。萧索人所悲,祸衅不可辞。赵女媚中山,谦柔愈见欺。嗟嗟涂上士,何用自保持!(阮籍:《咏怀》二十三)

  岂期终始参差,苍黄翻覆。泪翟子之悲,恸朱公之哭。乍回迹以心染,或先贞而后黩。(孔稚珪:《北山移文》)

  三国名士阮籍(210-263)说的“杨朱泣岐路,墨子悲染丝”、南朝骈文家孔稚珪(447-501)说的“泪翟子之悲,恸朱公之哭”,典出西汉初中期的《淮南子·说林训》:

  杨子见逵路而哭之,为其可以南可以北;墨子见练丝而泣之,为其可以黄可以黑。

  杨朱为何“哭”?因为人在岔路口,往南走还是往北走,难以选择;墨子为何“泣”?因为洁白的丝线放进不同的染水,既可以染成黄色,又可以染成黑色,再也回不到洁白。《淮南子》说杨朱“哭”、墨子“泣”,用词不是“泣”与“悲”.从对仗的角度看,阮籍、孔稚珪比《淮南子》做得好,文学家炼字炼句的优势由此见矣。

  《淮南子》所述,亦渊源有自。譬如“墨子悲染丝”,《墨子》《吕氏春秋》就说:

  子墨子言见染丝者而叹,曰:染于苍则苍,染于黄则黄,所入者变,其色亦变。五入必,而已则为五色矣。故染不可不慎也。(《墨子·所染》)

  墨子见染素丝者而叹曰:“染于苍则苍,染于黄则黄,所以入者变,其色亦变,五入而以为五色矣。”故染不可不慎也。(《吕氏春秋·当染》)

  白丝线染了青颜料就变成青色,染了黄颜料就变成黄色。染料不同,丝线的颜色也跟着变化。染过五种颜料,就成了五种颜色。染之一事,不可不谨慎!以上两段话大同小异,《墨子·所染》《吕氏春秋·当染》两文也一样。紧接上面的话,两文均说:“非独染丝然也,国亦有染。”《吕氏春秋·当染》结尾则说:“孔、墨之后学显荣于天下者众矣,不可胜数,皆所染者得当也。”由丝之染联想到或者延伸到国家之染、士阶层之染,又有多少事、多少人所染者“得当”呢?若数量多,墨子会叹息吗?社会无处不被染,人生无时不被染,“得当”太难了,却是必须追求的目标!

  至于“杨朱泣岐路”,《荀子·王霸》有言:

  杨朱哭衢涂,曰:“此夫过举蹞步而觉跌千里者夫!”哀哭之。此亦荣辱安危存亡之衢已,此其为可哀甚于衢涂。

  衢涂即歧路,蹞步即半步,跌即差池。王先谦(1842-1917)《荀子集解》卷7解说:“喻人一念得失,可知毕生,不必果至千里而后觉其差也。”衢涂让杨朱哭泣,那是因为它纵横交错,远行人无从选择;一旦选择不当,就会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杨朱之“泣”,难道是《荀子》最先说起的?墨子之“悲”出自《墨子》,可鲁迅(1881-1936)的《小杂感》说过:“杨朱无书。”杨朱没有作品传世,这是事实。我们得从东晋人张湛(生卒年不详)注的《列子》里面找点材料:

  季梁之死,杨朱望其门而歌。随梧之死,杨朱抚其尸而哭。(《列子·仲尼篇》)

  杨子之邻人亡羊,既率其党,又请杨子之竖追之。杨子曰:“嘻!亡一羊何追者之众?”邻人曰:“多歧路。”既反,问:“获羊乎?”曰:“亡之矣。”曰:“奚亡之?”曰:“歧路之中又有歧焉,吾不知所之,所以反也。”杨子戚然变容,不言者移时,不笑者竟日。(《列子·说符篇》)

  《汉书·艺文志·诸子略》道家类着录“《列子》八篇”,并自注:“名圄寇,先庄子,庄子称之。”此《列子》就是现在传下来的张湛注《列子》吗?学术界有很多人认为张湛注《列子》乃伪书。写这篇文字,笔者倒觉得:今本《列子》,其书未必全真,但其事也未必全假。既然其事未必全假,毋宁说:《仲尼篇》的“哭”,加上《说符篇》的“歧路”,构成了《荀子·王霸》说杨朱的源头。《说符篇》记有心都子说的一席话:“大道以多歧亡羊,学者以多方丧生。学非本不同,非本不一,而末异若是。唯归同反一,为亡得丧。”一条大道拐出无数岔路,羊就找不回来了;一个学者对什么都感兴趣,方向就迷失了。只有归于同,回到一,才会真正拥有自己的方向。心都子之言,一语道破杨朱之“泣”的玄机。

  归纳以上所说,《墨子》《吕氏春秋》勾画了墨子之“悲”一线,《列子》《荀子》勾画了杨朱之“泣”一线;两条线汇聚到《淮南子》,最先完整地建构了另一种“杨墨之道”;其后,阮籍、孔稚珪把它进一步固定了下来。

  《淮南子》之前,其实也有若干文献说哭歧路的不是杨朱,而是墨子:

  相似之物,此愚者之所大惑,而圣人之所加虑也。故墨子见歧道而哭之。(《吕氏春秋·疑似》)

  事之适乱,如地形之惑人也,机渐而往,俄而东西易面,人不自知也。故墨子见衢路而哭之,悲一跬而缪千里也。(《新书·审微》)

  前引《当染》,此引《疑似》,《吕氏春秋》为何说叹素丝、哭歧路的都是墨子呢?贾谊(前200-前168)亦把哭衢路的说成墨子,《新书·连语》还显性-匿名引用过墨子的练丝之说:“故其可忧者,唯中主耳,又似练丝,染之蓝则青,染之缁则黑,得善佐则存,无善佐则亡,此其不可不忧者耳。”秦汉之际,墨子犹有影响,这是两个例证。

  读《两地书》第一集第二通,可知鲁迅用过墨子哭歧路这个典故。鲁迅给许广平(1898-1968)的信中写道:

  走“人生”的长途,最易遇到的有两大难关。其一是“歧路”,倘是墨翟先生,相传是恸哭而返的。但我不哭也不返,先在歧路头坐下,歇一会,或者睡一觉,于是选一条似乎可走的路再走,倘遇见老实人,也许夺他食物来充饥,但是不问路,因为我料定他并不知道的。如果遇见老虎,我就爬上树去,等它饿得走去了再下来,倘它竟不走,我就自己饿死在树上,而且先用带子缚住,连死尸也决不给它吃。但倘若没有树呢?那么,没有法子,只好请它吃了,但也不妨也咬它一口。其二便是“穷途”了,听说阮籍先生也大哭而回,我却也象在歧路上的办法一样,还是跨进去,在刺丛里姑且走走。但我也并未遇到全是荆棘毫无可走的地方过,不知道是否世上本无所谓穷途,还是我幸而没有遇着。

  鲁迅不知道《淮南子》那个系统的说法吗?可上面这段话同样提到了阮籍。阮籍如何“穷途”?《晋书》卷49《列传第十九·阮籍》有言:“时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迹所穷,辄恸哭而反。”后世诗人把《晋书》与《咏怀》结合起来,留下不少名句。如杜甫(712-770)的《早发射洪县南途中作》:“茫然阮籍途,更洒杨朱泣。”(《御定全唐诗》卷220)雷琯(生卒年不详)的《古意四首》其二:“朝为杨朱泣,暮作阮籍哭。”(《御订全金诗增补中州集》卷34)人生的长途,人人得走!杜甫、雷琯把杨朱、阮籍相提并论,也是对另一种“杨墨之道”的深情致敬!

  古往今来,我们这个民族似乎不太喜欢杨朱,倒是认可墨子。从“距杨墨”看,梁启超(1873-1929)的《子墨子学说》就说:“今举中国皆杨也。有儒其言而杨其行者,有杨其言而杨其行者,甚有墨其言而杨其行者,亦有不知儒不知杨不知墨,而杨其行于无意识之间者。呜呼,杨学遂亡中国!杨学遂亡中国!今欲救之,厥惟墨学;惟无学别墨而学真墨。”从另一种“杨墨之道”看,南朝周兴嗣(469-521)编的《千字文》根本不提杨朱,只是讲了墨子:“墨悲丝染,诗赞羔羊。”

  此时此刻,笔者却试图把《千字文》改为:“墨悲丝染,杨泣路歧。”人生在世,歧路太多,选择太难。十字路口错走半步,等到觉悟,可能已成千古之恨。像杨朱那样哭几下,又有何妨?心如素丝,社会却是一口大染缸。有多少人能够出淤泥而不染?有多少人能够一生洁身自好?像墨子那样几声悲叹,有何不可?岔路多,染缸大,无所逃,人人总有想哭泣、想叹气的时候。跟孟子笔下的“距杨墨”相比,另一种“杨墨之道”乃普通人的哲学,它呈现了最真实的人生困境,缓解了最平常的人生困惑,真真切切,实实在在。明于此,“距杨墨”从今往后亦可休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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