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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一凡:大理至丽江

赵一凡:大理至丽江

东方早报 2012-05-12 23:08

  《2011西部国情考》中择出两章,即《走进香巴拉》、《天路通拉萨》,合计二十篇,连续刊载,以飨读者。


  编者按:去年春夏之交,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员赵一凡先生,驾车考察了中国西部十省区,历时三个月,行程两万公里。途中他边走路、边读书,撰成《2011西部国情考》。此处择出两章,即《走进香巴拉》、《天路通拉萨》,合计二十篇,连续刊载,以飨读者。

  4月4日周一:大理180公里至丽江,晴间多云,8-22摄氏度,过桥费18元,加油190元,93号油7.38元

  六点闹铃响,起床淋浴,边洗边叹:今后两个月,再难享受四星级洗浴了!打开电脑,回顾近二十天进展如下:

  我自3月14日离开海口,先后用三周时间,驾车考察了桂、黔、滇三省区。所经之地,多为壮、苗、瑶、傣聚集地,兼有哈尼、景颇、拉祜、布依村寨。所见百姓,衣着纷繁,习俗各异,以至于一日之内,有九天轮回之感。

  30日,我从昆明行至宾川县鸡足山,当晚留宿山上宾馆。天黑前,我请马夫引路,找到悉檀寺遗址,祭拜了徐霞客旧居。次日又追寻徐公足迹,踏勘了腾冲火山,硫磺塘,天生桥落水洞,当晚下榻保山兰都酒店。4月1日赴大理下关,入住漫湾大酒店。下午马洪老师驾车来,接我去大理学院讲课,当晚马院长宴请。2日一整天,我忙着给龙宝换三滤,调轮胎,清洗引擎。昨天,我在酒店读书良久,左思右想之余,颇有一种遭遇危机之感。

  所谓危机,是指我连续两年,辛苦读书,却找不到写作《中国与美国》的合适方法。于是我驾车上路,栉风沐雨,周游西南三省区。这种边走路、边读书的生动环境,或能帮助我寻求突破?不料连走二十天,依旧是雪拥蓝关马不前。这是什么道理?难道列文森一语成谶,竟然把儒家知识传统说死了不成?

  列文森(Joseph R. Levenson)是美国著名汉学家,费正清的得意门生。三十年前我在哈佛读书时,听过不少他的传闻。一说他的德国犹太血统,令其倾慕儒家文明、洞悉中国文人。又说他的名著《儒教中国及其现代命运》,不仅延续费正清的“西方文明冲击论”,也对传统汉学造成了莫大震撼。

  对于这位擅长思辨的老学长,我心下钦佩,又耿耿于怀。钦佩他,是因为他在《儒教中国》中提出一个偌大问题:即所有古老文明(包括犹太教、印度教、佛教、伊斯兰教),为何只有儒教文明经受了西方冲击、传统断裂,还能奇迹般地存活下来,进而一统江山、重新生发?列氏的惊人答案是:

  作为政治伦理,儒教具有强烈入世抱负。作为准宗教,它又鼓励内在超越。不同于基督教的“进化式超越”,中国儒生的文化意识浓厚:他们一再追念辉煌历史,不忘改变现状。在列氏看来,儒教的终极关怀,竟是要在纷纭乱世之上,保留一个天堂般的精神领域:即渴求完美、批判现实,追求复兴。一句话,中国文人肉身在世,偏又不属于这个世界。

  身为犹太裔“苦难专家”,列文森对中国学者的现代磨难,尤能感同身受。他以严复、梁启超、胡适、鲁迅为例,逐一挑剔分析道:他们无论保守激进,都面临两难困境,即在理智上疏远传统,在感情上认同之。更形象一些说,这些人的眼睛,永远盯着两个方向,“一乃祖先墓碑,二为现代里程碑。”

  列氏还有两个论断,却让我如鲠在喉,总想找他理论一番。此时闹铃再响,催我下楼吃饭。于是放弃争论,下楼装车。进餐厅,早餐有甜豆浆,白粥,火腿蛋。饭后去十五层取电脑,至大堂退房,刷卡一千三百四十元。

  八点驾车出门,街上早市繁忙,一派富足景象。护国路一带,俗称“洋人街”。据说这里有不少老外赁房常住:他们白天写书,晚上泡吧,过着神仙般的日子。其中有一美国作家,历数大理的好处,还得意总结说:“此地最能感受中国文明深沉而丰富的脉动!”——说得我五味杂陈。

  若非英年早逝,列文森也能亲身来大理,感受中国的现代脉动。可叹老列一生迷恋中国,却因冷战隔绝,从未踏上过大陆——仅仅是在香港酒店里,隔海遥望而已。直到文化大革命,他仍住在旧金山郊外一座古堡中,俯瞰湛蓝海湾,遐想中国未来。不料他带儿子露营时,不幸溺亡,年仅四十八岁。

  列氏去世后,加州大学出版纪念文集《莫扎特式的历史学家》。开头第一篇,便是费正清的悼文。老爷子痛失门生,一如中国白发人送黑发人。他检出小列二十年的来信,以及他作为导师,不断为小列写下的评语与推荐信。令人感伤者,师生二人当年的戏谑之言,皆由老爷子加注说明:此乃《诗经》语,彼是《史记》书,余者为司马光《资治通鉴》也。

  依照马洪的指示,我从万花路上大丽公路,缓缓走过喜洲民居、蝴蝶泉边,然后是风光旖旎的上关花乡、洱源水乡。一小时后进山。至此,一级公路改为二级。下车上厕所,发现极干净。一个白族婆婆戴着橡胶手套,来回擦洗。我本江苏人,眼光很挑剔。可这几天挑剔下来,我也乐得承认:大理白族村寨,实不亚于江南水乡。无论是村镇建筑、起居饮食,还是家中养花喂鱼,样样讲究,难分仲伯。这也难怪,大理自古风雅,领袖云南么!

  云南澜沧江古名“濮水”,《汉书》因将西南夷统称“百濮”,说他们散居山里,荒蛮不化。《南诏野史》却又表白:阿育王第三子曾在大理开创妙香国,其后人又立白子国。战国后期,楚国大将庄蹻远征来到滇池,始称湖边平原为“滇”。不久秦国攻楚,庄蹻及其军队无法返乡,便在云南自立“滇王”。所以呢,大理白族颇有理由说,他们既为白子土著,又是庄蹻后人。

  十点半过鹤庆县城。这里是茶马古道重镇,百姓擅长养马,会做生意。由于今日赶街,各族老乡熙熙攘攘,竟将五公里长的国道,堵了个水泄不通。我好不容易挤过百货摊,躲过骡马市,出城转一山头,忽见巍峨雪山直插蓝天:那就是丽江地标玉龙雪山了。不料丽江郊外大兴土木,正在拓宽机场高速路。我随上百台大小车辆,在沙石路上颠簸十六公里,总算进了市区。

  2003年我来过丽江,当时感觉只有巴掌大。今日进城,几乎认不出大研镇了:环城公路交叉纵横,一再指向新城区。路牌上密密麻麻,尽是陌生路名。我被迫开启导航仪,寻找古城北门。北门到了,却见路边一长溜汽车,有房车、老爷车,还有外国牌照车!这是丽江么?敢情是一欧洲古城?

  人声鼎沸中,我小心驶入停车场。看门大爷连喊带挥手,示意我千万别停下,直接开进地下车库。看来丽江停车之难,快要赶上北京王府井、上海徐家汇了。我排队下地库,转圈找车位,发现一帮老外正欲离开,赶紧说英语套近乎,发现他们是美国游客,全都来自波士顿!

  丽江师专的丽萍老师(回族),提前来北门接我。她生怕我不认路,又派办公室杨主任(白族)去南门迎候。我们用手机彼此呼叫,一刻钟后,才见到满脸是汗的丽萍。她忙着道歉,又把老杨从南门喊回来。

  阳光绚丽,春风拂面,让我直犯晕。步行至四方街,我喊出一声:天哪!丽江整个儿商业化了!丽萍笑谓:不怪赵老师吃惊,丽江就像出嫁的闺女,连我们看了也面生呢。爬上新华街,来到老杨预订的翁古客栈。一个彪悍小伙迎上来,自称姜二,是客栈CEO。他打开贵宾房:屋里铺地毯,摆鲜花,卫生间有热水,客房能上网,还能俯瞰半个大研镇!下楼到客厅,姜二又向我介绍他的老弟姜四,老爸老妈,以及小黑狗丫丫。

  时近正午,丽萍要请客。我嫌城里闹,随她来到城外一处回民餐馆。三人边吃边商议讲课事宜。丽萍抱歉说:丽师搬去城外了,所以要辛苦赵老师,去新校园上课。我问为何搬家?二位老师说:不搬不行,市里要发展旅游!新校园交通不便,环境嘈杂,六千多学生娃娃,挤在乡下过不惯呢。

  以我在大理学院所见:新校园光彩夺目,高居苍山之上,俯瞰碧绿洱海。最难得者,新校舍是白族民居风格,与古城浑然一体,交相辉映。丽江的领导似乎更看重古城地皮:他们将丽师迁出城外,美其名另建大学城。可从文化品味看,二者孰优孰劣,一目了然。

  饭后丽萍回家,老杨领我上狮子山停车场。到山顶,我发现是风水宝地。老杨却道:此地被外国大亨买断,要建七星级酒店,所以文昌宫拆去一半,暂作停车场。我停好龙宝,告别老杨,自回客栈休息。

  午睡至三点,起身写日记,直到姜二敲门,唤我吃饭。下楼一看,姜家四口人,加两位旅客,围桌而坐,亲如一家。我拿碗盛饭,姜妈给我夹菜,有炒韭菜、红烧肉、蒜苗炒肉丝,青菜豆腐汤。姜二问及明天早餐,我提出要喝鲜豆浆,吃煮鸡蛋,还要咸菜下稀饭。他一一答应不提。

  放下碗筷,出门散步。玉河广场一带,满眼灯红酒绿。虽说是旅游淡季,可我挤在人堆里,感觉不爽。于是绕行一大圈,再回酒吧街。此街长不过一华里,集中了几十家酒吧、夜总会,诸如一米阳光、桃花岛、千里走单骑。

  名字足够浪漫,里头沸反盈天。我进桃花岛小坐,试着喝扎啤,听洋装女子唱歌。不料群魔乱舞,实在吃不消。起身离去,又打趣自己说:这等火爆麻辣,绝对压倒三里屯,封杀新天地!散步回客栈,伴着窗外声浪,续写感想如下。

  德国社会学家韦伯称:现代化乃一理性专业化过程。列文森据此推断:此一专业化趋势,实与儒家文人格格不入:他们进则为官,抚琴而治,退则隐居山林,吟诗作画。自唐代王维起,中国士大夫竞相引诗入画,遂有苏轼、赵孟頫、董其昌推崇的文人画。列文森沿此脉络,钻研明代吴门画派(沈周、文徵明、唐寅),发现他们优游林下,自娱自乐,竟能以业余身份,高高凌驾于专业画家之上!何以出现这等怪状?结论:中国文人的 “非专业化人格”,严重悖逆现代文明。这般高雅传统,终将沦为博物馆里的陈列品!

  对于儒家文化的偏爱,令老列忧心忡忡。他警告:现代化犹如利剑,必将割裂传统,变革文风。传统惨遭破坏之余,有无再生可能?难道中国文人命中注定,都要遭遇博物馆化(Museumization)的命运?

  关于此案,我自有一套“劫后余生”说,即自明代徐霞客、顾炎武、黄宗羲开始,历经清代魏源、林则徐、左宗棠的身体力行,中国文人确已摸索出一条新生之路。生路何在?当然是融通中西,图变创新。然而列文森的悲观情绪,又促使他提出一套令人纠结的“语言置换”说:

  自晚清起,中国迭遭剧变。漫长一百五十年间,持续不断的动乱、从上到下的重组、刻骨铭心的变革,均让中国文人瞠目结舌,难以转圜。对于这种尴尬困境,列文森评判说:早先佛教对儒家思想的冲击,仅限于思想层面,故而属于词汇变化(Change of Vocabulary)。但西方文明的剧烈冲击,实已在中国各个领域,造成一种彻底的语言置换(Shift of Language)。

  对于此说,我起先不在意,直到我从哈佛毕业,回北京拜见钱锺书先生。那日在钱府,先生见了我劈头一句:二毛子回来啦?这让我羞愧不已。自那以后,我放下洋博士架子,虚心揣摩钱先生的“打通”之法,私下一再安慰自己说:只要我认真补习国学,今后谁还敢说我是“二毛子”?

  去年我过了六十岁生日,心下依旧不踏实。不踏实的原由,多半来自中西价值观的日趋对立。它说明,列文森的语言置换说,及其指示的知识困境,非但未及打破,反而变成一种缠绕我不去的危机感。钱锺书与列文森,因而也在冥冥中轮番出场,左右开弓,合起伙来捉弄我。

  不过话说回来,他俩的意思挺明白:困境尚未解除,后生仍须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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