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印

[赵旭东] 回首遥远的妙峰山——评吴效群著《妙峰山: 北京民间社会的历史变迁》

[赵旭东] 回首遥远的妙峰山——评吴效群著《妙峰山: 北京民间社会的历史变迁》

回首遥远的妙峰山——评吴效群著《妙峰山: 北京民间社会的历史变迁》

赵旭东


       [文章编号] 1001 - 5558 (2008) 01 - 0133 - 03
       [中图分类号]  C912     
       [文献标识码]  E

    无论怎样, 妙峰山都不是一个平常的地方。这应该是一个圣地, 先是民间社会的,随后变成学者的, 现在差不多可以称为“旅游圣地”了。我对妙峰山的名字应该不是从作为一个平常百姓进香的实践中获得的, 当然也不是把妙峰山当作心仪已久的旅游风景地而去了解的。细细想来, 可能是在北大读书的时候, 大概是1996 年的春天, 那一年研究所里组织老师和学生春游妙峰山。说是春游, 实际上许多随行的学者们由于职业的习惯, 都还是带着研究的期望的, 他们揣着日记本, 夹着相机, 着实要拉开架势做田野了。这样一来, 反倒是旅游的兴致没有了, 更感受不到这里就是一个曾经让民俗学家、社会学家以及历史学家神魂颠倒、有着无限创作欲望的地方。
       差不多也就是这个机缘, 我从研究所的同仁那里知道有吴效群这个名字, 那时他的身份跟我差不多, 是一个博士研究生, 并且我知道他是钟敬文先生的弟子。那时他是在从事着妙峰山的再研究, 并将此作为他的博士论文的选题。后来虽然交道不多, 但是也还是在不同的场合有过几次谋面。不过, 最近再见到他, 据说已经是要有妙峰山研究的专著出版了。再等了数月, 一本封面上印有“妙峰山”三个字, 同时也散发着油墨香气、有着沉重的“北京民间社会的历史变迁”的副标题的大作已经是摆在我的办公室书桌上了。
       这一天, 我赶忙泡好刚刚买回来的新的明前绿茶, 便迫不及待地翻阅这本几近350 页的有着20 万字的著作了。读罢之后, 我的第一个感受便是作者的博闻。这种博闻不仅仅是体现在作者对于妙峰山历史知识的掌握上面, 而且还落实到了作者从人类学家那里所学习到的从实际的调查当中去发现知识的做法上面。有了历史和现实这两方面的关照, 整本书的分析架构也就不再是平面化的, 而是立体的了。在这里, 纵向的时间与横向的空间交错在一起, 由此而为妙峰山勾画出了一幅有着别样风景的民间社会形态。这样的架构着实不容易让读者肯在一个地方驻足不前, 他必须而且是不得已地往前或者往后去追溯历史性的沿展, 或上上下下地去搜罗空间排列上的现代意义所在。
       如果简单地将妙峰山一年一度的“行香走会”看成是民间信仰之类, 并一律冠之以“迷信”的帽子, 那么那样的人也许在今天应该是可以归类到最最愚蠢的旁观者之列了。但是, 我们所能够看到的吴效群博士笔下的妙峰山, 它可能是一个人们朝拜之所, 一个人们聚集之所, 一个人们交流之所, 一个人们狂欢之所……但是, 所有这些也许并非妙峰山所能够真正代表的意义所在, 这种意义肉眼无法看到, 当然也就无法为许诺诚实的记录者所描述了。原本不存在的记录终究还是不存在, 对于这样一个本来是很简单的道理, 现代的人类学家总是会不断地忘记, 就像糊涂的摄影师总是会不打开镜头盖就按下快门一样,结果底片冲出来, 上面还是丝毫痕迹都没有。
       在这个意义上, 妙峰山实际能够体现出来的一种精神就是, 它本身能够像磁石一样把分散在各地的, 本来是独立自主的香客在特定的时间聚拢在一起, 让他们久久地不肯散去。但是现在具有这样的所谓“灵性”的东西已经是少而又少了, 过去也许任何一个小事情都可以聚拢起来一大堆人去围观, 因为事件本身就是具有“灵性”的, 有着不一般的吸引力, 人们必须聚集在一起去共同关注一个社区里面所发生的事情, 尽管这个事情也许跟围观的大家并没有什么直接的关系。但是, 现在这样的事情, 这样的场景, 已经是少之又少了。最近去看一个老照片的展览, 一张上个世纪50 年代修建十三陵水库的壮观场面一直在刺激着我。我当时就想, 这样的场面今天恐怕是再难重复了吧! 即使重复了, 也不一定是人们发自内心的了。导演也许可以去找群众演员, 但那一定是付费的了。
       但妙峰山确实是个例外! 多少年了, 世事沧桑, 却还能够依旧年复一年地吸引着香客们前往, 同时也牵引着茶棚一座接着一座地搭建, 最后当然是少不了那具有表演才能的香客们贡献上自己身怀的绝技。这些据说都是免费的, 甚至在过去还是要自己掏腰包的, 这样才更会有面子。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动员的力量, 这些东西真的可以成为现代的社会活动家在蓄意发动群众、组织群众活动中所使用的那些捉襟见肘的方法最好的反例了。这些现代的组织者忽视了民众自己组织自己的能力, 想当然地以为他们是弱的、贫的、病的以及苦的, 需要外力, 需要扶助, 但是当这些活动家们把农民强行组织起来, 让他们活动、让他们讲话、让他们言不由衷的时候, 也不妨把这些活动家们带去妙峰山去瞧瞧吧, 这样他们也就不会再为自己的雄心抱负受到挫折而感到忧心忡忡了, 因为这种组织的资源原本就存在于民间, 无需外力, 只要以神的名义, 一切都变得没有什么障碍了。
       在这一点上, 吴效群博士的类比并没有什么出格的地方, 那确实是一个深藏于民间的紫禁城, 不论是象征的意义上还是实际的对于民众生活的影响力上面, 那都是最为精确的类比。在普通民众的心目中, 那里才是世界的中心, 是一个必须寄托和依恋的地方, 否则, 自己的灵魂便是无处栖息了。在这里我不能够同意吴博士不假思索便使用的, 听起来有些不怎么般配的“中华封建帝国”这个分析概念, 因为“封建”如何与“帝国”能够并存在一起呢? 但是, 在传统中国的宇宙观中, 由中心和边陲所构成的帝国的概念是确凿无疑可以使用的, 甚至书中所提到的帝国形态下的“朝贡体系”也是不必争执的历史事实。在这个意义上, 民间社会是在有意地复制出真实帝国观念下的世界秩序, 那秩序不是今天的世界秩序而是传统帝国的世界秩序, 这个秩序是有等级的, 而且不是建立在资本的神话上面, 而是仅仅建立在世界本身的神话上面。
       妙峰山无疑是一个民俗学家最为乐于关照的对象, 但是单就民俗来谈论妙峰山的民俗, 那真不知会让多少人一步迈进死胡同。还好, 吴博士没有那样做, 也就是没有平铺直述地记录看起来像民俗的民俗, 那本来是某种机器最擅长的工作, 而不是人的大脑最为擅长的。在这一点上, 吴博士肯定是在做着痛苦的挣扎, 因为看得出来, 吴博士在不断地想着如何从直白的描述中脱离出来, 从而使自己关注的对象经过自己的描述而能够真正成为读者想要了解的对象。在这一点上, 民俗学和人类学有着共同的挣扎, 那就是如何从机械的描述中脱离出来, 对你关照的对象给出一种解释。在这样的看法背后, 我们实际所接受的便是给予事物以意义的文化建构论。
       这样的观点使历史成为了一种新的解释工具。历史也不再是固化了的存在, 而是在不断变化着的过去。我们如何解释取决于我们如何赋予过去的材料以意义, 而过去的材料的意义又根本是从更前面的文化传递中再次生发和传递出来的, 意义在这个意义上全部是以表征为基础的, 历史不过是公共认识之后留下的另一种的公共表征, 表征在人群中间的传递过程本身便构成了一种历史, 这历史便是活的历史。这种活的历史是经由解释者的解释而获得灵性的, 这种解释不仅来自于作为旁观者的研究者, 也可以同样来自于民众自身。
    在这个意义上, 妙峰山凝聚起来了一系列的社会表征的积累与传递。在学者发现妙峰山之前, 早先香客们的心态和今天被学者发现之后以及变成为旅游景点之后的香客们的心态肯定是不一样的。之前的人们一心向往着妙峰山, 几乎忘记了自我的存在, 也忘记了人作为人的存在, 成为自由的却又不违反秩序的存在; 之后的人们也许从良心上就发生了改变, 表演不再是献给神的礼物, 而是一种挣钱的资源, 原来的神的仆人的表征逐渐转化成为了借助神的名义来彰显自我的新的表征创造。或许过去妙峰山离着人们很是遥远, 据说步行要几天的时间才能够到达, 但是在人们的心目中, 那山却真的并不遥远; 但是, 今天, 汽车可以一两个小时便可把香客和游客们送去山顶, 山变得近在咫尺, 但是实际又很遥远, 因为现代人的心离一个共同认可的权威的距离已经是真的越来越遥远了。

       来源:《西北民族研究》 2008/01
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