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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大年]《通鉴》胡注及其他

[吕大年]《通鉴》胡注及其他

《通鉴》胡注及其他

吕大年

东方早报 2008-11-23 3:35:45

  
核心提示:胡三省的注教人重新认识《资治通鉴》,而陈垣的《通鉴胡注表微》又教人重新认识胡注。





  《资治通鉴》 司马光著 胡三省音注 中华书局 全20册,332.00元


《通鉴胡注表微》 陈垣著 辽宁教育出版社 1997年3月第一版  313页,13.00元




  一

  我读《资治通鉴》间或做一点笔记。没有一定的目的,看到有意思的地方,笔记本又在手边,就写下页码和内容提要。我看的《通鉴》是中华书局的标点本,1956年初版,1976年做过标点的修订,但是页码没有变。

  翻看过去的笔记,发现有不少记的是胡注,连带一些旁及他书的材料。旁及的书中有陈垣先生的《通鉴胡注表微》。比如有一条记《通鉴》第5475页,陈长城公至德二年:

  突厥沙钵略可汗数为隋所败,乃请和亲。千金公主自请改姓杨氏,为隋主女。隋主遣开府仪同三司徐平和使于沙钵略,更封千金公主为大义公主。

  中华版的《通鉴》每年都加标西历,这一年是公元五八四年。“隋主”即隋文帝杨坚,称帝取代北周宇文氏,改元“开皇”,已经三年多了。《通鉴》纪年和行文,南北朝时期以南朝为正统,因而直到五八九年隋灭陈,对杨坚都是如此称呼。这条正文之下有胡注:

  千金公主,宇文氏,请于沙钵略,欲复仇。及兵败于外,众离于内,乃请为隋主女。更封以“大义”,非嘉名也,取“大义灭亲”云尔。

  《表微》“解释篇”评论这条注释:

  自晋元渡江,讫宇文氏之灭,河北沦陷者,二百七十余年,至是复归中国。《春秋》大义,国仇百世可复,隋盖为中国复仇也。千金公主乃欲复宇文氏之仇,故隋以大义封而灭之。身之释大义,其说新而切。

  “身之”是胡三省的字。当时看了胡注,就把正文又细读了一过。后来看了陈先生的评论,就又把胡注细读了一过。猜想别的人也会是这样。胡注教人重新认识《通鉴》,《表微》又教人重新认识胡注。  

  二

  胡三省注《通鉴》,始于宋末,成于元初。胡注自序见于《通鉴》卷首,其中说司马光编年记事并非总是不动声色,忠愤感慨,时有流露,“编年岂徒哉!”上世纪四十年代,陈垣困居沦陷的北平,读《通鉴》以自遣。他在注文里发现了胡三省的亡国之痛,遂以三年之力,勘覆稽隐,写成《通鉴胡注表微》,一一指陈胡注里包含的国家、民族意识。陈先生告诉读者,胡三省不仅仅是一个地理、考据学者:“身之岂独长于地理已哉,其忠爱之忱见于《鉴注》者不一而足也!”“清儒多谓身之长于考据,身之岂独长于考据已哉!” 语气激动,近于疾呼。

  《表微》所举的例子,有正文常见易懂,而胡注详加注释的。譬如“屠城”,胡注:“屠,杀也。自古以来,以攻下城而尽杀城中人为屠城,亦曰洗城。”不识者或以为胡三省费辞溢言。但是陈先生说:“屠城之义甚浅,而重言以释之者,有痛于宋末常州之屠也。”还有正文看似简单,其实并不简单的。譬如 “草市”,通常或以为就是卖柴草的场地。胡注:“时天下兵争,凡民居在城外,率居草屋,以成市里。以其价廉功省,猝遇兵火,不至甚伤财以害其生也。”陈先生说:“百闻不如一见,非身亲其事,不能言之亲切。身之生乱世,故独能了解兵争时事。” “屠城”注见于《通鉴》162页,“草市”注见于9174页。《表微》的两条评论都在“解释篇”。

  胡三省关注生逢乱世的人,不是出于同情,而是出于同感,形诸文字,有时极其生动直白。唐宪宗时,彰义军节度使吴少阳父子割据淮西,朝廷屡攻不下。后来起用裴度,战局得以改观。《通鉴》7744页记述裴度入驻蔡州:

  裴度以蔡卒为牙兵,或谏曰:“蔡人反仄者尚多,不可不备。”度笑曰:“吾为彰义节度使,元恶既擒,蔡人则吾人也,又何疑焉!”蔡人闻之感泣。先是吴氏父子阻兵,禁人偶语于途,夜不燃烛,有以酒食相过从者罪死。度既视事,下令唯禁盗贼,余皆不问,往来者不限昼夜,蔡人始知有生民之乐。

  胡注:“解人之束缚,使得舒展四体,长欠大伸,岂不快哉!”《表微》“感慨篇”评论:“其言似肆,然‘犹解倒悬’已见于《孟子》。身之当时之处境,概可见矣。”

  陈先生的评论一般都比胡注要长。还有间出己意,越过胡注,直接议论正文的。比如《通鉴》3554页,公元四零三年,东晋桓玄为篡位制造舆论声势:

  十月,楚王玄上表请归藩,使帝作手诏固留之。又诈言钱塘临平湖开,江州甘露降,使百僚集贺,用为己受命之符。又以前世皆有隐士,耻于己时独无,求得西朝隐士安定皇甫谧六世孙希之,给其资用,使隐居山林;征为著作郎,使希之固辞不就,然后下诏旌礼,号曰高士。时人谓之“充隐”。

  胡注很短,——“实非隐者而以之备数,故谓之充隐。”《表微》的评论是:

  凡非自有而假之谓之充,非自愿而强之谓之使。史文连用四“使”字,曰使帝作手诏,使百僚集贺,使隐居山林,使固辞不就,明皆非自愿也。假造民意之事,自古有之矣。

  陈先生当时的处境,概可见矣。



陈垣像 安迪 绘



  三

  我还记下了一些胡注,无关故国情怀、抑扬褒贬,但是语言生动,有情致,令人长记不忘。譬如释“沉吟”——《通鉴》5302页述北周晋公宇文护独揽国政,子弟僚属恣意横行,大祸将及,庾季才劝他归政天子,请老私门,否则后事难料:“护沉吟久之,曰:‘吾本志如此,但辞未获免尔。’”胡注:“沉吟者,深味其言,微发于声而不能自决之貌。” 释“鲠直”——《通鉴》5326页述北周武帝夸奖宇文孝伯:“卿世载鲠直,竭诚所事。观卿此言,有家风矣。”胡注:“毛晃曰:‘鲠,鱼骨,又骨不下咽。’世谓謇谔者为骨鲠,谓直言难受,如骨之弗咽也。”

  再如释“流沙”——“且末国在鄯善西,其国之西北,有流沙数百里,夏日有热风,为行旅之患。风之所至,唯老驼预知之,即嗔而聚立,埋其口鼻于沙中,人每以为候,亦即将毡拥蔽鼻口。其风迅速,斯须过尽,若不防者,必致危毙。”这一条见于《通鉴》3316页。胡注引用他人文字,通常指明出处。据陈垣先生辑录的胡三省事略,他没有到过西北。这应该是转述他人的见闻,写得真好。

  有些说法,我习以为常,但真要解释其身后的概念,口讲指画半天也说不明白。而有的人用几个字就解释得清清楚楚,我总是很佩服。看胡注讲围棋,就有这种感觉。我看到有两处。一处在《通鉴》3286页,正文讲前秦、东晋之间的战事,“秦兖州刺史彭超请攻沛郡太守戴逯于彭城,且曰:‘愿更遣重将攻淮南诸城,为征南棋劫之势,东西并进,丹阳不足平也。’”胡注:“棋劫者,以棋势喻兵势也。围棋者,攻其右而敌手应之,则击其左取之,谓之劫。”

  另一处在《通鉴》4169页。正文说刘宋明帝的妻舅王景文门族强盛,明帝病笃,担心身后姻臣坐大,派人带毒药到王景文家赐死:“敕至,正与客棋,叩函看已,复置局下,神色不变,方与客思行争劫。局竟,敛子内奁毕,徐曰:‘奉敕见赐以死。’”胡注:“棋有行,有劫。行者,欲击东而声出于西也;劫者,先有彼我两急之势,彼欲出此,则我劫彼以制之也。”

  胡三省还经常把一个词语析开,分别指出每个字取义的由来。我从胡注明白了许多词语命名的根据。譬如“影迹”——《通鉴》4185页述萧道成派张敬儿镇襄阳,监视驻军荆州的沈攸之:“敬儿既至,奉事攸之,亲敬甚至,动则咨禀,信馈不绝。攸之以为诚然,酬报款厚。累书欲因游猎会境上,敬儿报以为‘心期有在,影迹不宜过敦。’”胡注:“谓动则有影,行则有迹,人将窥见之也。”

  其他如“面首”——“面,取其貌美,首,取其发美”(4077页);如“首望”——“各州之大姓,是为望族。首望者,又一州望族之首”(4937页);如“交趾”——“按交趾之称,今南方夷人,其足大趾开广,若并足而立,其趾相交,故曰交趾。”(5948页)。

  后来手边有了《汉语大词典》,有时就把记下的胡注拿来勘核,比较异同,发现《词典》收入的胡注很多。举几个例子:

  《词典》卷四,17页,词头“局度”有两个意义,其一是“才干气度”,例证之一见于《通鉴》3973页:“(王僧绰)及为侍中,年二十九,沈深有局度,不以才能高人。”胡三省注:“有局则能处事,有度则能容物。”

  《词典》卷三,1248页,词头“庸虚”,释义:“才能低下,学识浅薄。自谦之词。”例证之一见于《通鉴》5412页,杨坚受禅北周,夜招太史中大夫庾季才,问曰:“吾以庸虚,受兹顾命。天时人事,卿以为如何?”胡注:“庸,言身无所能;虚,言胸中无所有;谦辞也。”

  《词典》卷一,299页,词头“上变”,释义是:“向朝廷告发谋反等非常事变。”例证之一说:“《史记·张耳陈余列传》:‘汉九年,贯高怨家知其谋,乃上变告之。’《资治通鉴·汉高帝九年》引用此文,胡三省注曰:‘变,非常也。谓上告非常之事。’”胡注见于《通鉴》383页。《词典》指出所注文字的原本出处,读者从而可知这是宋元之际的人解释西汉的文字。  

  四

  《通鉴》4413页述北魏南侵,主力前驱是彭城王拓跋勰:“勰等三十六军前后相继,众号百万,吹唇沸地。”胡注:“吹唇者,以齿啮唇作气吹之,其声如鹰隼。其下者以指夹唇吹之,然后有声,谓之啸指。”《词典》卷三,237页,词头“吹唇”,释义是“吹口哨”,例证即为上引胡注。同条胡注兼见于卷三,532页的“啸指”。估计这是由“吹唇”衍生的词头,因为只有一条孤证,而且释义几乎是照抄胡三省:“以指夹唇吹之作声。”

  百万大军,踢尘而进,哨音尖厉,有如猛禽,所过之处就像是腾烟起浪。“吹唇沸地”四个字写出北魏军容的盛大和犷悍张扬。这个说法,今天可以用来形容足球场上的观众。我的笔记在此处旁出一条,记吴伯箫文章中的一段口语,说的也是大战在即的军队,十分传神。文名《神头岭》,收进作者的《烟尘集》。书就在手边,一并抄在这里。

  神头岭在晋东南潞城附近,1938年3月,八路军一二九师在此伏击一千五百日军,几近全歼。次年六月,吴伯箫到战地采访目击者,写了这篇报道。我查了1979年版的《辞海》,“神头岭伏击战”设伏部队三个团。按足员推算,应该有三千多人,神头岭地方不大,如果“吹唇”,也足以“沸地”了。吴文说八路军是头天夜里集结,潜入预定地区,隐蔽深严,静若处子。山西的3月,春寒料峭,一个早起拾粪的农民事后回忆:

  那天我赶早上坡,一脚不小心就踏上了一个山岗,嗳哟我底娘,海压压满坡都是人头,都是灰布军装。我刚刚抽身要走,咱队伍里一个弟兄说:“不要吱声!”我知道要打仗了,便一溜烟绕着沟沿跑了。在坡里我一天没吃饭,听了一天炮声……
 

  五

  再说《通鉴》胡注和《汉语大词典》。或问把胡注勘合《词典》有什么意义?我开始只是好奇。但是逐渐感觉到,《词典》收入的胡注,不仅是例子,可以说明相关词语在宋元之际的应用,而且还有辅助词条释义的作用。细看收有胡注的词条的释义,文字多少都带有胡注的笔意,或者说是由胡注敷衍而成。这说明胡三省的理解禁得住考验,也说明他的文字平实明白,即便是出于七百年前,今天的人也不难看懂。《通鉴》以胡注本流行于世,与此不无关系。

  “看似寻常最奇崛,成为容易却艰辛”,把生僻的词语解说得准确无误,既照顾读者,又照顾作者,不是摇笔就来的。笔记中有胡注“与手”一条:

  《通鉴》5781页,宇文化及兵变推翻隋炀帝,炀帝被押出宫,化及扬言:“何用持此物出,亟还与手。”胡注:“与手,魏齐间人率有是言,言与之毒手而杀之也。”查《汉语大词典》,“与手”的释义是“犹言下毒手”,例证之一就是《通鉴》正文和胡注(卷二,160页)。然而《词典》只采用了胡注的一部分,略去不引的还有这样一段文字:

  宋孝建初,薛安都助顺有大功。从弟道生亦以军功为大司马参军;犯罪,为秣陵令薛淑之所鞭。安都大怒,乘马执槊,从数十人,欲往杀淑之。行至朱雀航,逢柳元景问何之,安都曰:“薛淑之鞭我从弟,指往刺杀之。”元景曰:“小子无宜适,卿往与手甚快!”安都既回马,元景复呼使入军,让止之。此与手之征也。

  这是胡三省推究词义,所费心思和功夫的痕迹。

  胡注解释词语,还有胜过《汉语大词典》的例子。比如《通鉴》5730页,讲李世民拉拢裴寂:“世民出私钱数百万,使龙山令高斌廉与寂博,稍以输之,寂大喜,由是与世民交,情款益狎。”胡注:“对博者,不胜者纳物与胜者曰输。”这条注下得非常之准,没有一个字的废话。《词典》解释“输”的这个意义,说:“负,失败。同‘赢’相对。”(卷九,1302页)其实可以征引胡注,作为补充。因为胡注说明,“输赢”的“输”并不完全等于“负”或者“失败”,它除了表示较量之后双方地位的高下,还牵涉其他事物的得失。这就有类于英语里的lose,是可以辖制两个宾语的及物动词,

  核对《汉语大词典》,也发现胡注有不对的地方。譬如对“今段”的解释。见于《通鉴》5678页隋炀帝与臣下的对话:“初,帝再征高丽,复问太史令庾质曰:‘今段何如?’对曰:‘臣实愚迷,犹执前见,陛下若亲动万乘,劳费实多。’”胡注:“今段,犹自今以后一段事也。”核对发现胡注有误。《词典》卷一,1080页,“今段”的释义是“这次,此回。”例证取自《隋书·庾质传》:“复问质曰:‘今段复何如?’”比《通鉴》多一个“复”字。胡三省如果见到,也许会做他解。还发现,《通鉴》里去此不远就有“今段”的用例,正合《词典》释义。4152页说刘宋明帝荒淫:“宫中大宴,裸妇人而观之,王后以扇障面。上怒曰:‘外舍寒乞!今共为乐,何独不视!’后曰:‘为乐之事,其方自多;岂有姑姊妹集而裸妇人以为笑!外舍之乐,雅异于此。’上大怒,遣后起。后兄景文闻之曰:‘后在家劣弱,今段遂能刚正如此!’”(所谓“外舍”即指皇后的娘家王氏,南渡诸大姓之首,其以门第自高,文中可见一斑。景文就是上引4169页“棋劫”释义涉及的王景文,明帝临终时赐自尽。)这个“今段”,不知胡三省何以未曾措意。

  印象最深的是“卓荦”。“虽然大器晚年成,卓荦全凭弱冠挣。多识前言畜其德,莫抛心力贸才名。”龚自珍的这首诗早就知道,而且会背。可是“卓荦”这个词,一直没查过字典,推想它的意思就是“突出、拔尖儿”。后来在《通鉴》3065页看到说郗超“卓荦不羁”,下面有胡三省的注:“卓,高也,荦,有力也;言其气韵甚高,且有才力,譬之马驹逸群,不可得而羁絷也。”我很高兴,以为得到了正解。核对《词典》,才知道胡三省对“卓荦”的解释并不全对:“荦”的原义是杂色的牛,用来形容骏马,说的是皮毛斑驳醒目,跟力气没关系。胡三省身后,有许多学者纠正、补充他的注释。这样的错误,想必早有人指出了。

  我记得“卓荦”一条,还有一个原因,也和马有关系。多年前,读过汪曾祺先生的一篇短文《呼雷豹》。这是戏文里提到的一匹马。马而名豹,还能呼雷,神乎其神,汪先生多年不解。后来在内蒙古草原,有人指给他看一匹黑白斑点相杂的马,说是“豹花马”。汪先生悟出来,“豹”是当地方言对“驳”字的读音,“驳”即谓马的毛色不纯,“芦花鸡”内蒙叫“豹花鸡”,可为旁证。“呼雷”,汪先生猜测是“忽律”的声转。忽律即是鳄鱼,《水浒》人物朱贵绰号“旱地忽律”是说他如同旱地上的鳄鱼。因而推断,“呼雷豹”就是像鳄鱼那样黑白斑点相杂的马。我很佩服这篇小考证,还跟别人学说过。后来在《通鉴》6152页看到胡注释地名“驳马”:

  驳马,或曰弊剌,曰遏罗支,直突厥之北,距京师万四千里,北极于海,以马耕田,虽畜马而不乘,资湩酪以食,马色皆驳,故以名国。

  看来汪先生未必全对,“呼雷”很可能是“弊剌”或者“遏罗”的转读。新近买到《中国历史大词典》,查“驳马”条,知该国得名是因为“其马色并驳”,突厥人又称其为“曷剌国”。推想“呼雷豹”是兼指马匹的毛色和产地。

 

 

司马光墨迹



  六

  史书里人物的自称或他称,有些不见于以后的汉语。胡注在这方面的解释,魏晋南北朝一段似乎犹多,可能是因为这一时期种族文化交错,方言俗语入史频繁。《汉语大词典》收入的这类胡注也很多,例如:

  《通鉴》3011页,“官家难称,吾欲行冒顿之事,卿从我乎?”这是后赵太子石邃准备篡位,试探父亲石虎下属的话。胡注曰:“称天子为官家,始见于此。西汉谓天子为县官,东汉谓天子为国家,故兼而称之。或曰:五帝官天下,三王家天下,故兼称之。”《词典》卷三,1388页,词头“官家”有五个意义。其一释为“旧时对皇帝的称呼”,例证第一条为上引的胡注《通鉴》,并且说明正文来自《晋书》。

  《通鉴》4407页说南齐王晏拜骠骑将军,逢族人聚会,跟王思徵说起他的弟弟王思远五年前曾经劝他自尽:“隆昌之末,阿戎劝吾自裁;若从其语,岂有今日!”王思远在旁,当即回应:“如阿戎所见,今犹未晚也。”胡注:“晋宋间人,多谓从弟为阿戎,至唐犹然。如杜甫《于从弟杜位宅守岁诗》云:‘守岁阿戎家’是也。”《词典》卷十一926页,词头“阿戎”,释义:“称堂弟”。例证第一条即是胡注《通鉴》,并说明正文源自《南齐书》。

  《通鉴》3887页,刘宋吏部尚书王球安慰侄儿王履:“阿父在,汝亦何忧!”胡注:“江南人士呼叔父、伯父为阿父,亦为伯父、叔父者以自呼。”《词典》卷十一,925页“阿父”词头释义之一:“伯父、叔父,伯父、叔父的自称。”例证就是《通鉴》正文和胡注。

  《通鉴》4193页述刘宋顺帝故事:“初,太宗尝以陈太妃赐嬖人李道儿,已复迎还,生帝。故帝每微行,自称‘刘统’,或称‘李将军’。”胡注:“刘统,自言统天下也,犹苻坚称‘苻诏’,桓玄称‘桓诏’。”苻坚、桓玄以“诏”自称,《通鉴》似无记载。但是《词典》“诏”字的最后一条释义说得明白:“古代少数民族首领的称号。”并引《晋书·桓玄传》:“玄左右称玄为‘桓诏’,桓胤谏曰:‘诏者,施于辞令,不以为称也。汉魏之主皆无此言,唯闻北虏以苻坚为苻诏耳。”(卷十一,129页)

  七

  称谓常见于书信。《通鉴》所记南北朝时的官方书信,有些称谓的用法和今天相去不远,没有注也能懂。比如4246页述南齐与柔然关系:“辛未,柔然主遣使来聘,与上书,谓上为‘足下’,自称曰‘吾’,遗上师子皮裤褶,约共伐魏。”称呼十分直白,看得出来柔然并不谦恭。再如5476页,隋文帝改封千金公主为大义公主之后,突厥沙钵略可汗来书:

  皇帝、妇父,乃是翁比。此为女夫,乃是儿例。两境虽殊,情义如一。自今子子孙孙,乃至万世,亲好不绝。上天为证,终不违负!此国羊马,皆皇帝之畜。彼之缯綵,皆此国之物。

  “翁”即是父亲,“女夫”即是女婿,“此”指自身,“彼”指对方。突厥可汗行文欠雅,但是不难懂。隋文帝的回信就更不难懂了:

  得书,知大有善意。既为沙钵略父翁,今日视沙钵略与儿子不异。时遣大臣往彼省女,复省沙钵略也。

  有些词语,在书信里虽然不是称谓,却表示作者对双方地位的看法。但是它们的含义,今天的人不是很明白,没有注,就只能根据事理和上下文义猜测。比如公元五八七年,杨坚在北方基业稳固,数度计划南下,陈朝已值末路。《通鉴》5492页有一条描写此际的南北关系:

  初,隋主受禅以来,与陈邻好甚笃,每获陈谍,皆给衣马礼遣之,而高宗犹不禁侵掠。故太建之末,隋师入寇;会高宗殂,隋主即命班师,遣使赴吊,书称姓名顿首。帝答之益骄,书末云:“想彼统内如宜,此宇宙清泰。”隋主不悦,以示朝臣,上柱国杨素以为主辱臣死,再拜请罪。

  “高宗”和“太建”分别是南朝陈的倒数第二个皇帝的谥号和纪年,“帝”指陈朝末代皇帝长城公。“隋主”杨坚不悦,大概是因为“宇宙”比“统内”,“清泰”比“如宜”,都要格高一等。词汇学里所说相同的概念,可以因感情态度而有不同的表达,这或许就是一个例子。但是感情、态度常常是隐含的,不像“卑职”、“本官”那样明显,当事的人心照不宣。语词的这种感情色彩,决定于当时的文化背景和事势,词典很难记录反映。这种时候,注释可以起很大的作用。

  上引陈书的倨傲不敬,可能还在于以“彼”称呼对方。做此猜想,是因为事隔不远的另一条记载。4924页述梁武帝时南北政府书信往来:“东魏以散骑常侍魏收兼中书侍郎,修国史。自梁、魏通好,魏书每云:‘想彼境内宁静,此率土安和。’上复书,去‘彼’字而已。收始定书云:‘想境内清晏,今万里安和。’上亦效之。”这条记的,也是信末作结的客套话。“上”即梁武帝,回信不用“彼”字,猜想是嫌其不敬。魏收裁定结语的格调,自称“万里”,可能是因为比“率土”体面,说对方“清晏”,可能是因为比说“宁静”礼貌高雅。梁武帝照写,可能说明梁、魏双方势均力敌,足以相持,不足以相毙,文书往来既不欲争势,又不愿过卑。但这些都是“可能”,到底是不是这么一回事呢?胡三省什么也没说。

  对于等差有别,不相假借的词语,胡注常有详细的解说。譬如说皇帝去世,奄有四海者谓之“崩”,分治一方者谓之“殂”;说大臣去世,辅佐一统的谓之“薨”,维持偏安的谓之“卒”。陈垣先生在《表微》“书法篇”里都有举证。《通鉴》4545页有短短一句:“己亥,魏主幸阙。”胡注曰:“自南北分治,人主出行所至,《通鉴》皆曰‘如’,自此以后率书‘幸’,未晓义例所由变,盖一时失于刊正也。”陈垣先生说:“曰‘如’曰‘幸’无关宏旨,盖据旧史书之。”但是由此可以看出,胡注对有关身份地位的说法,是十分警醒在意的。“宇宙”、“统内”、“清泰”、“如宜”,一字不注,令人怅惘。这些说法,在当时想必是不须注释的。《表微》“解释篇”开首有言:“解释者,以今言释古言,以今制释古制。”时移世易,言语变迁,胡三省所处的“今”,相去今天毕竟已经有七个世纪了。  

  八

  时移世易,言语变迁,有时候也就是几年、十几年的工夫。抄写整理《通鉴》笔记的时候,想起两件这方面的事情。

  一是前些时候得到的一份汉英词汇表,打字油印,1958年由美国加州大学东亚研究所刊行。所列汉语词汇,或是1949年以后新生,或是原本就有,但是意义在1949年以后有了变化。编者署名Li Chi,汉语姓名无从打听,只好妄称李先生;指导和做序的是陈世骧,他曾经把陆机的《文赋》译成英语,1948年在美国出版。翻看词汇表的条目,有些熟悉,比如“翻身”、“先进”、“百花齐放”;有些似曾相识,但是不甚了了,读了英文的解释才明白具体是怎么一回事。比如“豆选”。英文的解释说,这是中国农村选举基层干部的一种方法。农民多不识字,所以每人发一颗豆子,充当选票。候选人在高台上坐成一排,面向里,每人背后放一只空碗。选民排队走过,选谁,就把豆子放进这个人背后的碗里。

  看到日常口说笔写的语言,几年间产生了大量的新词,陈、李两位先生一定会想到它们所传达的故国消息。他们心里不可能没有波动。但是从释文里看不大出来。释“坦白”,只是讲了讲它如何从形容词变成了动词。“打击面”翻译为the general percentage of people who would be adversely affected by a movement (由于运动而身处逆境的人的比例),也是实事求是。译“反映”,用的是tell,美国小学生向老师告状,也是这个说法。

  “碰头会”,在《汉语大词典》里是一个词头,释义为:“一种不拘时间、地点的少数人参加的交流情况、研究问题的短会。”词汇表的英文解释更有历史意义,大意曰:一九四九年新政府建立之后,中国人经常说“开会”。任何人——家庭妇女、无业游民、老头子、小姑娘、都有自己要参加的会。每一种会都有它的名目。几个同事在一起讨论工作,并非正式,但是这样的短暂的聚首也要有一个称呼,于是就叫它“碰头会”。

  “豆选”和“碰头会”的英文翻译都很好。一个叫ballot by beans,一个叫bump heads meeting。

  另一件事是北京大学数学系的马希文先生告诉我的。上世纪八十年代,一位美国学者访问北大,学校委派马先生接待。这位客人是天津出生,在中国住到十几岁才回美国念书,会说汉语。临行,他想买几件小东西带回去作纪念,由马先生陪着来到北京饭店大堂的小卖部。客人对售货员说:“您给我来块儿洋胰子。”字正腔圆,一如幼时。售货员的年纪,比这位美国人离开中国的时候大不了多少,但是她显然听不懂几十年前的同龄人的语言。马先生看见她的神情,赶紧替客人做解释。旁边的老售货员先是一愣,继而笑了。她笑的,可能就是时移世易。洋胰子者,今人所谓肥皂也。马先生当了一回胡三省。马先生过世,也有好几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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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些年出版的《资治通鉴》,大都删去了胡注,看来是不正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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