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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沙漠之心

穿越沙漠之心

穿越沙漠之心


□ 韩钢/文 李杨/摄


《中国民族报》 2008-11-07

克里雅人居住着用红柳搭建的木屋

年轻的母亲,风沙过后的美丽多了一分坚韧

克里雅人总是拿出家里最好的东西招待客人


没有学校,也无法上学。不用放羊的时候,女孩子们常这样望着远方。


聚在某家的火塘边聊聊家常,是克里雅妇女们最主要的社交活动。


在日益萎缩的家园中,克里雅人选择了微笑面对,选择了沉默的守候。
  初到新疆维吾尔自治区于田县达里雅布依乡以南的这个牧业点的那天起风了,漫天的黄沙吹得我睁不开眼。朦胧中我看到了几座在克里雅河畔与胡杨林之间用红柳搭成的小木屋,这就是这个牧业点的全部了。
  整整5天,我随着商队,骑着骆驼穿过戈壁,爬过无数沙丘,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下,跟着驼队在骄阳下赶路,我知道,那头总想吃我头发的骆驼会把我带到那片沙漠中的绿洲。这支驼队是我在于田县城遇见的,他们是一些准备去达里雅布依乡、用面粉和一些简单的生活用品换取羊皮的商贩。遇见他们后,我改变了原本准备租越野车的想法。
  摊开地图,33.76万平方公里的塔克拉玛干沙漠内,惟有大河沿(达里雅布依的汉语名)孤零零地标注着。新疆和田地区于田县克里雅河畔的达里雅布依乡位于塔克拉玛干沙漠腹地,263户克里雅人分散居住在克里雅河下游的110多万亩胡杨、红柳丛林里。他们信仰伊斯兰教,不识耕种,以放牧为生。
  一路上我的向导居马,这个25岁、在沙漠中穿着西装的维吾尔族青年总是不停地询问我为什么要去达里雅布依以南的那个牧业点。我说我去旅游,居马不解地问为什么来这里旅游,他说这里除了沙漠还是沙漠,一无所有。
  克里雅人居住的房子是用胡杨、红柳排扎而成,墙体涂抹草泥,房顶铺以较厚的芦苇,房门是由一棵粗大的胡杨木刳空而成。由于风沙的侵蚀,大多数的房屋墙泥都已脱落。放眼望去,这里的绿洲与荒漠相比是那么的可怜,而又那么的让人珍惜心痛。
  傍晚,居马把我安排在了一名叫阿尔斯郎的村民家。他临走时说,这里什么都不好,只有克里雅人的心是好的。35岁的阿尔斯郎上前用他粗糙的大手握住了我因水土不服已开始脱皮的双手。我把一些砖茶与冰糖送上后,阿尔斯郎显得很是有面子。阿尔斯郎是两个孩子的父亲,是主妇帕丽旦的丈夫,是这片绿洲的国王——至少我是这样理解的。当我与阿尔斯郎坐在小屋中的火塘旁相互问候时,总感到有一双眼睛一直好奇地注视着我。那是古丽,阿尔斯郎的女儿。
  当我问阿尔斯郎在这里生活了多久时,他木然地望着我,似乎并不明白我在说些什么。我再次重复了自己的问题时他才说不太清楚,他说他父母都是克里雅人,他爷爷也是克里雅人,再往上他就不知道了。克里雅人的历史世代口传,不用文字记载,年长的老人就是他们的历史。关于沙漠深处克里雅人的来历,有多种说法。而阿尔斯郎并不关心这些,他只关心克里雅河。他说他们克里雅人就是追随着克里雅河生活的,有河水的地方才有牧草,那些牧草养育着他们的羊群也养育着他们的子女。克里雅人没有定居的概念,河水流到哪儿他们就迁移到哪儿,胡杨林生长到哪儿他们就住到哪儿。克里雅河水的多少决定着牧民们在一片土地上停留时间的长短,而克里雅河的断流与改道从未给过克里雅人任何准备。
  阿尔斯郎一天的工作基本上只有砍柴与维护那口水井,克里雅河昏黄的河水是无法直接饮用的。他的妻子帕丽旦负责一些家务事与一日三餐及羊群的照料。两个孩子则每天跟随着羊群在克里雅河畔游荡。阿尔斯郎生活中的大部分时间都背靠着他那座红柳搭成的小屋,抽着土烟望着远方,谁也不知道他在守望着什么。他与这片沙漠保持着同样的沉默,面对我唐突的发问才会不知所措地回答几句。
  只有黄昏时,古丽带着羊群与他的弟弟回来时,家中才多了一份热闹与温情。小屋内火塘的火光映红了每一个人的脸庞,安静的夜如河水般流过这片沙漠的上空。古丽总是好奇地翻弄我的摄影包,把里面的东西一一看个仔细,而她的弟弟则害羞地躲在母亲身后。令古丽最高兴的事情,就是让我教她玩这些照相机及摄像机。当她看到自己出现在摄像机的小屏幕上时大声尖叫着,那尖叫声划破了寂静的夜空。古丽睡了,我一个人收拾好散落满地的摄像器材。
  几日的走访中我了解到这个牧业点有11户人家,当然都是以放羊为生,过着一样的生活。克里雅人并没有自己辉煌的文化,也没有在历史中崭露头角,他们只是一直默默地守护着他们那片孤独的圣地。他们所拥有的是和这个沙漠一样的性格,和他们精神永不停息的源泉《古兰经》。一杯苦茶,一支能让你喉咙冒烟的莫合烟就是一次来访的开始。闲聊中我望着他们热切的眼神,却不知他们在渴望什么。
  最早将克里雅记载于文字的是两个外国人:一个是瑞典人斯文·赫定,另一个是英籍匈牙利人斯坦因。借着他们的著作,克里雅被外界所知晓。牧民们的生活依然艰难,克里雅河的水越来越少了,他们对此无法理解。克里雅河,这条发源于昆仑山脉的乌斯腾格山,经于田县向北流进塔克拉玛干沙漠的河流,在年均降水量14毫米、蒸发量3000毫米的环境中挣扎着。随着牧草的减少,羊群也不得不减少了。现在,即使是每年雨季水量最大时,克里雅河也只是流进沙漠100来公里,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这里已成为浩瀚沙海中的孤岛。关于环境问题克里雅人是无法理解的,但他们依然要承受。阿尔斯郎说,曾经有过牧羊人带着羊群来到这里,想与他们一起生活。他们款待了牧羊人后让牧羊人离开了。阿尔斯郎说,这片安拉赐予的土地已无法养活更多的人。
  这里的生活方式是极其单调的,没有水电,没有道路,整个世界中只有漫天的黄沙,傲然挺立的胡杨,和那静静流淌的克里雅河。有时我在想,他们难道不会感到孤独吗?库尔班老人回答了我这个问题。他说他的孩子在于田县城找到了工作,想接他进城养老,于是两年前他第一次离开出生地去往县城。到了县城一下车,他逢人就躬身握手,表示问候,结果发现人太多了,怎么也没有办法向每个人都表示自己的问候与祝福。库尔班以为,外面的世界也如同达里雅布依一样,人人皆是兄弟。不到1个月,他就偷偷跑回来了。他说,县城的人没有礼貌,见到长者不问候。还有,城市太吵。库尔班说在这里自己感觉离安拉更近一些。
  一日,帕丽旦烤了很多面饼,我不解地问她今天为何烤这么多面饼。她依然低着头忙着烤面饼,说是要送给一位独自居住的老人。饭后,我随着阿尔斯郎带着面饼一起出了门。
  在去老人家的路上,阿尔斯郎对我讲述了关于老人的故事。翟乃图以前也和所有克里雅人过着一样的生活,直到20年前的一天,妻子去放羊,天黑了仍然没有回来。翟乃图四处寻找,第二天,他只找到了羊群。他妻子仿佛被那些终日的风沙带走了一般没有了任何的消息。突如其来的变故让翟乃图无法接受。从此,他带着孩子在克里雅河畔日日等候着妻子。3年后,妻子还是没有来,孩子却在他怀中病死了。后来克里雅河改道了,连河水也离开了他。翟乃图没有随着克里雅河迁徙,他依然住在他们曾经的家中,依然在执着地守望中等候着妻子。
  翟乃图的家实在难以称它为房子,是用树枝简单地搭起来的。一个人在这远离人世远离河流的荒漠中顽强地生活了20年。翟乃图看到我们来了,热情地起身与我们握手。他的精神依然很好,只是非常瘦弱,讲几句话就要咳嗽。
  那天晚上,阿尔斯郎问我还要在这里停留多久。我说过几天就要走了。他说很可惜,下个月就是古丽的婚礼了。女儿要嫁到达里雅布依乡里去,阿尔斯郎对此感到很高兴——尽管古丽至今还没有见过未来丈夫的面。这里没有学校,唯一的学校在达里雅布依乡。因为无法上学,女孩们结婚都很早。
  离开的日子来临了,我又一次去拜访了翟乃图。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留下一些白糖与茶就离开了。在返回的路上,我看见古丽站在离家不远的沙漠中遥望着远方,望着克里雅河的左岸。阿尔斯郎说,古丽是因为不愿意出嫁,挨了母亲的打跑出去的。到了晚上,古丽还没有回来。帕丽旦并不为此担心,她说女孩子都是这样的。阿尔斯郎夫妇继续商量着古丽的婚事。我悄悄起身出门。古丽坐在一座沙丘上,月光下的沙漠一片惨白。古丽抬起头小声问我,就要走了吗?我点点头。古丽突然哭了,大滴大滴的泪水落在沙漠上迅速地消失。我说,回家吧。她擦着眼泪点点头,依然坐着——她的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长,像一条细细的小河,一条不会流动的克里雅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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