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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仁之先生纪念专版:中华读书报

侯仁之先生纪念专版:中华读书报

 《中华读书报》( 2013年12月18日 17 版)

  编者按

  作为中国现代历史地理学的奠基者和开拓者,侯仁之先生对中国历史地理学的发展作出了重要贡献,尤其是他在北京城的起源、发展以及历代水源的开辟方面所作的系统、科学的阐述,为北京的城市发展规划与古城保护提供了重要参考。

  10月22日,侯仁之先生逝世。12月6日,侯仁之先生102周年诞辰日,他的博士论文——《北平历史地理》中译本在京首发。该书是中国历史地理学界第一部关于城市历史地理研究的专著,在理论与实践方面至今仍有重要意义,堪称经典之作。本刊特刊发其中的代表性篇章及译者手记,以志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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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都市地理》(狱中腹稿)

  侯仁之 《 中华读书报 》( 2013年12月18日 17 版)

  

  《元通惠河图》,侯仁之手绘,《北平历史地理》护封展开图

  

  《北平历史地理》,侯仁之著,邓辉等译,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3年11月第一版,定价:72.00元

  

  侯仁之作《狱中腹稿》,《北平历史地理》书影

  民国二十年的秋天,我初次负笈北上,自济南而北,火车竟日奔驰于华北大平原上。那正是秋收就要开始的时候,阳光潋滟,万里无云。从车窗中望去,遍野都好像泛滥着一阵浅碧又一阵澄黄的波澜,恰是一幅陆地海洋的景象。时远时近若断若续的农庄田舍,在一定的距离之外,也都一齐淹没在这无限秋禾的波澜中,只见屋顶不见庭院,只见树头不见树身。这正是一个大好丰年的预兆,我眼前立刻浮起了“金颗玉粒,遍地嘉禾”的字句。预备收获忙碌的无数农民,或男或女,或老或少,已经开始向田间散去,就使这辽阔而宁静的大原野上更平空煊腾起无限生气。这幅景色一直继续着,在南北千里乡间,竟然没有什么很大的改变。风驰电掣的列车尽管一小时一小时的奔驰着,而窗中所见仍然是那同一的一幅图画。时间久了,心中未免起了一种茫无依归的厌烦,这平原委实是太大了。

  但是一到黄土坡车站,情形立刻改变了。这时我从车窗中望去,在绚烂的夕照中,突然看见西北一带平地崛起一列高山,好似向列车进行的方向环抱而来,于是我又不由的想到:“那应该就是这大平原的边际了吧!我们的行程也该告一结束了。”果然,列车一过丰台,便蓦地转了一个弯子,渐渐在灯火灿烂中安定下来,正如一艘远涉重洋的巨轮,舶入了它最后的港湾——这就是北京。

  我用“港湾”两个字,只在描写我当时的心情,事后才知道,原来美国地质学家维理斯氏,在他考察过北京及其附近的地形而后,就早已给它起名叫做“北京湾”了。

  既到北京而后,那数日之间的观感,又好像忽然投身于一个传统的、有形的历史文化的洪流中,手触目视无不渲染鲜明浓厚的历史色彩,一呼一吸都感觉到这古城文化空气蕴藉的醇郁。瞻仰宫阙庙坛的庄严壮丽,周览城关市街的规制恢宏,恍然如汉唐盛时的长安又重见于今日。这一切所代表的,正是一个极其伟大的历史文化的“诉诸力”。它不但诉诸于我的感官,而且诉诸于我的心灵,我好像忽然把握到关于“过去”的一种实感,它的根基深入地中。这实在是我少年时代所接受的最伟大的一课历史教育,是我平生所难忘怀的。

  但是,我始终不能无所疑惑的,就是这座古城的存在,是否纯粹为历代帝王意志的产物。如其不然,那么它之所以能够发展为一个伟大的历史都会的地理原因,就应该是一个极有兴味的问题。不过这个问题并不简单,本文只想从两点出发,加以解释:甲、北京的地理地位,乙、北京的水道与给水问题,分述于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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狱中腹稿注

  侯馥兴 《 中华读书报 》( 2013年12月18日 17 版)

  1941年12月7日,珍珠港事件爆发。翌日清晨,燕京大学被封,师生二十余人被捕,其中教职员11人被关押在北京东直门内日本陆军监狱,包括父亲侯仁之在内。父亲身陷牢狱,思念故都,以“北京都市地理”为题构思专著。1942年6月,父亲被日本军事法庭以“以心传心,抗日反日”罪名判刑,后取保开释。缓刑期间,遁迹津门,移记狱中腹稿于纸端,以为后日续作之章本,其时当在1942年下半年。

  2010年4月26日,我在清理家中堆积在阳台上的资料时,在一方纸盒内见到几叠宣纸稿本。其一封面有“北京都市地理(狱中腹稿)”字样。稿本大体完好,仅封面边缘有缺损。我立即捧到母亲面前,请她辨认文稿毛笔字迹。母亲凝神细读,确认为父亲亲笔。当天下午,携“狱中腹稿”稿本到医院病房看望父亲,简述寻见的经过后,为父亲读“引言”部分。父亲闭目静听,并无言语,只是在几次被问到要不要继续读下去时,都回答:“要。”如此连读三天。第三天,见父亲精神较好,我将稿本翻开至目录页呈送他面前,父亲双眼大睁,目光自上而下缓缓移动,再自右至左,扫过全页。

  《北京都市地理》写在敌寇入侵、国家危亡的时刻。它不仅是沦陷中的苦难习作,正值30岁的父亲更是以此明志:本业之不可废,志气之不可夺;确立以北京研究为安身立命的事业、为生活的重心,以事业寄托性命;坚信矢志不渝、终生不悔的“献身”将使国家和社会受益。

  父亲坚守着中国读书人最重视的坚韧不拔的“士节”,在“献身”的道路上走下去,七年之后,完成了本书呈现的《北平历史地理》。

  2013年9月24日,一部赶印出来的《北平历史地理》试读本送入父亲病房,置于枕旁,伴随他人生历程最后的跋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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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城市的成长史——《北平历史地理》译后记

  邓辉 《 中华读书报 》( 2013年12月18日 17 版)

  侯仁之是蜚声中外的历史地理学者,他于1946—1949年留学英国利物浦大学地理系,1949年完成博士论文《北平历史地理》并获得哲学博士学位。这篇英文论文,由于种种原因,一直没有在国内发表过,故学界很少有人知道其中的具体内容。64年之后,承蒙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领导的大力支持,他的这篇英文博士论文——《北平历史地理》得以全文翻译和出版。付梓在即,有关侯仁之这篇论文的学术背景和研究内容、研究特色、学术价值,还是很有必要向读者朋友们作一点简要的介绍和说明。

  1932年,侯仁之进入燕京大学历史系学习。由于深受顾炎武“经世致用”思想的影响,他对地理学逐渐发生了兴趣。1936年,25岁的侯仁之获燕京大学文学士学位,本科毕业论文《靳辅治河始末》是有关清代治理黄河问题的研究。在随后的硕士学习阶段,侯仁之对地理学的研究兴趣与日俱增。顾颉刚在燕大开设的“中国疆域沿革史”,以及在学期末组织的“黄河后套水利调查”活动,对他的影响尤深。1940年,在著名历史学家洪业的指导下,他完成了硕士论文——《续<天下郡国利病书>山东之部》。研究内容从本科时的黄河问题,转向山东一省的地理研究。按照今天的历史地理学的标准来衡量,侯仁之的硕士论文实际上是一个地区的地理文献汇编,带有强烈的沿革地理色彩。

  1946年是侯仁之学术历程的转折点。这一年他远涉重洋,前往英国利物浦大学地理系深造。他的导师是20世纪30年代到70年代英国历史地理学界最具影响力的学者,同时也是英国现代历史地理学最重要的奠基者和建设者——克利福德·达比(Clifford Darby)。达比关于历史地理学的解释简单而明晰,他认为:“历史地理学的材料是历史的,而研究的方法是地理的,历史地理学的任务就是重建过去的地理。正像现代地理学研究的是现代时段的地理一样,历史地理学研究的是过去一段时间的地理。”他还认为,研究地理景观必须要有发生学的思想:首先,现代的地理景观仅仅是在现在很薄的一个时间层内,而且也正在变成历史地理;其次,现代地理景观的空间特征不是一下子就形成的,而是经过长期的自然和人类的改造。如果地理学的目的是为了了解现代的地理景观,那么就不能单凭现在看到的那些东西,而必须追溯到过去的地理景观。历史地理工作者可以采用横剖面(cross section)的方法,通过一系列横剖面的复原(reconstruction),来恢复某一地区地理景观的变化过程,从而为现代地理景观的特点作出发生学的解释(H. C. Darby,“On the Relations of Geography and History,” Transactions and Pa-per. In stitute of British Geographers,1953,p.19)。

  《北平历史地理》是侯仁之在达比的指导之下完成的博士论文,也是中国历史地理学界第一部关于城市历史地理研究的专著,无论是在侯仁之个人的学术发展历程中,还是在中国历史地理学发展史上均具有重要的标志作用。在中国,虽然上世纪30年代顾颉刚在燕大创办了《禹贡》半月刊,其英文名称使用了“中国历史地理”(the Chinese His-torical Ceography)这个名词,但是杂志的主要编辑者对于“历史地理”的内涵并没有多少了解,杂志的名称虽然冠以“历史地理”的字样,但是里面的内容却基本上是沿革地理的。从学科发展史的角度来看,《北平历史地理》是中国学者按照现代历史地理学的学科规范,独立完成的第一部系统的城市历史地理研究专著。作者功力扎实,研究视角独到,搜集的古今中外文献极其丰富,加之长期积累的实地考察经验,经过翔实论证后得到的研究结论,使这部著作即使是在64年之后,仍然具有其学术价值。个人认为,《北平历史地理》具有以下一些独到之处,需要读者朋友们在阅读时加以注意,这也是今天从事历史地理研究的青年学者值得借鉴的。

  横剖面复原:《北平历史地理》的研究框架,受到达比学术思想的影响,采用连续横剖面复原的框架。全书分为三个大板块,即前面的导言、后面的四个附录,以及中间的八章,其中中间的八章是论文的核心内容。八章基本上是按照时代排列的,从西周一直到明清,每一个时代构成一个横剖面,反映出一个时间阶段内北平城市地理的特点。侯仁之把北平城市的发展阶段分为三个大时期,即从西周至隋唐“边疆之城”时期、辽金“过渡阶段”时期、元明清“王朝都城”时期,准确勾画出北平城政治地位的变化过程。

  地形地貌与交通区位分析:重视地形地貌和交通区位的分析,是这篇论文的一个极其重要的特点,也是作者分析城市的一个重要角度。侯仁之从北平小平原上的地形、地貌特点入手,从南北交通道路格局着眼,指出永定河上以卢沟桥所处位置为代表的古渡口正是通过太行山东麓大道与居庸关大道、古北口大道、山海关大道南北往来的交通枢纽,这个交通枢纽位置,与北平城原始聚落———蓟城的形成关系极大,但因古永定河夏季常常洪水泛滥,威胁着人们的安全,为避洪患,蓟城没有兴起在古永定河古渡口处,而是出现在距古渡口不远、有“西湖”(即今莲花池)作为水源的“蓟丘”,即今广安门一带,从而对北平城原始聚落的起源及其发展的原因作出了令人信服的科学解释,否定了外国学者认为北平城之所以在今天这个地方发展起来,是古代巫师占卜的结果的错误观点。

  区域文化差异分析:北平城的发生与发展,除了受到地形、地貌这些自然地理因素的作用以外,北平城所处的特殊人文地理环境也有很大影响。北平城靠近北方长城带,历史上是中国的北方边疆地区,处于南方农耕文化与北方游牧文化的交流与融合地带。不同文化集团之间的冲突与交流,政治、军事势力的此消彼长,促成了北平城从早期的地方城市——蓟城逐渐上升为北中国的政治中心、全中国的政治中心。作者最准确地抓住了这个人文地理特点,对不同时期的区域文化特点进行了总结,揭示出北平城发展过程中人文地理因素的影响。

  河湖水系分析:侯仁之在揭示了蓟城起源的地理基础之后,又从河湖水系的角度,对历史上的蓟城、辽南京、金中都、元大都、明清北京城的城址、范围与规划特点作了系统而深入的研究。分析了“洗马沟”、“西湖”在蓟城起源过程中的作用,揭示了元大都城址转移与“高梁河”的关系,以及历代城市发展过程中为寻找农业灌溉、漕运水源而采取的水利工程措施等。作者从河湖水系入手,揭示了北平城起源、布局和城址转移的全过程,把古代城市规划的特点放在河湖水系的“网”上来分析,形成了自己独特的城市历史地理分析方法。

  文献分析与实地考察相结合:《北平历史地理》的研究工作非常扎实,这一方面是作者对相关研究和史料的搜集格外丰富,另一方面也缘于作者在相关研究领域的深厚积累和广泛的实地考察。早在燕大协助顾颉刚开设“古迹古物调查实习”课期间,侯仁之就开始注意到野外考察的重要性,他多次跑到北平西郊一带,实地考察地理情况和古代的引水工程遗迹,并将有关北平名胜古迹的文献材料分门别类,编辑成《故都胜迹辑略》。1943年,侯仁之发表了他的第一篇关于北平历史地理研究的专题论文——《北平金水河考》,开始试图将文献考证与野外的实地考察结合起来。这个特点在《北平历史地理》中继续得到贯彻,并一直影响到侯仁之以后的其他实证研究工作。

  城市形态特点分析:传统的北平城市史研究,主要是考证历代城址、城墙、城门和宫殿,只见局部,缺乏城市整体空间结构的研究。侯仁之对北平城的研究以城市形态为核心,不仅包括城址、城墙、城门与宫殿,还涉及关厢、园林、街道、坊巷、人口、市场、水道、湖泊等内容。侯仁之关注城市整体的形态与规划特点,通过复原不同时期城市的形态,来揭示出城市的规划思想。其对于元大都、明清北京的规划布局特点和规划思想的研究尤其深刻和独到。侯仁之认为,元大都的规划设计,首先依傍积水潭东岸确定了全城的几何中心和南北中轴线,又以积水潭的东西长度确定了大都城的西、东城墙位置。宫城、皇城、大城的正门,以及钟楼、鼓楼等主要建筑,都坐落在全城的中轴线上。明清北京城的规划设计,使得全城的南北中轴线更加突出,中国传统国都的设计思想在明清北京城的规划设计上达到了顶峰。这些见解,今天来看,还是非常准确而精辟的。

  重视地图的表现方式:地图具有强大的空间表现功能,一幅地图胜似千言万语的描述。《北平历史地理》中共有54幅地图,全部为作者亲手所绘。这些精美的插图,不仅增加了论文的美感,更重要的是增加了论文的科学性与直观性,更方便读者对所研究问题的理解。侯仁之重视地图的这个特点,以后逐渐发展到专门采用地图集的方式来表现历史地理学的研究成果,《北京历史地图集》第一、二、三集可以说是这方面的突出代表。

  总体来看,《北平历史地理》是一部经受住了时间检验的历史地理研究著作,至今在理论与实践两方面具有重要意义,堪称经典之作。作者所采用的研究框架,以及强调自然地理与人文地理分析、重视地图表现形式、重视文献与考察结合的思想,不仅贯彻到作者自己以后的学术实践中,而且这些思想也值得今天历史地理学界的后学们去阅读、学习和体会。作者有关北平城的具体研究结论,对于今天的城市规划与保护,也仍然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这些都是我们今天翻译和出版这篇论文的价值所在,也是读者们在阅读时需要格外注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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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燕园的一棵有思想的树

——忆侯仁之先生
高秀芹

《 中华读书报 》( 2013年12月11日   03 版)

    北大的老先生一个个走了,这个园子越来越新了。102岁的侯仁之先生走了,热闹的未名湖也会感到寂寞的。

    “天下风光,唯北大,唯燕园最美。”燕园之美在一湖一塔,立在湖边石头上三个字“未名湖”乃侯先生所书,到过未名湖的人大多跟这三个字留过影。当然,绝大多数人不知道书者乃北大大学者侯仁之先生,或者压根就不知道侯仁之乃何人。

    是的,侯先生是寂寞的。他的学术不热闹,他也不是一个热闹的人,但是,他是多么热爱北京、北大和他所生活的燕园呀。跟侯先生结识是因为他的《燕园史话》。我们这些在这个园子里生活久了的人,自然会有些自恋式的热爱,但是,我们根本无法洞悉这个园子的渊源和秘密。侯先生却用历史地理学的治学方法来考察燕园的来龙去脉,娓娓道来,语言简洁,诗意盎然。1999年我读过北大出版社一个小册子,总感觉不过瘾,很多年过去了,侯先生这本书一直让我难以忘记,总想找合适的机缘重新出版。2007年底征得侯先生家属同意后,我决定重新增订出版《燕园史话》,中英文对照,做成一本雅致优美的书,真正对得起这个园子和侯先生。2008年4月,北大110年校庆前一个月,我和责任编辑丁超把终稿送给侯先生审阅,那时侯先生因为身体不好住在北大校医院,医院的过道总是那么长,寂静得让人恐惧。推开侯先生的门,他很洁净地坐在轮椅上等我们,看到我们,他有些激动,想大声说话,却很微弱,还有些含糊不清:“谢谢你们了!一定要修改一个字。”他把那个字指给我们看,他的手是抖的,在上面摇晃了一下。很多天后我一想到侯先生的声音,想到那只抖动的手就有些酸楚。他就是当年那个风度翩翩的周旋抗日跟地下党有联系的燕京大学学生?他就是奠定中国现代历史地理学的大家侯仁之?

    他就是。但是他实在太老了,那时他已经96岁了,还想着要修改《燕园史话》一个字,就如同82岁那年他跟夫人搀扶着爬上正在建设的西客站大楼,他要亲眼看到西客站终于绕开了莲花池。西客站最初选址是在干枯的莲花池上,作为北京历史地理的“活北京”,侯先生呼吁一定要绕开莲花池,“先有莲花池,再有北京城”,北京城一定要保护水源,“莲花池是北京的生命源头”,有关部门听取了侯先生的建议,绕开莲花池,才有了现在的碧水一池,水源一泓。如果我们伤痛当年梁思成先生呐喊保护的城墙被拆除了,我们要庆幸侯仁之先生呼吁留存的莲花池留了下来,这也许是一个城市对一个学者的尊敬,也是对文化的尊敬。如果北京有荣誉市民,梁思成先生和侯仁之先生都是这个城市的守护者。

    当然,侯先生更是燕园的精神守护者。

    他为燕园做史,述前身,追往事,记前缘,书文脉。他从历史典籍,史书唱和以及地理考察中细致地描述燕园的前世今生,他要为这个园子著书做史,勺园、娄兜桥、弘雅园、集贤院、淑春园(十笏园)、石舫、睿王园(墨尔根园)、镜春园,一个园子一个园子他好像从清朝就在这里守候着,化作一棵古树。侯先生手书的“鸣鹤园”,据侯先生考证是嘉庆第五子惠亲王绵愉的园子,俗称“老五爷园”。侯先生考证了朗润园主人奕譞的《九思堂诗稿续编》中诗云:“鹤去园存怅逝波,翼然亭畔访烟萝,百年池馆繁华尽,匝径松阴雀噪多。”侯先生还根据奕譞的诗篇指出,同治三年(1864)绵愉去世之后,鸣鹤园仍为他的后人所有,一直到光绪年间还是这样。同时,奕譞光绪六年(1880)所写“约鸣鹤园两弟游蔚秀园”诗中,有如下的注文说:“鸣鹤园澄碧堂为昔年五叔赐醼处,庚申后鞠为茂草。前岁往访,画桥亦断,园丁代以略彴。”

    如此周密细致地大量考究典故历史,就是为燕园做“史话”,这简直是一首无韵的诗。只有深爱,才会如此细腻触摸,丝丝入扣。1932年21岁的他进入燕园,大学四年学习生活于斯后,毕业后到英国攻读博士学位,回国后去西南联大清华大学任教,辗转20年后他再度进入燕园,就再也没有离开过。燕南园西南角那家爬满丝瓜和青藤的61号园,每次路过我都会向藤萝深处致敬,即使寂静的只听到叶子飘落的声音,还有墙根的老猫打瞌睡的声音,当人越来越远离之后,这些猫也许是侯先生家的常客。就是从1952年算起,他在燕园生活了将近70年,他是燕园的一棵有思想的树,一株有精灵的花,他是燕园的灵魂,未名湖,鸣鹤园,红湖,都是他的手书,他还活在这里。

    70年了,连梦都会老的,他和燕园弥漫在一起,一草一木,湖光塔影,他青春跑步的身影,著书讲学的身影,接待外国学者的身影,这些都远了。他只有坐在轮椅上一圈圈摇摇晃晃地看着这里的一切了,只要天气好的时候,总会看到有人推着他走来,他像一个睡着的婴儿一样安静美好。偶然遇到,不敢大声说话,怕惊扰了他的梦。一个春末夏初,我带友人沿着《燕园史话》里的线路看北大校园,到未名湖时,正好遇到坐在轮椅里散步的侯老,友人也是北大老校友,我对他说:“这就是侯仁之先生!”他很想上去表示一下敬意,我们就上前给侯先生打招呼,侯先生还记得我:“你是出版社的小高。”我手里刚好拿着《燕园史话》,于是就有了跟侯先生这张未名湖的照片。98岁的他还是优雅的,带着英式的鸭舌帽,一个真正绅士的样子,虽然他是那么老了,还是保留着最好的尊严和优雅。

    这个园子忽然热闹起来,成了一个旅游地,那个夏天我开始了晚上的跑步,想避开人群,享受自在寂静的燕园。白天的酷暑和人流都消散尽了,学生也放假走了,这个园子在夜里是寂静的。一个晚上我跑向未名湖,在一教前树木掩映的过道上好像有一个轮椅,我都跑过去了,又跑回来看,竟然是侯先生!保姆在打电话,声音很大,可是,侯先生却安静地睡在轮椅里,好像这一切都跟他无关,连额头上的蚊子他都无力去打了。我悄声走过去,拂去落在先生脸上的蚊子,他眼睛都没有睁开,好像这些都跟他毫无关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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