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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国治]今昔自当有异

[舒国治]今昔自当有异

今昔自当有异

舒国治

东方早报 2010-1-17 1:55:42


  

  我之兴趣,除遵循前人大致踪迹,楼可登、山可揽;碑联题文、事迹佳谈或可略也。佳肴美酒,不懂品赏,西湖楼外楼,苏州松鹤楼,长沙玉楼东,成都姑姑筵等名馆,书中读知即可,不止日后无意亲尝,即如今神游书本,也只愿匆匆过目不多停也。鲁迅所叙绍兴咸亨酒店,原非我不嗜酒之人想游访目的,然自民国廿五年印行的《中国通邮地方物产志》书中所列商号见有“咸亨酱油”之店,其址称“前观巷”,倒因而念想若抵绍兴不妨查证两店究否同一者。

  神游于旅行史料,犹如在家中做侦探,若当真行于道途,未必为事实之水落石出而迢迢跋涉。李白诗“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此桃花潭,杨亮功谓在皖南泾县的水东,而王冠吾谓在成都万里桥西南。两说不同。此类例子,书中太多。卧游见之,孰是孰非,亦极明显,也就罢了;亲身上路,或倒不必认真。

  许多史料中所叙景物,今日应多有不存者;城墙拆卸炮毁、山丘淹为水库、岗坡夷为村田、楼寺改建、街路更名,水道截断,此为趋势必然,不足为奇。若他日亲见古物古事依如书中所记,此种快乐,当更足称奇。杜负翁谓:“名胜荒芜,任樵夫牧仔践踏;一如名士美人,久历风尘,归隐田舍,人但见其老态龙钟,提壶挈瓮,而不知其为颠倒众生,风云一时人物,同一浩叹。负翁儿时,随先考每年祭扫祖茔,归途见一高岗,上有瓦屋数楹,余皆颓垣断壁,于草木葱茏中,隐约可见;虽在髫龄,雅好访古,睹此荒凉景色,以为此中必有沧桑小史,不禁神为之往,以登临一眺为请;先考每以夕阳在山、归程不及以拒,然尝告予曰:此名上方禅智寺,并略述梗概。稍早读唐张祜诗:‘十里长街市井连,月明桥上看神仙。人生只合扬州死,禅智山光好墓田。’益形心向往之。每邀友人偕,率以荒芜已久,不堪寓目为辞。余乃毅然独往,三五年间,先后达二十余次,卒有若干发掘。其最著者,为蜀岗第一泉,经余再四品啜,不但味在平山第五泉之上,虽与惠山第二泉、中冷第一泉、济南珍珠泉、趵突泉、浙之龙井,相聚一堂,亦足以分庭抗礼。乃为揄扬于城市。”(《蜗涎集》)禅智寺、山光寺于唐宋之际极负盛名,为名士游踪所必至,杜牧、苏东坡、米芾皆多有诗品题,不意后世荒芜至此。杜氏生于1891年,髫龄所见,最晚不过是二十世纪初;台湾彰化人洪弃生之游扬州,时当壬戌,即1922年,更晚了二十年,他谓:“问禅智寺,已无知者。”(《八州游记》)杜负翁又言镇江附近地貌之变易:“迨及近世,屹立江心之金山,已与江之南岸相连,江心中冷泉,已早登陆上。先考游金山时,且须乘舟,今则汽车可达,此不过六七十年间事耳。今之焦山虽仍在江心,但南望象山,已甚接近。至江北变迁,则更为可骇,瓜州全城已经陷入江心,六圩一带,年坍江若干,初通汽车时,施家桥至六圩,尚有十余里,胜利还都,仅存其半,为大江北移之证。”(《蜗涎集》)

  游记中之陈腔滥调,常加诸名头过甚、尽人称道之胜地。如“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八字,以称苏杭。提寒山寺,必引张继《枫桥夜泊》诗。言南京,必“龙蟠虎踞”,必雨花台、明孝陵。言镇江,必金、焦、北固。言无锡,则“无锡锡山山无锡”;言长沙,则“长沙沙水水长沙”,对仗何其工整。他如“桂林山水甲天下”、“锦官城外柏森森”、“黄山归来不看岳”、“登泰山而小天下”等熟透之极名句,显然已进入国民基本常识之中,相当可能空泛了游人的幽探情怀,也拘限了游赏之深入。

  图片之常见者,亦得相同效果。“虎丘剑池”四大字之相片,自幼见之,至今印象鲜明。昆明“金马”、“碧鸡”二牌坊之照片亦是。四川嘉定大佛,亦自图片中认识,印象深刻;惟老照片中大佛头顶眼眶嘴边满生杂草,如同须发蓬然;新照片则修剃光净。由此还可揣想老照片摄于观光不兴时期(如战时)。

  由老照片中所见景象来做日后亲游时比较之资,实是卧游主要意趣。江山今日不知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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