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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维铮]顾颉刚改日记

[朱维铮]顾颉刚改日记

顾颉刚改日记

东方早报 2009-2-1 3:11:01

朱维铮




  久闻《顾颉刚日记》,已于2000年5月,由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刊行,全帙凡十二卷,约六百万言。但直到去岁仲冬,始得《上海书评》鼎助,得窥全豹。

  我生也晚,待1955年秋季入复旦历史系做学生,原任本系教授的顾颉刚先生,早在一年多前晋京高就,至中国科学院历史一所任研究员了。虽说无缘识荆,初入学便躬逢批判胡适思想运动。历史系的重点,当然是“肃清胡适反动史学思想的流毒”,也当然要连及顾颉刚的“疑古”。况且本系师长,多为学界名家,与胡、顾有旧谊者不少。不过给我的印象,系内十多位正副教授,除了个别紧跟者外,对批胡兴趣阙如,倒是常常议论顾颉刚在北京大会小会的表态,还时而说及他的旧事。这令我感到好奇,从此不仅常看顾氏文字,也注意他的生平。于是渐知此公并非所谓纯学者,而是总在政学商三界活动的人物。

  正因如此,这回拿到《顾颉刚日记》,便在非务不可的正业之外,即漏夜通读,断续耗时两个多月,虽然不是一次愉快的经验。

  

  它是“原始史料”吗?

  联经版《顾颉刚日记》,据整理者顾潮女士的“前言”,可知它的主体原名《颉刚日程》,有两个“基本”:

  “《颉刚日程》自1921年1月始记”,“以后连续记载数十年而基本上不曾中断”。就是说,它记至1980年12月顾颉刚去世前,曾有中断。

  引人注目的,是“前言”的另一点声明:“由于父亲将日记作为吐露心迹的场所,七情六欲,无所不谈,其中自有一些激愤之言,或许对他人会造成伤害,鉴于日记的史料价值,整理时基本未作删改。”那么,这类具有“史料价值”的涉及他人的言论,倘有“删改”,是否出于顾颉刚本人之手?

  我生此疑,还因为顾潮有以下两点介绍。

  第一,见于“前言”。“日记册的版式是父亲于1920年12月自己设计的,用毛边纸线装,约十六开大小, 每页竖向分为‘ 日期 ’、‘ 事类 ’……   ‘ 备注 ’、‘ 一周总记 ’九栏;横向栏目有‘ 号 ’、‘ 星期 ’及‘ 预计 ’、  ‘ 实作 ’二行,且排三列,即每页可记三天日记;页左端印有‘颉刚日程’四字及‘ 年 ’、‘ 月 ’‘ 号至号 ’及   ‘ 阴历月日至日 ’备填,以便检索。”(引注:空格均原有。)因知单是版式就很复杂。可惜联经版《顾颉刚日记》,虽有皇皇十二巨册,却没有一页书影,令我辈有幸一睹《颉刚日程》原稿面目,只能凭空想象那版式的“备注 ”、 “一周总计”和“预计”、“实作”等纵横栏列,必留不小空白“备填”。

  第二,据“凡例”,可知《颉刚日程》原稿,“系表格式竖写”,由整理者改为横抄付刊。原稿正文每段“起始空二格,转行顶格”,“‘备注’及‘一周总计’中内容各另起段,起始空三格,转行空一格”。由于横排刊本,正文与“备注”等用同一号宋体字,读时如不留心每条起首及转行空格,便分不清孰为原记,孰为“备注”。

  其实,如今所见《顾颉刚日记》,有多少可称“原始史料”?已很难辨别。因为根据顾氏自述,他的日记,多半先写在随身小册上,再誊入《颉刚日程》诸栏,也即在誊抄时做过修饰。他由草稿变成正文,又常隔数日乃至一周半月之后。这样他的日记,“基本”非逐日的记录,而是“日后补记”。据顾潮“前言”和 “凡例”介绍,有些部分未经顾氏本人誊正,例如“文革”时,“写于小笔记本及台历之日记,内容系依《颉刚日程》分段,故抄写仍同表格式者”。不消说,经过如此处理,连小笔记本之类所存顾氏日记“原始”本色,在联经版刊本中也都消失。

  既然如此,《顾颉刚日记》的“凡例”之二,就越发值得注意:“其中日后补记者,附于当日之后。若补记日期相距不远,则以较原记缩一格相区别;若补记日期在隔年之后,甚至相距数年或数十年,则更以楷体字相区别。”

  章培恒先生看了关于《顾颉刚日记》的某篇介绍文章,已感到奇怪:“我才知道顾颉刚的日记是可以补充的,一九七几年补记他年轻时候的东西。 ”(《述学兼忆师友》,《书城》,2008年12月号)而我阅毕《日记》,回头再看上引“凡例”,不禁更感到奇怪,因为已刊《日记》本来大半属于顾氏本人 “日后补记者”,岂知除此而外还有“补记”,而且后一类“补记”,又包含所谓补记日期“相隔不远”、“在隔年之后”,“甚至相隔数年或数十年”等情形。尤因刊本对“相隔不远”的“补记”,用同一宋体字排印,仅较“原记缩一格”,与当日的“补注”毫无区别,又没有《颉刚日程》原稿影本可资对勘,谁能分辨?

  关于“更以楷体字相区别”的那些所谓补记,大约不会有人相信真是当年旧迹的实录。困难在于同“补注”无从分辨的所谓补记,可以信为真相记载吗?除了章培恒先生所疑的几则,如顾颉刚补记他年轻时对王国维的看法等。令我更生疑的,是顾氏有没有像他模仿的康有为那样,用倒填年月之类手法,以补记来证明自己一贯正确或为自己作某种洗刷?

  作为史学从业者,我相信马克思的一句话:“历史的事实是从矛盾的历史陈述中间清理出来的。”看来,要清除对顾颉刚补记的疑问,一个简单做法,就是将他特别记述的时地人事,寻觅相应史料对勘。

  

  《顾颉刚日记》的余序

  早在1950年代,通过批胡适运动和众多师长谈论,我已知顾颉刚很难与人合作。他多疑成癖,好听窃窃私语,尤好信未必真实的传言。例如院系调整以后,他所在的上海学院部分系科并入复旦,而他本人也被复旦历史系聘为专任教授。他请假一年,分明由于当局已有规定,专任教授不可在外兼职,而他时任上海大中国图书局总经理,经商收入远比复旦教授丰厚,但他却说不肯到复旦就职的理由,是因为周予同先生不欢迎他来复旦,所据便是某教授的私下传言。事实上,时任复旦主管文科的副教务长周予同先生,不仅与顾颉刚相交已二十多年,而且是决定聘任顾颉刚的复旦主要领导人。顾颉刚找借口继续经商发财,竟以传言为依据,忍心污蔑老友,还一本正经地写入《颉刚日程》(见《日记》1952年9月21日),此人所记可轻信么?

  顾颉刚与同事闹翻乃至与挚友凶终隙末,更著名者一是鲁迅,二是傅斯年,三是胡适。鲁顾交恶,论者极多,在《顾颉刚日记》中也是主要题材,容后再考。他与傅斯年的关系,由谊同手足,而貌合神离,而终于“决裂”,以至他致函胡适,控诉傅斯年对他蓄意迫害,在以往很少有专门研究。随着《顾颉刚日记》的出版,卷首余英时先生长序《未尽的才情——从〈日记〉看顾颉刚的内心世界》的发表,这问题已引起海内外学界的广泛注意。

  余序凡五节,第一节论顾氏的“事业心与傅斯年”,第二节论“顾颉刚与胡适”,第三节“顾颉刚与国民党”,第四节“1949年后的顾颉刚”,也都时时涉及顾、傅、胡的恩怨关系。我很佩服余先生对三造都取“了解的同情”的态度,却又感到余序或许调停过度,以致可能明知《顾颉刚日记》述及他与傅、胡关系,内有不实情节,却只含蓄带过。

  一个显例,便是《顾颉刚日记》篡改他于民国18年(1929年)8月20日致胡适函的写作时间。

  

  关于顾颉刚致胡适函

  胡适于1949年仓猝离开他任校长的北京大学,有大批私人文件未及带走,其中包括众多书信。1979年,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中华民国史组,选编了胡适留下的部分书信及函电稿,题作《胡适来往书信选》,分上中下三册,由北京中华书局内部发行。虽说发行限于内部,却很快传播海外。1982年台北远景出版社刊行的《胡适秘藏书信选续篇》,所收函件便与中华版雷同。其中收有顾颉刚致胡适信多通,当然引人注目。

  前揭《顾颉刚日记》余序引顾颉刚致胡适那通长信,序中明谓写信时间为“1929年8月20日”,出注谓引自梁锡华选注《胡适秘藏书信选续篇》。核以前揭中华版《胡适往来书信选》上册第475号“顾颉刚致胡适”,引文及顾氏自署写信时间(“十八年八月二十日”),完全相符。

  余英时先生通读过联经版《顾颉刚日记》的全部未刊稿,不会不注意《日记》在1929年“八月二十号星期二(七月十六)”那天,所记内容为顾颉刚在苏州会友、游园、训女等,没有只字提及给胡适写信。尽管此前四天(八月十六号),他曾经“到苏州饭店访适之先生”。

  然而,《日记》1928年“八月二十号星期一(七月初六)”,却赫然记道:“写适之先生信,约五千字,直陈两年中痛苦。”同日“备注”又道:“ 适之先生前日有信来,疑我因骄傲致树敌,故作书报之。耿耿此心,每不为师友所解,强予办事,失其故我,奈何!”也在同日,又记“登日记七天”,显然此则乃属“日后补记者”。

  于是我赶紧重读《胡适来往书信选》所载民国18年8月20日顾致胡信,核对字数,共四千八百余字,可称“约五千字”;内容呢?原信劈头便说:“ 接九日信,至感先生的好意。不过我两年来的环境和心情有非先生所知者,所以趁着这个机会,详细一叙。”往下便由离北大到厦大说起,再详述到中山大学年余的遭际,中心就是述说与傅斯年(孟真)的关系日趋紧张,当然力陈错误全在傅斯年。信谓“先生信中劝我不要骄傲,我自己觉得傲则有之,骄则未也”, 随即絮絮叨叨,自我辩解并指斥傅斯年,表示心中充满“烦闷,愤怒,希望,奋斗”云云。凡此,与《日记》1928年8月20日“写适之先生信”所记要点无不相合。

  关键在于写信的时间。《胡适来往书信选》据顾颉刚原信手迹刊印,信末顾氏自署作期为“(民国)十八年八月二十日”。然而联经版《顾颉刚日记》,却录于1928年即民国17年同月同日记载之内。二者相差整整一年,就是说两个年份必有一误,哪个记载可信?

  《日记》既为顾潮编定,且看也由她编著的《顾颉刚年谱》(中国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3年3月一版)怎么说?该谱于“一九二八年(民国十七年戊辰)三十六岁”目内,在8月20日记“与胡适书”,夹注谓据“日记是日”,而后摘抄《胡适来往书信选》所录原信的两段个人牢骚语,既略去信中对傅斯年的反复控诉,更不提信末顾颉刚自署的写信日期。更妙的是该谱于“一九二九年(民国十八年己巳)三十七岁”目下,连“八月二十日”也不记,甚至不提顾颉刚在此月 19日在苏州造访胡适一事。对顾潮这一含糊记叙,只能说是她已发现其父日记与致胡适原信的时间悖论,却以一则夹注表示宁信日记,而对原信明署的作期,以不了了之。

  恕我直言,余英时先生似有同病。他在序中特别说明顾颉刚致胡适的那封信,作于“1929年8月20日”,昭示他以为《胡适来往书信集》初次发表的原信所署日期是可信的。他将顾颉刚此信定性为“向师门诉冤”,也与原信内容主旨相符。但也因此,他围绕此信一再考察顾颉刚与傅斯年的恩怨,多处引用《日记》,却始终未提《日记》将此信作期提前了整整一年。个中缘由,甚盼余先生有以说明。

  

  顾颉刚改日记后述   

  所谓日记,顾名思义,当为逐日之纪录。古往今来,日记作者多矣。就已刊布的日记来说,作者或为写给自己看,或为写给他人看。无论写给谁看,原记可以秘藏,可以销毁,可以在生前择要刊布,可以在死后全文公表,却很少有人在事后增补,更极少有人在数年或数十年后以今律古,为达某种现实目的,而篡改昔作。

  《顾颉刚日记》却表明,作者不仅补日记,而且改日记。

  本来,时隔经年乃至数年数十年,所补当年当月的日记,可信度已令人生疑。可是,顾颉刚竟然在晚年修改中年所写日记,乃至将他发生在1929年的行为,一笔抹煞,还将原有记载移前一年。也许他以为改得天衣无缝,谁能质疑他亲笔改定记载的可信性呢?

  况且他致胡适的那通长函,控告对象是傅斯年。傅斯年早赴台湾,随即名列“战犯”,1950年已猝逝。同样,胡适也名列“战犯”,在国共内战中进退失据,只能流亡美国,听任海峡两岸都予声讨。对于留在上海,在商学二界都自诩老大的顾颉刚,将既往一切实有或臆度的过错,统统推给胡适,并转而反控傅斯年,无疑顺理成章,而且死活都无对证,岂不惬意?

  果然,从思想改造,“三反五反”到批判胡适,顾颉刚都能“过关”。他于是被召唤进京了,位居中科院一级研究员,月薪五百万,远过历史诸所首长;住房阔达十多间,较诸同所助研举家一室难求,有天壤之别。随即增补为政协委员,又名列民主促进会核心成员。因而他此后在日记中时时抱怨从政妨碍治学,是否真话?至少在京沪二地熟悉其人的学者中间,很少有人相信他的表态出自肺腑。

  顾颉刚曾在“文革”初期受到冲击。但由于毛泽东的“最高指示”,顾颉刚又在1971年被定为二十四史校点主持人,被抄走的《顾颉刚日程》也发还。如今《日记》“更以楷体字相区别”的数年或数十年后补记诸则,就大多补记在这年以后。■

  2009年1月8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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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
朱某人写这篇东西,目的只为攻击顾先生。
没有看过原本,只凭整理者的几则“凡例”,就敢用来批评顾颉刚。
学问做到这个份上,我也不好说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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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2# 的帖子

他还在《东方早报》写了篇《顾颉刚从政》(上),至今未见其(下),不知何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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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
顾颉刚是否改过日记,有待考证。
不过想起来《围城》里头,方鸿渐的爹地,为了“立言”而传世,而天天正襟危坐写语言庄重、处处营造可圈点之言行的日记。
日记究竟算得无意识史料,还是有意识史料?不太好分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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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原帖由 apple 于 2009-2-10 01:33 发表
况且他致胡适的那通长函,控告对象是傅斯年。傅斯年早赴台湾,随即名列“战犯”,1950年已猝逝。同样,胡适也名列“战犯”,在国共内战中进退失据,只能流亡美国,听任海峡两岸都予声讨。对于留在上海,在商学二界都自诩老大的顾颉刚,将既往一切实有或臆度的过错,统统推给胡适,并转而反控傅斯年,无疑顺理成章,而且死活都无对证,岂不惬意?

...
什么东西经了无耻小人一揣度,全都变味了。
我看过顾先生的日记手稿,想必比朱某人更有发言权。

顾先生晚年的时候,大约是在1973年,对过去的许多日记进行了“补记”,但每则补记中,都清楚地标明了某年某月某日补记,这是一。
顾先生晚年的笔迹,与早年的笔迹,差别一眼就能看得出来,他想做假,也不能。除非朱某人有本事在现在的时候写出高中时期的笔迹,否则请闭嘴。这是二。
顾先生给胡适写信,说了傅斯年的一些不是,这是师生之间的书信交流。谁都可以有抱怨,有倾诉,亲朋好友之间,说说自己的想法,非常正常,这事到了朱某人嘴里,怎么就变成“控诉”了?这才叫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是三。
文革时期,连周恩来同志还曾说过违心的话,顾先生一介书生,任人宰割,更因为与鲁迅的矛盾,被朱某人这样的小人说成“胡适派”,处处被人揪着辫子,为了自保,更为了在人前划清与胡适的界限,或许说过几句违心的话,批过胡适、批过傅斯年,这很正常。这是四。
“在商学二界都自诩老大”,典型小人之语。顾颉刚在学术上确实非常自负,这不假,顾颉刚在学术史上的地位,别说在上海,就是在全国,自诩老大也不为过,诩了就诩了,朱某人螳臂挡车,徒唤奈何。此其五。

哈哈
早上起来,准备上班去,正在暖牛奶,刚好有点空,顺便回复一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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乍见此帖还以为我时空穿越了呢。细看才发现,原来是施老师在挖坟鞭尸。。

朱君这篇文章曾有人贴到北大未名Reader版,当时也很引起了一番讨论~
大家虽没有读过日记手稿,但都觉得作者的态度未免有些过于刻薄,如:

果然,从思想改造,“三反五反”到批判胡适,顾颉刚都能“过关”。他于是被召唤进京了,位居中科院一级研究员,月薪五百万,远过历史诸所首长;住房阔达十多间,较诸同所助研举家一室难求,有天壤之别。随即增补为政协委员,又名列民主促进会核心成员。因而他此后在日记中时时抱怨从政妨碍治学,是否真话?

这几个“果然”“于是”“随即”“因而”……用得有些诛心啊……(某网友语)
“这是朱公写文章的习惯,为了引人注目不惜放弃严谨……”“我导师讲《汉学师承记》的时候,年年把他的一篇文章拿出来批的”(偶一个师兄)

后来某师姐又找出朱君谈顾氏日记的另一篇文章,也发表在《东方早报》上,题为《顾颉刚铭“九鼎”》,追究顾先生抗战期间向蒋介石“献九鼎”的事,下嘴更狠。该文在网上引起了很大争议,掐架细节详见:http://www.wangf.net/vbb2/printt ... &threadid=24918

亮点摘要就是,鉴于朱君口下不留情,有好事者也很不留情地揭发了朱君当年参与姚文元写作班子的那点事儿。

其中某学界大牛化名“曼容”发表评论,言辞犀利却中肯,且引录如下:

一个大学者总是复杂的,顾氏更不例外,要不然他就不会在日记表露如此多的内心挣扎。我国的一些老辈历史学者最奇怪的是自己明明也是复杂的人,却对人性的复杂既缺乏同情也无兴趣去同情,不能推己及人的史家的段数总高不到那里去。朱氏本人的思维基本停留在一个黑白分明的世界,只是什么是黑,什么是白随时间变换而有所不同罢了,这和上海这个地方这几十年来的人文学术传统也有关系,可以说是一个充满了自矜而实际眼界有限的小名家的世界。朱的几篇小文章意在“真”,求“真”总有其价值,至少让我们多思考日记的复杂性,但顾的世界常常是灰色的,而在朱氏眼中,这种灰色总显得不明不白。但学界印象中的顾氏的温厚个性并不因为这些例子而遭到改变。顾先生除了温厚,还很敏感而且也有好胜的一面,这些都和他成名很早有关。但看看他的读书笔记,就知道他的这个人的学术眼光是如何地广大,探究学术的热情何等之高。这才是属于他个人的世界。可惜的是这个世界居然让也号称为学者却一心想要通过窥望他的内心来揣度他动机的朱章等人视而不见,可惜。

[ 本帖最后由 张志娟 于 2010-2-2 13:52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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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英时:《顾颉刚:未尽的才情》

既然朱文提到余英时这篇文章,我也顺便挖个坟把它贴上来吧

顾颉刚:未尽的才情

——从《日记》看顾颉刚的内心世界

作者:余英时 文汇报 日期:2007.01.29 版次:16

顾颉刚:未尽的才情 ——从《日记》看顾颉刚的内心世界

■余英时

引言

《顾颉刚日记》始于1913年,终于1980年,全书约六百万字,是一部内容极其丰富的原始史料。从1921年到1967年止,《日记》基本上是连续的,尤足珍贵。就我所读到的近代学人日记而言,只有《胡适日记全集》与《吴宓日记》正续两编份量略与之相埒。我曾撰《从<日记>看胡适的一生》,作为《胡适日记全集》的序言,藉日记的材料,解答他一生各阶段的若干疑点。现在为《顾颉刚日记》写序,我的重点稍有不同。反复思考之后,我决定通过日记来窥测他的内心世界。

顾颉刚以倡导“古史辨”运动知名于世,他一生最重要的研究成绩也集中在古代,上起夏、商、周,下至秦、汉。在我们一般印象中,他是一位典型“象牙塔”中学者,毕生与古籍为伍。这次读《日记》,我才意外地发现:他的“事业心”竟在“求知欲”之上,而且从1930年代开始,他的生命形态也愈来愈接近一位事业取向的社会活动家,流转于学、政、商三界。另一个更意外的发现是,与我过去的认识截然不同,他并不仅仅是一位谨厚宁静的恂恂君子。在谨厚宁静的后面,他还拥有激荡以至浪漫的情感。他对谭慕愚女士“缠绵悱恻”的爱情,前后绵延了半个世纪以上,从1924年初识到1978年题诗日记,读来极为动人。更难得的是谭完全当得起他的“超群轶伦之材”的评语:1926年闻一多称她为“Chinese Jeanne d’Arc”(“中国的圣女贞德”);1958年她已被打成“右派”,但面对巨大威势“仍强硬不服罪”。顾颉刚生命中这件大事,是我在读《日记》前完全不知道的。这两大意外的发现,使我感到必须深入他的内心世界,才能真正懂得他的志业、为学与为人。不用说,1949年以后他走进了一个到处是荆棘的世界,精神上一直挣扎在极度痛苦之中,始终摆脱不掉“被征服者”的屈辱感。这些内心的活动
也必须通过对日记作字里行间的细密解读才能呈现出来。

这篇序言共分五节:第一节论他的事业心及其与傅斯年的关系,这是他的主要志业与中心关怀。第二节论他与胡适的关系,这是他的学术生命的始点。“古史辨”运动导源于胡适《中国哲学史大纲》所展示的史学革命新典范,但是他又有超越胡适典范的学问境界,以王国维之精新兼备为最后归宿。其中种种错综复杂的互动是值得探索一番的。第三节论顾颉刚与国民党的关系,旨在说明他为了种种事业之故,不得不向政界寻求支持的苦心。在同一节中,他在抗战胜利前后的政治立场和政治理念也通过日记而予以澄清。第四节凸显他1949至1980年的独特生活境遇。这一时期中国大陆上的知识人本都是“同命鸟”,但大同之中仍有小异,每一个人的具体遭遇还是个别的。大同的部分本节概不涉及,只有他个人“小异”的部分才值得探究。最后一节专论他和谭慕愚的一段情缘,贯穿了全部日记,上起1924年,下迄1979年。由于两人交往散布在数十年之中,非聚拢在一处,便不能见其全貌。现代传记未有不重视传主的情感生活者。这不是发人隐私,而是因为非在这一方面有所深入,便不能把一个活生生的人如实地呈现出来。

以上五节大致概括了顾颉刚一生活动的主要范畴。但这篇序言并非传记,不过把《日记》中最主要的传记材料提炼组织起来,供未来传记作者的参考而已。

(因篇幅限制,这里只能刊发余英时先生这篇“序言”的引言和第一部分,并略有删节;小标题为编者所加。——编者按)

事业心更在求知欲之上

通读《顾颉刚日记》,我第一次认识到顾先生平生志业的另一面。让我先引一段他自己的话:

许多人都称我为纯粹学者,而不知我事业心之强烈更在求知欲之上。我一切所作所为,他人所毁所誉,必用事业心说明之,乃可以见其真相。(1942年5月31日条末)

如果不是读到这一段话,我也和许多人一样,把他看作一个“纯粹学者”。这一段话引起了我的思考,想了解他为什么不甘心仅仅以“纯粹学者”为满足?思考的结果,我认为以下三层背景是最值得指出的:第一、他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参与者,从传统的士大夫向现代知识人过渡。尽管这一过渡并不彻底,但至少在显意识的层面,他希望把学术研究所取得的新知识推广到全社会,发挥一种启蒙的作用。所以1929年3月13日在浙江大学餐后演讲,他的题目是“怎样唤起第二次新文化运动”。很显然的,他认为第一次新文化运动并未能深入民间。第二,民族危机,特别是日本侵略,为他的文化事业提供了极重要的发展契机。最明显的例子是通俗读物编刊社(1933)和《禹贡》半月刊(1934)都是“九一八”(1931)以后创立的。通俗社是在燕京大学教职员、学生抗日会征求民众读物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后来才由顾先生接手经营。《禹贡》的“发刊词”说:

这数十年中,我们受帝国主义者的压迫真受够了,因此,民族意识激发得非常高。……民族与地理是不可分割的两件事,我们的地理学既不发达,民族史的研究怎样可以取得根据呢?不必说别的,试看我们的东邻蓄意侵略我们,造了“本部”一名来称呼我们的十八省,暗示我们边陲之地不是原有的;我们这群傻子居然承受了他们的麻醉,任何地理教科书上都这样地叫起来了。这不是我们的耻辱?

第三层背景则是个人的,即他与傅斯年在学术上的分歧和争衡。这一问题相当复杂,留待本节下半段作较深入的分析,这里暂且不说。

但是我必须郑重指出,他的事业心的根基仍在学术,不过他一方面认定学术不能限于少数人的专门绝业,只有普及到广大的社会以后才算是尽了它的功能;另一方面,他则坚持普及化的知识必须以最严肃的学术研究为其源头活水。这正是他为什么要将“国故整理”列为他的“事业”的第一项,接着才是“民众教育”和“边疆开发”。所以他的事业都是从学术领域中延伸出来的文化事业。他并没有任何政治野心,也未尝企图发展政治或社会势力。不过由于文化事业的缘故,他培养了不少学术界的后起之秀,因此在学术界,特别是史学界,他的追随者也愈来愈多。

他的事业心在抗日战争期间表现得更为炽热。从1939年在成都创办齐鲁大学国学研究所,1941年到重庆主持边疆语文编译会和主编《文史杂志》,到1943年与商人合办大中国图书公司,虽都是与人合作,但无一不与他自己的学术文化事业息息相关。1943年4月30日的日记说:

予入世二十余年,虽因名招敌,事业着着失败,而声誉日起,朋侣日多,已立于领导之地位。思致此地位不易,有此地位而不为国家作事,未免可惜。然学界争名太甚,予虽不与人争,而人则必不肯放过我,政界中又争权太亟,混饭则可,尽心竭力以从事于一业则为人所不许。迩来摆脱中央大学及组织部职务,复我自由之身,而各书肆多见拉拢。抗战以来,得书不易,偶有新着便得倾销,予有此人望,有此同人,正可抓住机会,在出版事业上贡献心力,作有计划、有系统之进行,而招致同人分工合作,使中国史学得上轨道。

在详列种种以史学为中心的学术计划之后,他很感慨地说:

予年已五十矣,倘能好好工作二十年,此计划必可实现,予亦可以无愧此生矣。兹唯一希望者,即资本家能与予合作也。

在这一段话中,他的事业抱负呈露得十分清楚。为了事业,他辗转奋斗于学界、政界和商界之中。
他的事业心之所以在1940年代变得特别强烈,除了一般的背景外,还有另一层原因,由他的朋友贺昌群向他指点了出来:

卅二(一九四三)、八、十三,与昌群谈话。渠谓予古史工作已告一段落,盖前此为运动时期,予尽瘁于此,业已取得公众之承认。现在运动时期已过,予可以卸此责任,此后则为他人专精之研究矣。一个人在学问上只能做一桩事,予在学术界有此一事可谓尽职。至于此后岁月,渠以为宜致力于事业,盖予有气魄,能作领导也。惟予之弊在于开端时规模太大,以致根柢不能充实。此后当结集一干部,逐渐扩张,而予仅任指导工作,一切活动由他人为之,庶乎可久可大。渠意为予所赞同,爰记于此,以供他年之省察。

他既完全认可了贺的分析,上引之语即可看作是他的自我评价。两个月后他又加上了一段跋语:

卅二、十、十二,与(陶)希圣谈,彼谓每人均有一开花之时期,此时精神充沛,发表力特强,一过此期则思想及发表力均渐即于干涸。此话不错,我在民国十年至廿五年一段时间,即我之开花期,今则华已谢,惟望能结果而已。(见1943年8月31日条末)

可见他在1943年即认定自己在古史方面已尽了开创性的功能,以后主要是领导继起者作精深的专题研究了。这个领导地位的信心是有根据的。这一年的3月教育部召开中国史学会,理事选举,他“得票最多,频作主席”,使他感到自己确已成为史学界的领袖人物(1943年3月31日条)。顾先生在史学界之所以有此众望所归的成就,是和他不遗余力地提携后进分不开的。从1927年4月任教广州中山大学开始,他的身边便常常围绕着一群青年人;1929到1937年他在燕京大学国学研究所执教,由于社会事业愈来愈多,依附的人更是极一时之盛。1938年8月5日他在南京回顾这八年的情况,说:

余以爱才,为青年所附集,能成事在此,而败事亦在此。盖大多数之青年为衣食计,就余谋出路,使余不得不与各方交接,旁人不知,以为我有意造自己势力,于是“顾老板”、“顾大师”之绰号纷然起矣。又有一般青年,自己有所图谋,无如未得社会之信仰,力不足以号召,谋推戴余,为彼等之傀儡,成则彼得其利,败则我受其祸,于是“顾颉刚左倾”,“顾颉刚为共党包围”之传说宣扬于道路间矣。(见《日记》1937年7月31日条末;参阅1948年11月30日条末)

他“爱才”是绝对真实的,早已有口皆碑。更难得的是他对追随他的青年居然有如此清醒的认识。但是他虽然无意“造势力”,却因事业之故,不能不培养一批得力的助手。前引1943年4月30日所记关于“招致同人分工合作”以及贺昌群所说“结集干部”云云,即指“附集”他的青年而言。早在1934年,他的学生牟润孙便已在背后骂他“野心太大,想做学阀,是一政客”。他听到这种评语后,感慨地说:

噫!看我太浅者谓我是书呆,看我过深者谓我是政客。

某盖处于材不材之间,似是而非也。(《日记》1934年4月26日条)

他引庄子语自解,其实即是承认他的“事业心”不在作“纯粹学者”之下。1943年重庆中央大学的胡焕庸也说他是“学阀”,他的反应是:

甚望胡君所言不虚,使我真能成学术界之重镇也。(《日记》1943年4月26日条)

通常“学阀”两字含有在学术界争“霸权”且排斥异己的意思。顾先生并没有这种倾向。他心中的“学阀”,换一种语言来表达,是在学术界能号召“群众”并拥有“群众”的领袖。关于这一问题,他晚年有一段自我检讨,解释得比较透澈:

我自以为爱惜人才……。几十年来,我所往来的及友好的人,都是满脑子的反动思想,我自己本已反动,加上这班朋友,日夕熏染,就更反动了。我在这一群里,就成一个头子,我常常觉得手下有一群人,可以利用他们来帮助我成就事业,或读书治学做我的接班人。所以我到处有徒党,虽没有组织,但可以号召。(《日记》1969年12月31日条末。)

撇开“反动”之类的字眼不说,他希望号召友生,在史学领域中独树一帜的心理,在这里已和盘托出了。他对“学阀”的称号并不十分反感。但严格地说,他所追求的不是权力(power)显赫的“学阀”,而是具有广泛影响力(influence)的“学术界之重镇”。

大体言之,从抗战开始,在颠沛流离的生活中,他的事业心渐渐超过了古史研究的专业心。1941年8月初到齐鲁大学国学研究所进修的严耕望便注意到:“顾先生……喜欢兴办学术事业,客人也多,一天忙到晚。”这是最可信的旁证,清楚地点出了这一重大转变的时刻。

傅斯年的影响笼罩一生

顾先生独树一帜的强烈愿望与傅斯年(孟真)最直接相关。从《日记》上看,我们可以说:傅的影响笼罩了他的一生,一直到晚年都挥之不去。他和傅从北京大学预科起,便是志同道合的莫逆之交,后来又同时成为胡适门下的两大弟子。但不幸1927年在广州中山大学共事之后,他们之间的关系不仅破裂了,而且从此转变至敌对的地位;顾先生的独树一帜主要便是与傅互争雄长。1944年4月18日他在《日记》中说:“孟真真是我的政敌”。其实“政敌”一词不妥,应该说是“学敌”,因为他们的冲突根本是在学术界,与政治不相干。

《日记》1928年4月29日条记:

与元胎(按:容肇祖)到孟真处,论研究所事,与孟真口角。

予之性情有极矛盾者,极怕办事,而又极肯办事。孟真不愿我不办事,又不愿我太管事,故意见遂相左,今晚遂至破口大骂。赖金甫(按:杨振声)、元胎解劝而止。

这是顾、傅公开破裂的一天,上距顾先生来广州整整一年了。这一年之中,两人的分歧大概愈来愈深,至此终于爆发了出来。但是更值得重视的是他在1973年7月所写的“记本月二十九日晚事”,文长七百字。前半段三百字叙两人早年交情,略去不引,下面是关于破裂的解说:

一九二七年,予自北大至厦大,而彼归国后往至广州,入中山大学,任文学院长。以其纵横捭阖之才,韩潮苏海之口,有所凭借,遽成一校领袖,虽鲁迅不能胜也。予既与同事,甚愿其重办《新潮》,为青年引导,而彼曾不措意。自蔡元培先生任中央研究院长,以傅与我及杨振声三人,筹备“历史语言研究所”,我三人即在粤商量筹办事宜。杨好文学,对此不加可否,而我与孟真胸中皆有一幅蓝图在。傅在欧久,甚欲步法国汉学之后尘,且与之角胜,故其旨在提高。我意不同,以为欲与人争胜,非一二人独特之钻研所可为功,必先培育一批班子,积迭无数数据而加以整理,然后此一二人者方有所凭借,以一日抵十日之用,故首须注意普及。普及者,非将学术浅化也,乃以作提高之基础也。此意本极显明,而孟真乃以家长作风凌我,复疑我欲培养一班青年以夺其所长之权。予性本倔强,不能受其压服,于是遂与彼破口,十五年之交谊臻于破灭。予因函蔡先生,乞聘我为通信研究员,从此不预史语所事。然自此孟真之政治欲日益发展,玩弄所识之贵官达人,操纵各文化机关事,知之者皆以“曹大丞相”称之,谓其善挟天子以令诸侯也。蒋政权退出大陆,渠亦以战犯名逃台湾,越年而死。思至此,殊自幸我之不就范于彼也。

此文将他们两人在学术上的分歧归结为“提高”与“普及”之异,大致是可信的。傅先生延揽青年研究人才一向采取所谓“拔尖主义”,而顾先生则太丘道广,几乎来者不拒,可为明证。但他们之所以不能共事,分析到最后,还是由于两人都有领导学术的构想和抱负,而且持之甚坚。关于这一点,顾先生在1929年8月20日致胡适的长信中,说得很清楚:

我和孟真,本是好友,但我们俩实在不能在同一机关作事,为的是我们俩的性质太相同了:(1)自信力太强,各人有各人的主张而又不肯放弃;(2)急躁到极度,不能容忍。又有不同的性质亦是相拂戾的,是我办事太欢喜有轨道,什么事都欢喜画了表格来办;而孟真则言不必信,行不必果,太无轨道。又我的责功之心甚强,要使办事的人都有一艺之长,都能够一天一天的加功下去而成就一件事业。孟真则但责人服从,爱才之心没有使令之心强,所以在用人方面,两人的意见便时相抵触。

今年春间,燕京大学来书见聘,谓在美国已捐得大批基金,开办中国学院,邀我去作研究。我觉得这是很合我宿志的,我一定要把所有的时间供我从容的研究,才可使我心安理得地过生活,所以便答应了。告给孟真,孟真大反对,骂我忘恩负义。我说,“只要你供给我同样的境遇,我是可以不去的。”恰好那时中央研究院写聘书来,我就受了,把燕京辞了。但是孟真对于我的裂痕已无法弥缝,差不多看我似叛党似的。我决不愿把身子卖给任何人。我决不能为了同党的缘故而把自己的前程牺牲了。

这是一封向师门诉冤的信,所以把他和傅之所以凶终隙末的细节都交代出来了。引文前一段显示他们两人都具有极坚强的性格,互不相让,即所谓“一山难容二虎”;下半段则透露傅确有意将顾收入自己的系统之内,即广州中山大学和即将成立的中央研究院史语所,而且不许他叛离。此信在后面还引了一句话:

孟真曾说:“你若脱离中大,我便到处毁坏你,使得你无处去。”

这当然是老朋友争吵中的一句情绪语言,未可认真,但傅的霸道也可由此语窥见其一斑。

傅斯年是学术界著名的“霸才”,他“以家长作风”欺凌顾先生大概是事实。1929年5月8日的《日记》说:

孟真盛气相凌,我无所求于彼,将谓可用架子压倒我耶!其为人如此,一二年中必见其败矣。书此待验。

更有趣的是1973年7月他又加了一条跋语云:

此预言并未验,孟真纵横捭阖,在旧社会中固可立于不败之地者。到全国解放,他方逃出大陆,死在台湾,此则真败耳。

可知傅确是要征服他以为己用,却未曾想到严重地损伤了老朋友的尊严,不但不肯“就范”,而且激起了独树一帜的雄心。但1930年代以后,由于傅的凭借深厚,顾先生在事业上毕竟落在下风。1940年代他之投入国民党的文化活动,也是为了与傅争锋,最后也事与愿违。这使他一直耿耿于怀,以致到老不忘。1973年的两篇跋文竟至一再引“战犯”、“逃台湾而死”,大有快意恩仇的滋味,这不能不使人深感“怨毒之于人甚矣哉!”1950年12月傅斯年死后,胡适给傅夫人俞大彩的悼函中说:

颉刚也定有纪念他的文字。

胡先生虽不了解当时大陆文字刊布的情况,但对于顾先生的认识毕竟还是相当真切的。《日记》1951年1月1日条果然写了下面一段话:

闻傅孟真于半月前在台湾逝世。此人一代枭雄,极能纵横驰骤,竟未能有所成就,可惜也。孟真久病血压高,到美国疗之,稍愈。然医言不能过十稔,安知竟不及五年乎!寿五十有五。

其词虽若有憾焉,但“可惜也”三个字毕竟流露出老同学、老朋友的真实感情。

最后,我要指出,顾、傅两先生在学术事业方面虽然竞争得很激烈,但在学术成就上仍然是彼此尊重的。让我们先看看傅对顾的推崇。1962年4月9日顾和老朋友辛树帜在北京中山公园有一段很长的谈话,主要是讨论顾和傅的关系。顾记道:

谈到以前之事,予云:“我不能受气,故傅斯年欲压迫我,我即离中央研究院而至燕大。”树帜云:“当我在德留学时,与傅常见面,彼极口称道你。故我虽未认识你,即已心仪。其后你和孟真闹翻,我常劝孟真……他回答我的是‘颉刚使我太下不。’”

谈话中涉及罗常培常在傅处说顾的坏话,终使两人凶终隙末,因与此处论点无关,略去不引。从辛的话中,我们显然可以看出,辛对两人“闹翻”是很引为遗憾的,但傅在回国前对顾“极口称道”,则确是事实。辛的话完全证实了傅《与顾颉刚论古史书》那篇长文所言,句句都出自肺腑。《书》中有下面一段话,值得引述:

去年春和志希(按:罗家伦)、(姚)从吾诸位谈,他们都是研究史学的。“颉刚是在史学上称王了,恰被他把这个宝贝弄到手;你们无论再弄到什么宝贝,然而以他所据的地位在中央的原故,终不能不臣于他。我以不弄史学而幸免此危,究不失为‘光武之故人也’。几年不见颉刚,不料成就到这么大!这事原是在别人而不在我的颉刚的话,我或者不免生点嫉妒的意思,吹毛求疵,硬去找争执的地方;但早晚也是非拜倒不可的。”

颉刚,我称赞你够了么!请你不要以我这话是朋友的感情;此间熟人读你文的,几乎都是这意见。

傅文从1924年1月写起,一直到1926年10月30日船到香港为止,可见这三年之内他对顾的《古史辨》是十分心折的。以上是早年的事,但即在两人中年分裂之后,傅的态度依然未变。例如1940年他在昆明龙泉镇用朱笔批读《史记》,其中一条说:

顾颉刚云:黄帝所至,即子长所至(见《赞》)。盖子长仍以自己所闻之传说为断也。


可知他继续在肯定古史“层累地造成”说。1943年《日记》有一条记傅对他的忠告,尤值得注意:

晤徐蔚南,渠今年自上海来,为言《古史辨》在上海大出锋头。……然在重庆空气中,则以疑古为戒,我竟不能在此发表意见。孟真且疑我变节,谓我曰:“君在学业上自有千秋,何必屈服!”然我何尝屈服,只是一时不说话耳。尝谓今日时代系五四时代之反动,他日必将有对今日之反动,彼时又可大张旗鼓矣。此后虽不发表,仍当继续工作,至能发表时而揭开,深信必可以解世人之惑,释老友之疑也。(见《日记》1943年10月30日条)

所引傅语最可见他对《古史辨》的重视,唯恐顾在政治压力下自弃所守。这是“老友”发自内心的爱护之言,因此顾也似受到感动,而有这一段自我表白的文字。也幸而有此自白,后人才知道顾先生并没有放弃早年“古史辨”的立场。当时在抗战期间,民族主义的激情高涨,而国民党又一向在文化上取保守立场,要把孙中山继承尧、舜以下的“道统”,顾先生便只好隐忍不言了。严格言之,“古史辨”的中心论旨其实即是以最严格的方法审查史料构成的时代,这是史学的始点并且独立于任何史观之外。兰克(Leopold van Ranke,1795-1886)说:

在我们把一种作品加以历史的使用之前,我们有时必须研究这个作品本身,相对于文本中的真实而言,到底有几分可靠性。

傅斯年服膺兰克的史学,自然对顾先生“古史辨”的成就十分珍惜。理由很简单:“作品”经过研究而发现是“不可靠”的,它当然便不能加以“历史的使用”,而“文本中的真实”也就根本被摧毁了。这正是“古史辨”从“辨伪”到“疑古”的基本运作程序。但抗战时期的重庆确有顾先生所说“五四时代之反动”的倾向,上面已提到了。在当时气氛之下,“疑古”是会犯众怒的。今天大陆上一部分有势力的史学界似乎又在倡导“信古”,反对“疑古”,因此“古史辨”也少有问津者。以今度昔,我们便不难理解为什么顾、傅两位“五四”健将会发生那样强烈的反响了。无论如何,傅对顾的推重并不因私交破裂而改易,其案可定。

至于顾对傅的古史研究如何评价,则由于我所见到的资料有限,暂时不能轻下断言。傅先生最早刊布的论文如《大东小东说》(1930),其中曾引“吾友顾颉刚先生”之说,可能在起草时便和顾商讨过。稍后的名篇《夷夏东西说》(1933),在考古界影响很大。顾似乎认为这种过于简化的二分法未必可从,但他显然认真地读过此文。最后我在他的《日记》中找到下面的材料:1970年4月28日记:

看《性命古训辨证》。

接着5月4日、8日都在续看此书,至11日“看《古训辨证》毕。”这是傅先生唯一的一部专著,1940年出版后很引起学术界的重视。陈垣在这一年8月14日给长子乐素信中说:

即接孟真先生撰《性命古训辨证》一部二册,内多新材料,新解释,不可不一读。

隔了两天又补一信(8月16日)曰:

余阅《性命古训辨证》,深知余已落伍,未知他人觉得如何耳。

顾先生当时或许也曾收到过赠本,1951年9月7日已有看此书的记载。但1970年是在“文革”期间,他居然敢再次细读“战犯”的旧作,至少证明了他“不以人废言”的严肃态度。

顾、傅分裂是顾先生学术生命史上一件大事。1929年以后他在学术普及的事业上投入大量的心力与此事有很大的关系;他显然是想在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之外,别树一帜。他们两人的友谊破裂虽不免令人惋惜,但分途发展的结果使中国现代史学呈现出一种多采多姿的面貌,则是必须加以肯定的。在二十世纪上半叶中,学术界存在着多元互竞的空间,这是一个无可否认的客观事实。

傅、顾之间的分合与胡适有很深的关系,下文续有讨论。

(余英时著《未尽的才情》,即将由台湾联经出版公司出版)

顾颉刚 (1893—1980.12.25)

历史学家。

江苏吴县人。1920年北京大学哲学系毕业。曾任北京大学助教,中山大学、燕京大学教授、历史系主任,云南大学、齐鲁大学、中央大学、复旦大学、兰州大学、诚明文学院等校教授,北平研究院研究员,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通讯研究员、院士,《文史》杂志社总编辑,大中国图书局编辑所长兼总经理。建国后,任中国科学院、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研究员和学术委员,中国史学会理事,全国文联委员,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副主席,中国民主促进会中央委员,第四、五届全国人大代表,第二至四届全国政协委员。

是我国“古史辨”学派的创始人。提出了“层累地造成的中国古史”学说。也是我国历史地理学和民俗学的开创者。建国后,从事古史研究和古籍整理工作,应毛主席、周总理之请,负责校点《资治通鉴别》和《二十四史》,作出了重要贡献。主要著作有:《古史辨》、《汉代学术史略》、《两汉州制考》、《郑樵传》等,与人合著《三皇考》、《中国疆域沿革史》、《中国历史地图》等。

1980年12月25日在北京逝世,终年87岁。

[ 本帖最后由 张志娟 于 2010-2-2 14:03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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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原帖由 张志娟 于 2010-2-2 13:46 发表
后来某师姐又找出朱君谈顾氏日记的另一篇文章,也发表在《东方早报》上,题为《顾颉刚铭“九鼎”》,追究顾先生抗战期间向蒋介石“献九鼎”的事,下嘴更狠。该文在网上引起了很大争议: ...
这件事,还得从顾颉刚与朱家骅的关系说起。

顾颉刚在中山大学办民俗学会,朱家骅帮了很大的忙,
可以这么说,没有朱家骅,就没有中山大学民俗学会。
在中山大学工作期间,顾颉刚给朱家骅留下了很好的印象。

此后,顾颉刚遇到麻烦,总要到朱家骅那里寻求帮助,而后者也是尽力为他排忧解难。
1933 年,顾颉刚和几位同事成立了一个发行机构名曰“三户书社”,专门出版通俗读物,内容是宣传抗战。
1935 年,有人向当局举报,说该社里的人都是共产党,陈立夫以此为由要将该社封门。
顾颉刚便于1936 年1 月带了该社所出的出版物到南京去找朱家骅。
关于此事,顾颉刚女儿顾潮女士说得很清楚:
“其时朱氏任交通部长,他翻了这些小书后,称赞父亲的工作,并表示支持;
但他又说,因父亲不是国民党员,党内不能信任,遂问父亲能否入党?父亲为维护通俗读物社起见,就答应了。
于是他加入了国民党,不过未曾办入党手续,也未曾向北平市党部有所接洽,只是以后接到朱家骅所寄入党证书,成了特别党员。
朱氏帮父亲平定了风波,不久又在中央党部里弄到2万元,汇寄北平,做为该社工作经费。”

1934 年,顾颉刚因开设《中国古代地理沿革史》而组织了“禹贡学会”并出版了《禹贡》半月刊。
后来,地方志专家张国淦“把培德学校的基地捐给学会,地址在西皇城根小红罗厂”。
从此,该会有了正式的会所,可是有了会所之后要一笔开销。
无奈之下,顾颉刚想到朱家骅。
“我没有办法,就去见朱家骅,请他想法。他说:‘你们学术团体的刊物,照例只有得到教育部请求补助,但这种团体太多了,教育部平均分配,所得一定不多。
好在你们讲的是边疆,而中英庚款董事会正要办边疆教育,你们回去备一个正式信来请求补助,我在董事会开会的时候,替你们提出讨论。’
我听了他的话就做了,居然于1936 年夏天由董事会通过在一年度内给我们一万五千元的补助费。
我们学会的工作从此有了正常的发展,有了专任的研究员,发表的文章自然有更充实的学术贡献。”

朱家骅关照过顾颉刚,顾颉刚也帮过朱家骅的忙,
1941 年,顾颉刚在成都,有稳定的工作,有不错的薪水,而朱家骅连连电邀,要顾颉刚去重庆主编《文史杂志》。
与朱家骅见面后,顾颉刚问朱家骅办《文史杂志》的原因,
朱家骅说:“抗战以来,物价日高,一班大学教授生活困难。政府正替他们想办法,办这个杂志就是办法的一种,要使能写文章的文学院教授们得到些稿费作生活的补助。”
顾颉刚又问:“为什么一定要我来呢?”
朱家骅答:“这个刊物虽是党部办的,却是纯学术性。以前卢逮曾主编,但他没有学术地位与号召力,决不能编好,所以非请你来不可。”
顾颉刚“因感念过去朱氏在中山大学与自己的交谊,以及对自己通俗读物和边疆研究两项工作的支持;
且十年来已不专治学,为时代需要牺牲自己亦无不可,便同意了。”

后来朱家骅为讨蒋介石的欢心,提议给蒋介石送九鼎,而给九鼎写铭文的差事就落在顾颉刚身上。

为九鼎作铭文,对顾颉刚来说,绝对是桩吃力不讨好的事,首先,这是在公开、肉麻地拍蒋介石的马屁,所以稍有气节的知识分子,都不愿做;
其次,顾颉刚是疑古派历史学家,他不信历史上有禹,却相信有九鼎,这不是分明是自己掴自己的耳光?

既然朱家骅多次对顾颉刚援之以手,后者自然感激非常,只得在内心并不情愿的情况下,在别人避之惟恐不及的情况下,同意为九鼎作铭文。
设身处地想一想,顾颉刚的“投之以李,报之以桃”也属情有可原。
不过,如此一来,他就在献九鼎风波中扮演了一个很不光彩的角色。

以上文字,主要出自魏邦良:《在鲁迅与顾颉刚夹缝中的朱家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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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是各事其主,身陷“战犯门”,平心而论,朱家骅也是个极有事业心,爱国爱党的杰出政治家、科学家。
如果我们遇到一个这样的上司,
而这个上司还非常支持我们的事业,
把我们放到顾颉刚的位置上,我们会怎么做?

实话说,
如果有个教育部长如此一如既往地帮助我们,
甚至把民俗学弄成了一级学科。
有一天他对我们说:
“希望你们中间谁能帮我一个忙,给某总书记写篇颂歌。”
我们能拒绝吗?
我不能。

你能吗?
相信你也不能。
除非你是个没心没肺忘恩负义的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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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我没说我要忘恩负义。。。更不曾赞同朱君。
施老师辩论起来气势好凌厉呀

不过偷偷yy一下,新任教育部长出身民俗学重地
如果真能对民俗学给予特别的支持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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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10# 的帖子

如果没有“重地”二字就好了……
KEEP  HARMON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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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原帖由 hermony 于 2010-2-2 21:33 发表
如果没有“重地”二字就好了……
呵呵
要是那哥们能像朱家骅一样支持民俗学,
别说要我给某国家元首写九鼎铭文,就是叫我给他小姨子写作业我都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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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12# 的帖子

寫九鼎銘文和某朱氏、某余氏文革時期寫那些文章,區別在於,前者是刻在金石上的?
施版主肯定是看准了寫作業不會留案底,故有此言。
當心啊,現在孔夫子網站連這些都盯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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