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览群书》 日期： 2008年第11期
孤独的歌者
陈幼民
夕阳照耀着高原，给山山岭岭染上了一层橙色，原来罩在头顶的云彩，悄悄地跑到了天边。风似乎也要歇息了，懒洋洋地吹过峁头，这时，山里干活的人们陆陆续续地回村了。
我扛着一捆柴，在坡下的小路上走着，梁生子赶着一群羊，还在山梁上游荡。仰头望去，他就像是在天上飘。不时有被羊群踩落的土块，从山坡上滚下来，一声声的吆喝，在对面的崖壁上回响。这声音越拉越长，慢慢的，变成了歌：
乾隆四十年哎事事不周全，
什么人留下我单身呦的汉。
风儿把歌声送过来，飘飘忽忽。我放下柴捆，拄着镢把，用心去捕捉那声音：
出门一把锁哎里门一把火，
你看我单身受凄呦的祸。
出门三五天哎烟囱里不冒烟，
你看我单身难呦不的难。
这是一首很悲凉的酸曲，叫梁生子唱出来，就更显得悲凉。他把调子拖得很长，带着哭腔，一个弯儿高高地挑上去，又顺着坡跌落下来，风儿将它调得忽远忽近，忽强忽弱，如泣如诉。我简直听呆了，虽然不是第一次听梁生子唱歌，可这隔着山飘过来的信天游，和着原野的气息，仿佛天籁，令人心醉。山下走过来一群婆姨，却没有一个人往山上看，就像什么都没听见，梁生子是唱给谁呢。
晌午的日头，直直地照着峁顶，也许是因为乏困，锄地的人没了话语，地里一片寂静。终于有人忍不住了，喊着：“梁生子，干不动啦！” 我好生奇怪，干累了不找队长，叫梁生子干什么，梁生子并不搭话，仍旧低头挥锄。地里瞬间没了声响。我还在纳闷，猛然间，身边扯响了高亢的歌声：
揽工人儿难哎咳揽工人儿难，
正月里做活是十月里满，
受的是牛马苦，
吃的是猪狗饭。
梁生子锄着地，旁若无人地唱着，大热的天，我却打了一个寒战，这歌声像风一样地钻到我的骨头缝里去了。他唱的是陕北著名的《揽工调》，虽说几乎人人都会唱，但梁生子唱出来，却别有味道。他的音调很高，却透出一种缠绵的沙哑，他把“人儿难”拖得很长，悠扬得仿佛四胡拉出的揉弦，紧接着的“ 哎咳呦”又带着哭腔，好似从肺腑底部咳出的叹息：
……
着不得下雨哎咳着不得刮风，
若要安身呀等得人睡定。
我敢说，我听过的《揽工调》里，梁生子是唱得最好的。
梁生子这个人，在我心里始终是个谜。
他是个结实的汉子，长着一副典型的陕北男人的面孔，高高的鼻梁，削瘦的脸庞，线条硬得像刀切，头上一年四季都裹着羊毛肚手巾。
他原本不是这个村的人，虽然与这个村同姓。听说他多年前来自远方。我一直想知道，他为什么离开自己的家乡，可村里的人从不提这事，就好像他自小便生活在这里。
陕北管干活叫“受苦”，管干活的人叫“受苦人”，称能干的人叫“苦好”，梁生子就是一个“苦好”的人，这可能是村里人接纳他的主要原因。不论是割麦，扬场，他都是村里的一把手，他锄过的地，那苗留得齐整均匀，像用尺子量的。梁生子还是见过世面的人，因为他到过村里人从没到过的地方，走过最远的路。每年他都要赶着队里的羊群，到遥远的口外去卖，羊儿们似乎能听懂他的话，乖乖地跟他走完几百里的山路。
后来我才听说，梁生子的背井离乡，却是由于他的歌。
梁生子年轻的时候，是个俊俏的后生，手脚麻利，活儿干得好不说，还天生了一副好嗓子，先人们传下的那些民歌，没有他不会的。
人们说，越是穷困偏僻的地方，民歌就越发达。陕北确实如此，人们的嘴巴，除了吃饭说话，就是唱歌。每个村里，都有几个歌唱得好的人，闹起秧歌的时候，他们就是“伞头”，伞头不仅歌会得多，走场子套路熟，更重要的是能随机应变，见什么唱什么，梁生子就是一个这样的人。“正月里闹元宵”，便是梁生子最辉煌的时刻，他头扎羊肚子手巾，穿着雪白的羊皮坎肩，腰系红腰带，擎着花伞，边扭边唱，风摆荷叶似的轻盈。有时他还会扮作女人，带上假发，涂上点胭脂，竟也会迷倒男人。村里有个婆姨，为他神魂颠倒，成天价见着，又无法生活在一起，竟然自杀了。
梁生子无法再在村子里呆下去，便开始四处流浪，直到被我们村收留下来。
这都是憨娃悄悄告诉我的，他叮嘱我道，千万不能在梁生子面前提到这个事，否则，他会发怒的。
我们村对面山上，有一个小庙，里面敬的，老乡也说不清是佛还是道，反正每年四月初八，老乡们都要吹着唢呐扭着秧歌去敬神。我才知道，这秧歌的初衷，先是娱神，后是娱己。
庙前的空地上，人们围成了圈儿，照例是由梁生子开场子。
村里穷，没有彩绸锦衣，梁生子还是那身破旧的土布衣裤，只是系了一条撕扯开的旧被面做腰带，勉强见了一点红色。随着四胡和唢呐声，他开始慢慢地在场子里转圈，双手摆着“红绸”，用一种压扁了的嗓音咿咿呀呀地唱着：
第一柱香奴敬上，
上天玉皇咿个呀儿哟，
你保佑
奴的那个丈夫早早的回来哎咳哟。
……
第三柱香奴敬上啊，
三圣母娘娘咿个呀儿哟
……
歌声轻柔婉转，梁生子的舞步也显得妩媚，他左摇右晃，微闭着眼，好像喝醉了酒，沉浸在自己的歌声中。我感觉，此时他已不像一个粗犷的汉子，却好似一只扑楞着翅膀的飞蛾。每段的最后一句，在场的人都和着唱，整个小庙充满着一种怪怪的虔诚的气氛。一般人以为，陕北秧歌应该是硬朗、刚烈、豪放的，可我却在这里看到了舒缓缠绵的另一种风格，莫非人们所敬的是女性之神，而女神也似尘世间的女人一样，需要温柔的抚慰。在袅袅升起的青烟中，人们随着梁生子团团转着起舞，女人们没有跳。我发觉，她们的眼睛，都在围着梁生子转，我开始相信憨娃说过的话，梁生子唱起歌来，是能把女人的魂勾走。
晨雾渐渐散去，旭日把高高的走马梁抹上了一撇红，我和梁生子赶着羊群，走在晨光里。刚才身上还冻得发抖，此刻，脸上已经有了一股暖洋洋的感觉。
队里要赶一群羊到上头去卖，这活儿自然落在梁生子的头上。我粘住了队长，死活要跟上。多一个人多一个帮手，队长想了想，竟然同意了。梁生子对我说：“你娃是个呱子，这活儿是个苦差事，来回几百里路，没吃没住的，别人躲还来不及呢！”
我可不是为了争什么先进而勇挑重担，之所以选这个苦活，一是在村里呆得烦了，想出去转转，二是想趁机和梁生子套套近乎，从他那儿多学点民歌。为了这，我还从公社买了几盒“红舞”牌的香烟，准备拉关系用。
出门要有出门的样子，两根拦羊铲是必备的工具。梁生子背了一个褡裢，里边装着干粮，我则带了个挎包。梁生子把队里开的介绍信塞到我的挎包里。两张破羊皮，捆成卷，用绳子系成扣，两只胳膊穿进去，牢牢地背在背上。梁生子将一条长长的生羊毛织成的带子，在腰里缠了几道，我没有这物件，只好系了一条帆布的武装带。我很得意这身装扮，特别像在画上看到过的脚夫的形象。
这是一条绵延几十里的大山梁，波澜起伏，越过了县界，通向远方。它就像在高原上打入的一根楔子，硬是把迎面的群山给挤到两边去了，成为南北的通道。眼底的山沟里，散落着村庄和一片片的砍头柳。阳面的山峁上，已看得见农人们在耕作。
天高地阔，山风把人的心都吹开了，梁生子好像变了一副模样，活泼而调皮，他一边挥舞着手中的拦羊铲，准确地把土块砸到跑偏的头羊跟前，一边嘴里打着尖厉的呼哨，在山间回响。也许是梁生子的嗓音太具挑逗性，不一会儿，对面山上就传来了同样的呼哨，转而变成了高亢的歌声：
天上的娑罗树是什么人儿栽，
地上的黄河是什么人儿开，
什么人把守三关口，
什么人他出家就一去没回来。
谁知道人家是不是唱给他的，一段刚完，梁生子就接了下去：
天上的娑罗树是王母娘娘栽，
地上的黄河是老龙开，
杨六郎把守三关口，
韩湘子他出家就一去没回来。
对方又唱道：
天上共有什么星，
地上共有什么人，
谁为男来谁为女，
谁为道来谁为僧。
梁生子清了清嗓子回道：
天上有颗太白星，
地上共有两个人，
牛郎为男织为女，
老君爷为道佛为僧。
听着梁生子和人家对歌，我真是太开心了，禁不住跟着后边的拖腔一通乱吼，梁生子笑着骂我道，呱娃些，你乱叫个甚，看把人家搅得都唱不成！果然，我的加入可能坏了人家的兴致，对面不再出声，弄得我好生背气，早知道就不跟着瞎唱了，要不然还能多听几首歌呢。
过了那个峁，来到一个村子的脑畔上，远远地望见有个穿红衣的婆姨在坡上搂柴，梁生子一脸坏笑地把歌送了过去：
对坝坝上的屹梁梁上那是一个谁，
那就是咱们那个要命的二妹妹。
那个婆姨直起了腰，抬头往我们这边望着，梁生子又唱道：
二妹子好来实在是好，
哥哥早就把你看中了。
打碗碗花儿就地开，
你把你的白脸脸调过来。
你不嫌臊来我不害羞
咱二人手拉手一搭里走。
唱完了，又向她打了一个长长的呼哨。
只见那个婆姨捡个东西，撇了过来，嘴里还喊了声什么，其实，那东西也就落在她身前不远的地方。我说，那婆姨可能骂咱们呢。梁生子道，哪能呢，别看她嘴上硬，其实高兴还来不及呢。我注意到，我们已经走过去好远，那婆姨却还在山坡上站着没动。
晌午的山梁上，没有一丝风，日头把地晒得发烫。羊群散放在周围，安静地吃着枯草。我和梁生子啃完了干馍，斜倚在羊皮卷上，谝着闲话。他不抽我递给他的“红舞”烟，依旧吭吭地打着火镰，点着旱烟锅子。我吐了口烟，装作很随意地问他：
“梁生子，你咋就会那么多的歌呢？”
他说：“祖辈传下的，听得多了，就记下了”。
“那你教教我吧。”
“受苦人唱歌都是听会的，你见哪个人教来着。”
我想想也是，这信天游谁都会唱，还从没见村里办过什么学习班。
他又说：“这歌都是早年间的东西，你个年轻娃儿，学它做什么？”
停了一会儿，他突然问道：“你想女人吗？”
我一愣，说唱歌怎么扯到女人身上去了，我不知如何回答。
他又问：“那有女人想你吗？”我摇了摇头。
“你不想女人，也没有女人想你，那你唱歌做什么？”
要按现在的话讲，我当时真是“晕菜”了，我从没听说过唱歌是为了女人，梁生子的歌唱得这么好，就是因为他心里头有个女人吗？
不知是晌午的拉话触动了梁生子的什么心事，整个下午，他变得不那么高兴，连歌声也变得悲凉和伤感：
太阳出来一点点红，
出门的人儿谁心疼。
月芽儿出来一点点明，
出门的人儿谁照应。
羊肚子手巾三道道蓝，
出家容易回家难。
我们晓行夜宿，白天穿沟越岭，晚上就寻人家村里的闲窑歇息。这号窑多半是废弃的，没有门窗，就一个干窟窿，我们把羊都赶进来，口上拴根绳子拦住。揽些柴草往墙角一铺，老羊皮往身上一裹，就当了炕。羊儿围在身边，倒还能挡风。我躺下就睡着了，梁生子还要抽一阵子烟，把羊呛得直咳嗽。清晨起来上路，遇到有河流的地方好歹抹上把脸，几天下来，我估计自己和要饭的也差不多了。
越往上走，山越来越小，地越来越平，这里已经是和蒙古高原交界的地方，突兀的黄土山最终化作了起伏的地平线，地里渐渐有了沙，长着一蓬蓬的叫沙棘的灌木和骆驼草。
我和梁生子终于来到了一个叫沙碱淖的地方，找到羊贩子张老六。这是个黑瘦的汉子，一条腿好像有毛病，走起路来拐拐的。他和梁生子看来是老相识，一见面就又骂又笑的，我们把羊赶进了他家的木栅栏羊圈，梁生子和他把手猫在袖筒里搞价钱，我只见他们在使眼色，点头或摇头，也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许久，俩人都点头，手伸了出来，张老六对伙计们吆喝一声：成了，喝酒！
土坯的房，大大的炕，已摆好了酒菜，无非就是萝卜白菜洋芋粉条之类，没见几片肉，就是盘子大。白酒用粗瓷碗盛着，我们在炕上坐定，敢情这里喝酒的规矩是要先唱酒曲的，梁生子端起酒碗开口让道：
一朵莲花就地开，
主人请我告座来。
当朝世界满间炕呀，
安在哪里哪里坐。
张老六也端起碗接道：
前室点灯后室明，
照见咱家大酒瓶。
三道两道尽你斟呀，
道道上来都要清。
唱罢，两人一饮而尽。这张老六唱歌也是了得，有些沙哑的嗓音，正合了他粗野豪放的性格，有如白酒那样甘冽醉人。他们俩喝着唱着，唱着喝着，突然张老六盯住我说，这娃咋也不吭个气，别光听我们的，你也唱一个。梁生子拦着道，人家北京学生哪会咱乡里人这一套，别难为人家，我替他唱一个，就算是他谢谢你了：
一来我人年轻，二来我初出门，
三来我人生，认不得一个人，
好像那孤雁落在凤凰群，
展不开翅膀放不开身，
叫亲朋，多担承，
担承我们年轻人初出一回门。
我不知道酒曲还会有这样的内容，一曲唱罢，众人皆向我点头，梁生子替我解了围。张老六没再为难我，而是冲着里间屋喊道，老二，出来给你梁哥敬一碗酒。门帘一挑，出来一个女人，三十左右的年纪，丹凤眼，鹅蛋脸，黑红黑红的，也不知是老六的什么人。她走到炕前，端起一碗酒，没喝却先向梁生子唱道：
什么上来一点红，
什么上来像弯弓，
什么上来成双对，
什么遮球个黑洞洞。
梁生子此时已被酒烧得性起，见个女人来挑衅，更没了形，他盯着那女人的眼答道：
二妹子嘴唇一点红，
细细的眉毛像弯弓，
咱二人男女成双对，
红缎子被遮球个黑洞洞。
这分明有了挑逗的意思，那女人非但没有见怪，反而媚眼一瞟，笑着碰了杯。张老六更是乐不可支，好像他占了多大便宜似的。
一屋人喝得高兴，猜谜划拳，吵成一团。几瓶酒喝了个精光，然后横七竖八，倒在炕上，睡到天亮。
卖了羊，我和梁生子把钱分别藏进裤腰里，没敢在当地停留，第二天就踏上了返乡的路。奇怪的是，梁生子没有选择原路，而是向西兜了个圈子，绕到了一个叫梁家台的村子后边。顺着一条小路，上了村子对面的大山。他并没有向我解释为什么，看着他一脸严肃的样子，我也没敢发问，随着他往上爬。
终于在一个山坳前，梁生子停住了脚步。他让我在这里等一等他，说罢，向前绕过了几个土坡，就看不见了。
日头已经偏西，荒坡之上，没有人迹。风吹动着枯草，发出瑟瑟的声响。我心中不免有些害怕，又对梁生子怪异的举动感到好奇，便悄悄跟了上去，见他进了一个山圪（土劳），我屏住呼吸，躲在土崖后面偷偷地观瞧。
这是一个小小的山洼，四面都有土崖围着，里面有几个土堆，几乎让草给没了，只有土堆前那简陋的石桌，才让人认出是坟墓。梁生子来到一个小坟头前，用拦羊铲锄掉坟上的乱草，然后一下一下地往上培土。拦羊铲只有几指宽，一次铲不了二两土，他放弃了从地下取土，拼命地用铲刨着旁边的土坎，把底部掏空，上面的土一下子垮了下来，在地上积了一大堆，他便用双手捧了，往坟头上送。他近乎疯狂地干着，汗水大滴大滴地从脸上淌下来，也顾不得擦。待把新土铺满了培实了，他便一下子跌坐在坟前，同时嘴里发出一声长叹。
他在坟前呆呆地坐着，嘴唇微微颤动，也许在说什么，但我听不清。
不知过了多久，梁生子才慢慢站起身来，我怕他发觉，便连滚带爬地出溜下去，坐到原来的地方，点了一支烟，大口地吸着。梁生子走到我身边，略带歉意地问我冷不冷，我说没事，便递给他一支烟，他说不了，还是抽旱烟有劲儿。我俩抽了一会儿烟，他站起身，望了一眼即将西沉的落日，低声说，走吧。
山沟里黑得快，待我们到下一个村子投宿时，家家已经亮起了灯。
回去的路上，有很长一段时间，梁生子都沉默不语，我也没有打扰他。
我想我已经知道了，那个小小的坟茔里面埋的是谁，梁生子为什么要远离故乡，他的歌声中为什么总是含着凄凉和悲苦。
我还知道了，酸曲是和女人分不开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