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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石门坎

走进石门坎

石门坎是云贵高原近百年来最有文化活力和创造力的地区之一,是特定历史条件下,西方与东方、本土和世界文化交流的奇异花朵。我在卯岭南贴山行走,寻访那些在记忆中拼接历史碎片的人群。石门人一次次进入我的笔端,讲述和歌呼,我一次次走进石门,聆听群山环抱中的空谷足音。
  贫困社区在文化视野中别有风景,文献上记载多个第一
   在生态版图上石门坎原本是边远洪荒之地,位于贵阳接近川滇最边缘的西北角,古时候被称作乌撒蛮的乌蒙山区腹地,属威宁,距县城140公里。生态恶劣、稼穑艰难;古来瘴疠之地,贫病交加,生计难;大雾阴雨、沟壑纵深,行路难。至今,乡村交通仍然羊肠细路,村民往来依旧人背马趺。
   在文化版图上石门坎曾是茅塞未开的苗族村落。苗语称石门坎为“卯岭南”,苗文写作“hmaob lis naf”,有两种解释:一说意为像岭南那些兴旺的苗族居住地;另一说为从利亚那搬迁来的苗家,二者都寄寓对美好生活的向往。苗族苦难数千年,迁到黔西北、滇东北的一支称大花苗,历史上处于半农奴半奴隶境地。迁来石门坎时,大花苗是汉字文盲、汉语语盲和数字数盲。
   石门坎近百年历史令人叹为观止:这个从物质角度观察近乎“炼狱”的地方,在文化视野中别有一番景致,这里曾是文化“圣地”,一个蛮荒不驯的小村落,异军突起,带领苗族和周边滇川黔十多个县少数民族扫除文盲,勃兴教育,风云叱咤,成为西南苗族最高文化区。关于石门坎教育和卫生的成就,文献上记载着许多个第一:创制苗文,结束了苗族无母语文字的历史;创办乌蒙山区第一所苗民小学;建成威宁县第一所中学;培养出苗族历史上第一位博士;在中国首创和实践双语教学;开中国近代男女同校先河;倡导民间体育运动;创建乌蒙山区第一个西医医院;建中国第一所苗民医院;创办中国西部最早的麻风病院……
这段历史发轫于上世纪初的一次创新,创制苗文,是基督教深入苗区的利器。
自古以来苗族没有文字,历史文化依靠古歌传承。英国传教士会同苗汉知识分子,潜心研究,几经失败,1905年终于为苗族创立了简明易学的拼音文字,分元音和辅音,又称小字母和大字母,小字母卸载大字母上方或右侧,以小字母位置的高低来表示声调。这套文字也包含常见的拉丁字母,也包含自创的几何图形符号。有趣的是他们研究了大花苗的服装,从传统服装纹饰中获得灵感。于是一个神话开始在苗区传播:苗族以前丢失的文字现在找到,这套文字从苗族衣裙图案中重新恢复出来,正是祖先丢失的文字!民间称这套文字为“老苗文”,“石门坎苗文”,学术界称为“滇东北老苗文”或“伯格理苗文”,英语世界称之“波拉德文字”。借助于类似“绣在衣服上的史诗”般的隐喻,新创制的文字获得了苗族认同,也获得了传播力量。
  上世纪三四十年代,苗区教育规模和教会规模扩大,引起国民党当局的不安恐慌,甚至屡屡惊动蒋介石。在行政中央授意下,贵州省政府密切监控石门,并曾计划“开发”石门坎,取缔学校、取缔老苗文传播。此动议遭到苗族知识分子抵制而未能实行。
   从文化中心跌落到边缘,百年石门何时再开
创造了许多奇迹的石门,如今安在?经历了半个世纪的自然灾害和政治洗礼,许多老房子化为残砖碎瓦,许多老人消失在尘埃里。今天来石门怀古,已经难觅当年“光华校旗树黔疆”、“齐声高唱大风泱泱”的盛况。
   曾经开启石门的老苗文,如今安在?20世纪50年代以后,教堂式微,学校也停止讲授苗文。新苗文创制出来后,老苗文逐渐散落民间,栖身草房漏檐之下,父子相传、夫妻相传,借助于地缘和亲缘网络顽强生存。甚至在与石门坎远隔数百公里外的毕节、纳雍、武定,在千山万壑中,在苗家茅草屋里,我都遇见了老苗文的行踪。虽然给一双双黑黢黢的手呵护得发皱,给一个个沾着泥土的衣袖摩挲的变黑,那些寄托了苗族情感的文字依然面目清晰,静静注视着世界。
  经历了沧海桑田,百年石门不知何时再开?


                          摘自 前言 《一个西南山村文化版图的百年兴衰》


助学,调查组进入社区的方式
  1998年初次访问年丰村,朱老师带我们翻山越岭,走访村寨。不久我和同事们开始帮助一些威宁县乡村贫困孩子读书,最初就有年丰村的三个孩子。孩子们来信称老师,村里人就跟着老师长老师短,给我们定位了。因为这个偶然,调查者获得了一个与乡村教育有关联的身份和角色,回想起来,这个身份比所谓学者或者城市其他职业更加清晰,更加亲近,更加容易让村民们接受,我后来进入社区开展调查也从中获益匪浅。
石门云深不知处
比如衡量一段路程的远近距离,村民不习惯说多少“公里”多少“米”,而会说“不远,一烟袋功夫”,指的就是距离。在我们住的村庄,村民习惯用“过脚”这个词加上一个时间,即步行的时间来说明地理距离。
二村民的教育程度
1村民接受国家教育的程度
2谁是文盲?性别分析
3谁是文盲?民族差异
所谓男女平等的教育理念仅仅实现在小学三年级以前,入学机会的性别落差,呈现一个性别关系扭曲的受教育结构。少数民族求学的积极性比汉族高。
学校困境和学生困境
从我们的调查中清楚的看到一个年丰村孩子失学的风险和求学的艰难。应该说,大多数乡村学子都没能走进中专、高中,或者他们心中向往的学校。在几年之前我们的助学金还只是零星的社会资源,是以一种非制度化的方式进入社区的,但是朱明兴们所遭遇的收费门槛却是制度化的、所遭遇的辍学风险是市场化的。如果一个山村孩子拥有足够的勤奋和智力,仅仅因为贫穷就丧失了读书的机会,那么说明乡村教育的制度安排本身出了问题。
石门坎乡村教育的辉煌
1开教育风气之先的石门学校
2苗文创制和双语教学
杨荣新、王明基、吴忠烈搜集整理苗文油印版《苗族古歌》28首,杨荣新、王明基搜集整理苗文油印版《苗族巫文化与祭祀》。苗族学者记录大量苗族古歌,民家故事,诗歌谚语,使得这个文字深入苗族社会生活,真正本土化,成为本民族自己的文字。
3苗族老人的历史观:从奴隶到博士
2000年出版的滇东北次方言《苗族歌曲选编》,是由杨忠信等苗族学者搜集整理的流传在石门的大量苗族歌曲,其中四十多首歌曲都是唤醒民众读书的。因为在很多苗族的观念里,读书和苗族群体生活之间似乎存在一种强关系。
记忆:穷人求学和穷人办学
   光华小学的校史文稿中,有这样一段话:“石门坎坐落在一个穷山沟,穷山沟里有一所穷学校,穷学校里有一批穷教师,穷教师培养着一群穷孩子。……师生都觉得很充实,不悲观,更不气馁。”(吴善国 2001)
  是什么使得苗族如此热衷教育?获得城市教育资本的优秀学子为什么主动回乡?难道所谓市场经济规律在这里失灵?
  这个“以苗教苗”的人才循环,与今天的西部比比皆是的人才困境形成很大反差:一方面,西部乡村教育仍然在苦苦挣扎;另一方面,人往高处走,孔雀东南飞,在信奉所谓市场规律的今天成为人们流行的行为规则,于是一些进入城市接受高等教育的农家子弟迅速地忘却那些挣扎的乡亲,迅速地忘却了自己的由来。而石门的教育行为规则是前赴后继,薪火相传。这个根植与本土,吸收现代教育营养的“以苗教苗”系统,能够吸引本土人才回归,使得外部人才往来无阻。
一个村庄 两种教育
在村里,两种文字、两个文化的传播各有载体
汉字从哪里学来?年丰小学
苗文从哪里学来?苏科寨教堂
由于乡村小学和乡村教堂共同生长。
1学校教育,国家行为
2民间教育,生活和信仰传统
   老苗文如今安在?
   苏科寨村民的美丽歌声虽然不是文字,但它是一种特殊语言,一种健康的文化形式,构成贫困村民净胜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人们在宗教生活中获得相互倾诉、倾听和表达。。这种精神支持力量帮助贫困村民在艰苦环境里生存不息。我们在这里寻找老苗文的行踪。
   为什么寻找?因为它一度消失。这里需要交代一下苗文发展的大致脉络。新中国成立后,基督教实行三治政策,与外国教会组织切断了一切关系。在意识形态领域的政策路线影响下,在政治理论和思想宣传口径作用下,基督教和其他宗教的活动都处于停滞萎缩状态。“文化大革命”期间,民族宗教政策趋于极左,信仰基督教的地方人士受到打击迫害,被关押、判刑,一些苗族人士在政治运动受到冲击。这些事件在石门苗族村民中造成了很深的伤害。虽然有少数群众仍然偷偷地把信仰活动转入地下,更多地村民放弃了基督教信仰。苗族文字的发展也受到宗教的影响牵连,老苗文,不幸背上了“帝国主义侵略”的黑锅,50年代以后从乡村学校教育中推出。
   50年代中期开始,由我国语言学专家带队的少数民族语言调查工作队,在苗族语言文字科学讨论会上提交《苗族方言的划分和创立苗文的问题》的报告,提出了新苗文创制的方案。石门乡也曾经参加过几次推广新苗文的工作。
   随着苏科教堂的歌声,我们找到了老苗文的足迹。
   信仰村民每周日、周三晚聚会,活动内容是唱诗、教读圣经及传授宗教知识,同时也教授苗文。
现代教育在贫困社区的嵌入
1为谁办教育
   我们在贵州贫困山区的调查中得到这样的认识:乡村基础教育问题不单纯是学校自身问题,实质上是一个现代教育系统如何嵌入贫困社区发展过程的问题。在这样的发展过程中,教育已经成为人们追求公平性和民主性的手段。
  贫困地区乡村教育的许多问题,归结到底要回答一种现代教育如何进入社区并生长于社区这个问题,进入方式的讨论不是资金投入力度和加强教学管理这样技术层面的话题可以代替的。学校如果没有“为谁办教育”的明确定位和目标,办学就可能脱离贫困社区乡村的土壤,不被村民需要和接受。
   反思今天乡村教育,课程内容一方面与乡村生活和生产的需求存在很大距离,另一方面与少数民族的民族文化传统也存在很大距离。
2少数民族的主体性诉求
   历史上石门坎苗民教育成功之处,在于学校教育的对象,是处于非常闭塞而文化及其落后的地区的少数民族——苗族同胞。他们主动接近教会,非常渴望享受教育的权力,虔诚地认为有了文化,就能摆脱被奴役的地位。读书增强了他们在本乡本土的主体意识和成就感。
   值得注意的是,尽管这是教会学校,许多学生最终并不信奉基督教;尽管许多学生不信教,他们对于民族教育具有使命感。学校培养了他们的主体意识和民族自觉。
   苗族特别是苗族知识分子也主动地利用了宗教,增强自我发展能力,实现民族自身的诉求。
   换一个角度说,宗教的群众基础,在于它能够使得村民切实感受到有利于自己掌握本民族文化。由于有了这个基础,基督教才能够在环境艰苦的乌蒙山区扎根,现代教育才能够嵌入贫困山区,村民的主体要求才是外来文化的生长点。
3石门坎的星星,在天边都看见
20世纪近半个世纪的时间里,由于政治运动的迷雾,石门坎社区背上了“小香港”、“小台湾”这样的政治黑锅,整体沉默了。作为一个社区整体性的失语,着在现代历史上是罕见的社会现象。此后,20世纪前半个世纪的文化历史,与苗族传统历史相互叠印,沉淀为这个贫困社区的一段沉幼隐痛。今天,人们有什么理由要让这段历史继续蒙受不白之冤?

   一个村民从年丰村走到石门坎,接近那里的教堂,一次往返需要一个工日,恪守一种信仰,他需要坚持很多年。一个孩子从年丰村走到石门坎,才能走进初中教室,一次往返一个工日,他需要坚持三年、九百天,需要走完一万四千多公里难走的山路。
   不过,这还不足以衡量石门人和现代化的距离,在一万四千多公里的尽头,他也许能听见群山外面现代社会的喧嚣,但是不知道,他将在那里等候多久。
   石门人在这条崎岖山路上前赴后继,走了整整一个世纪。今天,他们回到了现代性的石门坎上!
   遥望天穹,不是石门星辰,但见石门百年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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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关注的是基督教进来后,当地的传统文化发生的变迁。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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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2# 的帖子

嗯。最近也在思考这方面的问题,基督教给当地的文化以及生活带来的变化,也涉及民俗方面,不过更着眼于当下,因为我们是2011年暑假去的。有机会也向你请教请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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窄窄的石门坎,多少辛酸,多少反思。。。帖子中有很多表述个人认为不妥。。比如“洪荒之地”、“茅塞未开之地”之类,这都是汉人的想象,传教士的说辞。。。地球上本来不存在什么荒蛮之地。。。还有所谓的“乌蒙山区第一个西医医院”,难道这是什么值得大书特书的事情吗?苗医、中医早就在这里救死扶伤了。况且也不一定是第一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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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4# 的帖子

嗯 ,文章的前半部分是摘自沈红的《石门坎百年文化兴衰》,对于田野调查的叙述,肯定存在文学化的倾向,也会有措辞的不准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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