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山神”—记述大兴安岭鄂伦春族萨满教文化的传播者
关小云
萨满教是一种原始宗教。“萨满”是通古斯语的音译, 即“巫”的意思。萨满教认为世界分作三层,“天堂”为上界, 诸神所居地面为中界, 人类所居“地狱”为下界, 鬼魔所居。萨满是萨满教的专职祭司。他们被认为是神与人之间的中介, 能“通神”、“驱鬼”萨满开始大都有女性担任, 后也有男性担任者萨满不由选举产生, 也不世袭, 多由患有不正常疾病幸而痊愈的人充当。在人们的心目中, 这种人之所以能够幸存, 一定是与神灵有交往而得到了帮助, 他人通过萨满祈求神灵, 一定会得到灵验。居住在大兴安岭地区的鄂伦春族一直信仰萨满教, 因此, 萨满曾在鄂伦春族社会产生过广泛影响和作用。本文记述的鄂伦春族的两位老萨满, 从他们的内心世界、生活经历和独特的生活方式, 不仅可以了解他们个人的成长历程, 而且为考察鄂伦春族萨满教文化提供了典型材料。
一、“ 山神”孟金福
孟金福是黑龙江省塔河县十八站鄂伦春族乡唯一健在的老萨满。几年来, 他对鄂伦春族萨满教文化的挖掘和抢救工作做出了不懈的努力。
苦难的童年。孟金福, 男,1927年8月出生在大兴安岭深处的磨摸弱(鄂伦春语, 现大乌苏的地方), 原是库玛尔路正蓝旗头佐。现居住在黑龙江省塔河县十八站乡鄂伦春族新村。
孟金福的母亲郭金波有达斡尔族血统。郭金波的父亲是边疆的“卡兵”。民国期间, 北洋政府为了保卫边疆地区, 沿黑龙江设立了“卡伦” , 即岗哨。它的性质是基层政权组织, 是贯彻上级政府的政策法规的执行机构。负责本辖区政治、经济、文化、税收、处理民事和涉外事务等事项。郭金波的父亲当卡兵多年, 后来, 就在大兴安岭地区定居下来, 娶了一名鄂伦春族妻子并生儿育女。长女郭金波、长子郭闹开都称自己是鄂伦春人。
孟金福的父亲孟最米是个勤劳勇敢的鄂伦春人。孟金福的童年很苦, 那时家中只有一匹马, 父亲孟最米打猎、驮猎物、远行都用这匹马, 生活的重担压得父亲和他的伙伴——马都喘不过气来。后来, 他们一家随“乌力楞”的人们搬迁到塔河境内。因塔河地区盛产大马哈鱼、哲罗鱼等, 于是, 他们靠吃鱼肉、动物肉, 再补充些野菜、野果生存。
孟金福的母亲郭金波勤劳贤惠, 心灵手巧, 她生养过7个孩子, 最后只存活2个。有一年, 十多岁的长女突然得了一场病, 且越来越重最后停止了呼吸。这件事, 对孟最米、郭金波夫妇来讲, 是个沉痛的打击, 失去大女儿的郭金波夫妇更加疼爱长子孟金福。
孟金福长到十五六岁时, 双亲便张罗着为他娶亲。在父母包办下, 孟金福与葛姓的姑娘“达吉善”结了婚。妻子比他长两岁, 个子高高的, 长得很秀气, 性格较内向。孟金福与妻子感情很深, 总是形影不离, 一同去打猎、捕鱼, 一同去抓马, 还不时进行赛马比赛。在这些活动中, 妻子总比孟金福技高一筹。可是, 不久不幸就降临到他们的头上, 妻子达吉善在一次野外抓马时突然病倒了, 说说唱唱, 疯疯癫癫, 时而好, 时而犯病令孟金福感到奇怪的是, 他还经常能与妻子对唱、玩耍。家里人准备请萨满医治, 但娘家人有不同意见:“我们葛姓的家人, 不能成为孟姓的萨满。”在这种情况下, 达吉善的病情越来越重, 最后, 被夺去了生命。孟金福失去妻子后与父母一起生活。
伪满时期, 日本侵占了大兴安岭, 为了利用鄂伦春人, 以“铃木喜一”为队长的日本人, 在呼玛河附近设立了“ 伪山林队中队部和学堂” , 18岁以上的青壮年男子成为“山林队员” , 18岁以下的男子进学堂上学, 接受日化教育。孟金福与其他鄂伦春族孩子一样在学堂里读书。他虽然很顽皮, 但比较机灵、聪明。日本女教师和鄂伦春族男教师都喜欢他。这样, 他在学堂里学了2年.日本投降后, 孟金福与大人们一起都各自回到了自己的家乡, 继续狩猎。
当萨满的经过。1945年, 孟金福得了怪病, 不吃、不喝、不睡, 总是木呆呆地自己独坐, 在空旷的原野, 在茫茫的林海中, 只觉得耳朵嗡嗡响, 象有人在耳旁轻轻说话, 眼睛模模糊糊看不清东西。母亲郭金波再也经受不住失去儿女的痛苦与折磨。于是, 一颗母爱的心在为孩子祈祷, 她请人给孩子招魂、占卜, 但不起作用, 病情反而越来越严重, 最后没办法, 去请了著名女萨满乌力彦(关姓), 她当时45岁, 是很有威望的女萨满, 法术很高。关乌力彦开始跳神, 驱鬼招魂, 但试跳三次, 都不见效。乌力彦萨满说:“是天神的旨意, 他不学萨满, 病情是不会好的。”母亲郭金波一心想救活唯一一个儿子的性命, 就满口答应了关乌力彦提出的要求。
在众人的帮助下, 神衣、铜铃、铜镜、神帽、神鞭、神垫等很快就准备好了, 人们看着孟金福穿上神衣, 带上神帽, 拿起了神鞭, 跟着关乌力彦学跳, 学唱。他感觉心里好受多了, 也特别喜欢这样做。正象人们说的那样,“他有特异功能” 。他很快掌握了萨满的基本要领, 而且能发挥法术。当神降临时, 他感觉不到自己说的什么话, 眼睛也看不清东西, 浑身难受, 随着鼓的鸣响, 神就附在他的身上了。孟金福的病逐渐好了, 他母亲万分激动, 孟金福当小萨满逐渐被人们承认。
告别了神坛, 走上了革命道路。新中国成立后, 鄂伦春族获得了新生。1951年, 鄂伦春族在党的民族政策指引下, 各方面都发生了变化。首先是思想观念的转变。孟金福独身一人生活, 正值青春年华, 他与其它进步青年孟得利、孟退古等人到黑河专署参加学习班, 在那里他们学到了文化知识、民族政策及大兴安岭开发建设的重要性。在那里他认识到了靠萨满跳神、请神是改变不了鄂伦春族的前途与命运的。只有用科学、文化技术、靠辛勤的劳动, 才能改变家乡的面貌。学习结束后, 他便参加了工作, 被分配到了呼玛县林业局林业科, 成为工作人员, 为筹备鄂伦春护林队做前期准备工作。第二年, 孟金福便被十八站筹委会领导看中, 留在了十八站继续护林队成立前的准备工作。
1952年, 孟金福与进步青年赵立本, 关永尼, 孟闹尼等6人, 共同协商, 带头举行了“告别神坛”的仪式。这在当时鄂伦春族萨满教根探蒂固的背景下, 是何等艰难, 何等壮观的事情!孟金福, 赵立本等人都积极踊跃地带头“ 破除迷信, 解放思想”。“告别神坛”仪式进行了三天三夜, 其场面隆重、庄严, 人们通过这次仪式, 明白了送神的道理, 人们也理解了送神的重要性。但也有个别人不理解, 认为“神是不能随意乱扔的”,“送走了神灵,心里感到空虚”,个别人为突然送走了神而想不开。赵立本、孟金福等人就讲送神的道理,同时与成立“护林队”巡山护林, 保护森林结合起来。护林队成立后, 鄂伦春人的积极性空前提高, 涌现出许多护林防火先进人物, 受到各级政府的嘉奖。
1953年, 在党的领导下, 鄂伦春族全部下山定居, 开始安居乐业。孟金福同大家一样, 为大兴安岭开发建设, 甘为大地测绘、地质勘探向导, 驮脚运输, 开山拉道, 做出了自己应有的贡献。
1960年, 年轻漂亮的丁秀琴(当时18岁)与孟金福结婚了。他们也是在父母“包办”下成亲的。当时, 尽管丁秀琴不同意这门亲事, 但又不能违背父母的意见。只好“忍气吞生”与孟金福结婚。婚后孟金福一直靠打猎为生, 丁秀琴操持家务, 勤劳肯干, 他们生育三男一女, 日子过得蛮不错。
随着年龄的增长和野生动物的减少, 孟金福的狩猎收入越来越少。1990年初, 孟金福冲破思想束缚, 首次协助我们拍摄《大兴安岭鄂伦春族萨满教》电视纪录片。1992-1993年, 中央电视台拍摄的《最后的山神》, 以孟金福为主人公, 展现的是象孟金福那样的老一代鄂伦春族猎人仍眷恋着山林, 在他们内心深处, 仍认为自然万物皆有神灵, 它是鄂伦春人的衣食之源, 该片获年“亚广联” 电视大奖。1992-1993年, 孟金福又参加了由中央民族大学电教中心拍摄的《兴安猎神—鄂伦春》电视系列片。这部片子通过鄂伦春族的狩猎、捕鱼、采集、宗教信仰、桦皮制品和手工业等方面, 再现了鄂伦春族的民族文化。孟金福积极参与这两部片子的拍摄工作, 为鄂伦春族文化留下许多珍贵史料。
孟金福当萨满的时间不长, 在“告别了神坛”四十多年后, 仍没有忘记神歌、神曲及优美的舞姿。特别是对“古落衣仁”——葬熊歌的词曲仍记忆犹新, 葬熊歌经他演唱, 才得以保留, 这对鄂伦春族的民歌、神歌的演唱及传承, 有极大的贡献。
孟金福多才多艺, 能讲许多生动而有趣的鄂伦春神话、传说、故事、谜语、笑话等, 能唱许多优美动听的鄂伦春族民歌和萨满神歌, 孟金福演唱的民歌大多收集在《鄂伦春族传统民歌》里。孟金福性格开朗, 风趣幽默,且勤劳勇敢, 著名的《古落衣仁—葬熊歌》就是孟金福传唱下来的, 他毫无保留地为国内外学者与文学工作_者讲述他所知道的鄂伦春族情况, 他是大兴安岭地区仍在世的唯一的男萨满, 是受人尊敬的萨满文化的传人。
本文刊于《黑龙江民族丛刊》1998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