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以清代的满汉语言彼此互动而言,满语远非一味地只取被动守势,它不仅使汉语北京话收入了一系列的满语词汇,更让北京话平添了显见的口语轻重音读音新标准,以及大量“儿化”词的尾音处理新规律。这种具备了“轻音”与“儿化”新特征,并且收入了一定量满语词汇的北京话,便是经过原本操满语的满族人依据本民族语言特点来重塑汉语北京话的文化结晶——“汉语京腔”。“京腔的真正形成是在清初,京腔的创造者是往返于北京和东北之间的满蒙汉八旗人,这中间当然也包括辽金时期和更早定居在关东的东北汉人。从语言的外部因素来说,对京腔形成贡献最大的是清朝各级满族统治者和宗室、贵族;从语言内部的接触规律看,满语极大地丰富了京腔的言语库。可以这样说,没有满语底层的影响,今天的这种京腔是不会出现的。”④(P3)
在清代满族逐步改操汉语的过程中,京师满族整体投入了汉语“京腔”的打造工作。到了清康乾时期,经过京师旗族在原有北京方言基础上系统打磨的“京腔”渐趋定型,这种上自皇帝、贵族下至京师内城统治民族人人习用的方言模式,自然会对各地官民起到一定的示范作用。清廷还利用行政命令来推行京师方言作为国家官话:雍正六年,皇帝颁发了汉语正音的敕命,要求粤语区、闽语区、吴语区出身的官吏谒见皇帝时须说北京官话。《官音汇解》、《正音撮要》、《正音咀华》等规范标准音的语言学著作应时出版,并在南方各处开办正音书院。值得注意的是,《正音咀华》的作者莎彝尊就是一位满族人,这说明满族的知识分子此时已经承担起了北京话的音韵规范化和普及化工作。
三
京味儿文学,是满族对北京文化贡献良多的另一个方面。
满族书面文学在顺治时代出现了由使用满文到使用汉文创作的规模性转轨,尽管此后仍出现少量满语写作,但满族作家的大多数却已改用汉文写作。清代,满人用汉文写下的诗集约有600种之多,而长篇小说或小说集也有近10种,此外散文、戏剧、曲艺作品亦为数甚多。京师是清代满人的聚居地,上述作品绝大多数均写作于北京,它们既带有北京的地方特点,又回馈于北京文化。
满族富有艺术创造力度。八旗作家在拜汉族文人为师而研习写作的路上,没有亦步亦趋拾人牙慧,而是有胆有识地标示出自身的民族文学个性风采。刚刚从白山黑水原初文化形态中走来的满族,精神气质的长处在于生性浑朴,崇尚自然,情趣真切,心胸袒露,而弱势则在于他们很难在短时间内参透艰涩拗口的汉文经典,很难像中原士大夫那样从容地引经据典。经过摸索,他们懂得了扬长避短,独辟蹊径。清初,纳兰性德率先登上中原词坛,其悼亡词凄清率真,军旅词雄浑天然,给人以别样真切的审美享受。国学大师王国维曾指出:“纳兰容若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初入中原,未染汉人风气,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来,一人而已。”⑤(P13)可见,纳兰性德的创作个性中的确存有独到的民族气质,他“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和“未染汉人风气”的艺术个性,为中原词坛吹进了清新的气息,也为满族文学赢得了最初的光彩。纳兰性德所开拓的路,后来被一代又一代的满族作家们越走越开阔,有清一代,他们的创作差不多始终凸现着通俗晓畅、自然浑朴、朗朗上口的艺术特征。
与京师旗族协力重造“京腔”方言相接轨,北京的满族作家们对运用这种方言进行艺术写作,显现了高度的趣好与信心。作家和邦额在乾隆年间创作过一部文言小说集《夜谭随录》,中间有个短篇《三官保》,这样描写了两个京城旗人相互斗嘴的情形:
佟大言曰:“汝既称好汉,敢于明日清晨,在地坛后见我否?”保以手拊膺,双足并踊,自指其鼻曰:“我三官保,岂畏人者?无论何处,倘不如期往,永不为人于北京城矣!”
虽然这是一篇文言小说,所摹拟的京腔声口,却活脱毕现。满族作家在本民族早期状写北京故事的小说中,就格外注重传递京师口语的气口神韵,此处足窥一斑。
满族文坛诞生的第一部长篇白话小说,即正白旗包衣曹雪芹写于乾隆年间的文学巨著《红楼梦》。这部书的艺术成就无疑是全方位的,而语言运用上的高超造诣无疑是它给世人留下最突出印象的地方,北京方言作为鲜活灵动的艺术材料,被曹雪芹“烹炼点化”,挥洒得得心应手、炉火纯青。诚如红学家俞平伯先生所指出的:“宋元明三代,口语的文体已很发展了,为什么那时候没有《红楼梦》这样的作品,到了清代初年才有呢?恐怕不是偶然的。作者生长于‘富贵百年’的‘旗下’家庭里,有极高度的古典文学修养和爱好。在《红楼梦》小说里,他不仅大大地发挥了自己多方面的文学天才,而且充分表现了北京语的特长。”⑥(P633)完全信赖北京方言语体来构建长篇,《红楼梦》之前并无先例,⑦(P72)可以说,假如没有清代京师满族对京腔口语十分上心的玩味与打造,曹雪芹要想达到如此完美的语言水准,也是不易想象的。“一部用北京方言写成的小说取得空前的艺术成就,这个事实本身就说明北京话具有极强的表现力。……曹家人肯定和绝大多数满清旗人一样,都是说北京话的。这是因为,满族人及他们的祖上女真人对北京话的形成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⑧(P18~19)
另一部为北京方言赢得大声誉的清代长篇小说,是道咸年间满族作家文康撰写的《儿女英雄传》。在思想性上它虽然距《红楼梦》相去较远,但在使用流畅悦耳、幽默动人的京腔语言写作上,文康却不让曹氏。胡适先生在他撰写的《〈儿女英雄传〉序》中作如是说:“《儿女英雄传》是一部评话,他的特别长处在于言语的生动,漂亮,俏皮,诙谐,有风趣。这部书的内容是很浅薄的,思想是很迂腐的;然而生动的语言与诙谐的风趣居然能使一般的读者感觉愉快,忘了那浅薄的内容与迂腐的思想。旗人最会说话:前有《红楼梦》,后有《儿女英雄传》,都是绝好的记录,都是绝好的京语教科书。”⑨(P542)
本民族历史上叙事文学传统悠久,促成了清代满族作家在小说领域表现出卓越的写作才能。“虽然它们各自的创作思想各不相同,选用的小说形式也不一样,但是他们笔下描写的家庭社会生活画面、生动丰富的人物形象,以及白话小说中鲜活上口的北京话,逐渐形成满族文学一种艺术传统,十分鲜明、突出。”⑩(P270)至清末民初,满族作家以北京方言来写作小说,已是蔚然成风。例如云槎外史(即西林春)的《红楼梦影》、石玉昆的《三侠五义》、松友梅的《小额》、市隐的《米虎》、冷佛的《春阿氏》、穆儒丐的《北京》、《同命鸳鸯》等等,均在这类创作中有过不俗的成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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