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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诗的品质——艺术精神的铸造与升华
就个体诗人而言,诗的品质意味着该诗人通过诗的创造,可以表达和能够表达的精神传统、生命悟性、知识修养、人格取向,以及情感深度、思想高度和艺术审美境界。而对于一个民族的诗的品质,那就会自然地指向该民族在长期的历史推演过程中,通过思维与语言的形象表达和形式创造,逐渐凝聚、不断积淀,并反复淘滤和提升出来的这一民族的综合性的民族自我意识与人类意识,民族文化总体的文化智慧、精神意志和信仰体系,也就是通过语言艺术所达观的该民族全方位的文明程度。一句话,诗的品质,是一个民族自我认同与他人认同的内在标准,是创造自我与创造世界的能量源。在彝族民间口头传统中,诗的品质表现为:
第一,根骨观念支配下的溯源品质。对一直贯穿于彝族传统的认知方式和意识结构中的古老的血缘根骨观念,过去的研究者仅认为是原始民族本位思想与血亲意识在阶级社会的一种延伸与扩张。这主要是从社会历史层面分析的结果。而从文学艺术的角度去分析,我们却发现它不仅是原始民族血亲认同的结果,而且经过历史长河的不断冲濯与凝固,已构成一种深植于彝民族内在心理机制和意识世界的对人类的源流、万物的本质的超乎寻常的热忱、钟爱及其深入的透析和把握能力。这种内趋性的思维习惯和认知世界的方式,以及通过这一思维习惯和认知方式可能抵达和形成的人文底蕴和精神价值,正好与彝族传统文化中诗性思维和文化精神相遇,共同契合为彝族口头传统和诗化历史的第一品质。这也就是艺术哲学里所要提倡和彰显的“艺术里的精神”。这一原始根骨观念支配下的溯源品质,贯注于整个彝族民间口头传统及其经籍文化的各支脉,从而创造了大量述源、论根的口头和书面文本。比如云南彝区流传的《阿细的先基》、《查姆》、《梅葛》、《尼咪诗》、《尼苏夺节》、《阿赫希尼摩》、《门咪间扎节》、《俚泼古歌》、《洪水泛滥史》;大小凉山彝区传承着的《勒俄》;贵州彝区流传的《洪水纪》、《洪水与笃米》、《西南彝志·创世志》和《彝族创世志》(三卷)等等皆属“起源文学”,是经典的释原和述源诗。此外,彝族毕摩经书中充分体现彝族人根骨观念的图案、绘画可称为“画骨传统”[8];彝族人对待自身的谱系时,以根骨、脉络纯正为荣,以旁根、他根、孽生为耻等都是极其典型的根骨观念对传统文化的渗透的明证。然而,这种释原、溯源,述根、论根的创世史诗正是彝族直抵本源、揭示原始、逼近根本,对人类、对生命世界进行终极追问,通过探知世界而完成自我澄明的艺术生命图式。“每个民族都是一个文化共同体,全民族共同的族源、族史,共同生存的人文地理环境,共同的文化背景和文化氛围等等,构定了这个民族共同的‘预成图式’,从而导致了各支系、各地域的创世史表象材料的相同,也导致了创世史诗中原型象征的普遍相似,甚至也导致了文学现象的共生和并进。创世史诗这一韵语歌唱文学现象在整个西南彝区的普遍发达,以及史诗程式、史诗象征、史诗意义和功能的基本一致,都制导于本民族的永恒的‘心灵图式’——释原述源,也正是因了这个永恒的心灵图式,才使诗歌象征指向深层意识,使诗歌象征在思想、情感等内在含量上得以丰厚和深化。……在史诗作品中,激发人们创造性想象的本源并不是个人意识,而是全民族共有的集体无意识的、族群的和历史的积淀。史诗所独具的艺术魅力正是来自作品所指向的族群的深层意识——彝民族传统的集体心理图式”。[9]不仅创世史诗如此,就连彝族的古典文论作品也十分强调诗文的“根”和“骨”[10],并由此形成了系统的“诗根说”与“诗骨说”。可见,在根骨意识潜在支配下的大量具有释原、述源、叙根、论根品质的创世史的创作及其这一艺术内在体系的形成过程,正是彝族人纯朴而超然的诗化哲学、原生哲学的创立过程。
第二,以英雄塑造为标的的自我塑造。崇仰英雄品质,膜拜英雄精神,论述英雄业迹,塑造英雄形象,一直是彝族民间口头传统的重大使命和重要特征。在自身古老文明的历史递进过程的每一个紧要关头,彝族先民都十分诚挚地,富于创造性地塑立了相应的文化英雄和精神偶像。就拿史诗“勒俄”来说,从开天辟地、物种起源到生物进化、婚姻革命、部落迁徙,先后塑造了恩体古兹、施惹底里、阿俄苏补、居木惹略、石尔俄特、支格阿龙,以及伙、侯等不同历史阶段和文明成就的代表人物。在以极大的忠诚与热情塑造这些虚虚实实、半神半人的英雄形象的过程中,彝族先民及其各时期的民众似乎表现出了空前的宗教狂热的感情势头,他们深信不疑、万分虔诚地笃信:英雄创造历史!英国著名学者托马斯·卡莱尔在论述神话英雄时满怀激情地指出:“崇拜英雄就是对伟大人物卓绝的敬仰。伟大人物始终是可敬可佩的;从根本上讲,此外就没有什么再值得敬佩的了。没有什么比这种对高于自己的人的敬佩之情更为高尚的了,不独在今日,而在一切时期,它都给人的生活带来了活力。宗教的基础就在于此,——我们迄今所知道的一切宗教,都莫不如此。英雄崇拜就是以一种炽热的无限的深情,心悦诚服地拜倒在一个像神一般的杰出人物的脚下,这不正是基督教的萌芽吗?至于一切英雄中的至高无上者,我们在这里就不说了。要从神圣的静默中去沉思这神圣的事情,这样你将会发现它是贯穿于地球上人类全部历史的一条最终的尽善尽美的原则。”[11]在彝族口承史诗中所塑造的英雄形象,以及英雄塑造的叙事历程本身,总是受制于一个仿佛躲在历史深处的,而又无所不能、无所不晓的“旁观者”和“叙述者”。其实,这一“历史老人”,就是富于英雄精神的全体族群大众的历史群象的代表,是彝族文化缔造历史的同时,努力完成族群历史的整合与内在铸型的精神要求和创造方式。它主要制导于民族深层次的人格理想、民族文化品格的建构的渴望与对异己力量的克服与抵制能力的一种表述和自勉。这种膜拜英雄、塑造英雄,以叙述英雄的丰功伟业来完成历史叙事,全面凸现历史智慧和文明进程的“英雄造就历史”的历史观和文化精神品质,在当代文学创作、特别是当代彝族诗歌创作群体中得到了赓续与发展。当代彝族诗人们对历史英雄的追怀,对神话原型的回溯,对民族文化深度转型时期文化英雄和精神领袖的热望与祈盼等都是当代彝族彝、汉语诗歌创作和诗学理论实践进程中最为突出的精神背景和文化策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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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彝学网 【本文责编:王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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