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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斯年]夷夏东西说
  作者:傅斯年 | 中国民俗学网   发布日期:2009-09-17 | 点击数:25064
 


  这一篇文是我在“九一八”以前所作《民族与古代中国史》一书中的三章。这一书已成之稿,大致写在“九一八”前两年至半年问。这三章是二十年春天写的,因时局的影响,研究所迁徙两次,我的工作全不能照预定呈规,所以这一书始终不曾整理完。现在把其中的三章,即本文的三章,编成一文,敬为蔡孑民师寿。因为本是一部书,所以中间常提到他章,现在改作“别见某文,未刊”。这一篇中的中心思想,是我十余年前的见解,此数章写成亦在数年前。这几年中我没有在这一线上用工夫,所以除字句略加修正及末一节以外,几全是当年的原文。此文本应附图,现在亦来不及作了。

  二十三年十月

 

  自东汉末以来的中国史,常常分南北,或者是政治的分裂,或者由于北方为外族所统制。但这个现象不能倒安在古代史上。到东汉,长江流域才大发达。到孙吴时,长江流域才有独立的大政治组织。在三代时及三代以前,政治的演进,由部落到帝国,是以河,济,淮流域为地盘的。在这片大地中,地理的形势只有东西之分,并无南北之限。历史凭借地理而生,这两千年的对峙,是东西而不是南北。现在以考察古地理为研究古史的一个道路,似足以证明三代及近于三代之前期,大体上有东西不同的两个系统。这两个系统,因对峙而生争斗,因争斗而起混合,因混合而文化进展。夷与商属于东系,夏与周属于西系。以下四章是为求能证明这个设定而写的。先从商代说起,上溯夏后世者,因为后王事迹多,容易看清楚,先讨论他,于了解此文之命意上似乎便当些。

  1.亳—商—殷

  一 商代发迹于东北渤海与古兖州是其建业之地

  下列数事,合起来可证成本节标题所假定。

  甲《诗·商颂》,“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又,“有娥方将,帝立子生商。”这个故事的意义,可以《吕氏春秋·音初篇》所记说明之。

  有娥有二侠女,为之九成之台,饮食必以鼓。帝令燕往视之,鸣若谥隘。二女爱而争搏之,覆以玉筐。少选,发而视之,燕遗二卵北飞,遂不反。二女作歌,一终曰,“燕燕往飞。”实始作为北音。

  商颂中所谓“玄鸟”及“有娥”之本事,当即此说之内容。此一神话之核心,在于宗祖以卵生而创业。后代神话与此说属于一源而分化者,全在东北民族及淮夷。现在将此神话之重要材料录于下方。

  《论衡·吉验篇》北夷橐离国王侍婢有娠,王欲杀之。婢对日,“有气如大鸡子,从天而下,我故有娠。”后生子,捐于猪溷中,猪以口气嘘之,不死。复徙置马栏中,欲使马藉杀之,马复以口气嘘之,不死。王疑以为天子,令其母收取,奴畜之,名东明,令牧牛马。东明善射,王恐夺其国也,欲杀之。东明走,南至掩淲水,以弓击水,鱼鳖浮为桥,东明得渡。鱼鳖解散,追兵不得渡,因都王夫余,故北夷有夫余国焉。(《魏志》三十夫余传注引《魏略》同。)

  《魏书·高句丽传》高句丽者,出于夫馀。自言先祖朱蒙。朱蒙母河伯女,为夫馀王闭于室中,为日所照,引身避之,日影又逐。既而有孕,生一卵,大如五升。夫馀王弃之与犬,犬不食。弃之与豕,豕又不食。弃之于路,牛马避之。后弃之野,众鸟以毛茹之。夫馀王割剖之,不能破,遂还其母。其母以物裹之,置于暖处,有一男破壳而出。及其长也,字之曰朱蒙。其俗言朱蒙者,善射也。夫馀人以朱蒙非人所生,将有异志,请除之。王不听,命之养马。朱蒙每私试,知有善恶,骏者减食令瘦,驽者善养令肥。夫馀王以肥者自乘,以瘦者给朱蒙。后狩于田,以朱蒙善射,限之一矢。朱蒙虽矢少,殪兽甚多。夫馀之臣又谋杀之。朱蒙母阴知,告朱蒙日, “国将害汝,以汝才略,宜远适四方。”朱蒙乃与乌引乌违等二人弃夫馀东南走。中道遇一大水,欲济无梁,夫馀人追之甚急。朱蒙告水曰,“我是日子,河伯外孙,今日逃走,追兵垂及,如何得济?”于是鱼鳖并浮,为之成桥。朱蒙得度,鱼鳖乃解,追骑不得渡。朱蒙遂至普述水,遇见三人,其一人著麻衣,一人著衲衣,一人著水藻衣,与朱蒙至纥升骨城,遂居焉。号曰高句丽,因以为氏焉。

  《高丽好大王碑》惟昔始祖邹牟王之创基也,出自北夫馀,天帝之子,母河伯女郎,剖卵降出。生子有圣□□□□□□命驾巡东南下,路由夫馀奄利大水。王临津言曰, “我是皇天之子,母河伯女郎,邹牟王,为我连(卄+欣)浮龟”,应声即为连(卄+欣)浮龟,然后造渡于沸流谷忽本西城山上而建都焉。永乐□位,因遣黄龙来下迎王,王于忽本东冈黄龙负升天。

  高丽王氏朝金富轼撰《三国史记高句骊纪》始祖东明圣王姓高氏,讳朱蒙。(一云邹牟,一云象解。)先是扶馀王解夫娄老,无子,祭山川求嗣。其所御马至鲲渊,见大石,相对流泪。王怪之,使人转其石,有小儿,金色,蛙形(蛙一作蜗)。王喜曰,“此乃天赉我令胤乎?”乃收而养之,名曰金蛙。及其长,立为太子。后其相阿兰弗曰,“日者天降我曰:‘将使吾子孙立国于此,汝其避之东海之滨,有地号曰迦叶原.土壤膏腴,宜五谷,可都也。’”阿兰弗遂劝王移都于彼国,号东扶馀。其旧都有人,不知所从来,自称天帝子解慕漱来都焉。及解夫娄薨,金蛙嗣立。于是时得女子于大白山南优渤水,问之,曰:“我是河伯之女,名柳花,与诸弟出游,时有一男子自言天帝子解慕漱,诱我于熊心山下鸭绿边室中私之,即往不返,父母责我无媒而从人,遂谪居优渤水。”金蛙异之,幽闭于室中。为日所炤,引身避之,日影又遂而焰之,因而有孕。生一卵,大如五升许,王弃之于犬豕,皆不食。又弃之路中,牛马避之。后弃之野,鸟覆翼之。王欲剖之,不能破。遂还其母。其母以物裹之,置于暖处,有一男儿破壳而出,骨表英奇。年甫七岁,嶷然异常,自作弓矢射之,百发百中。扶馀俗语善射为朱蒙,故以名云。金蛙有七子,常与朱蒙游戏,其伎能皆不及朱蒙。其长子带素言于王曰:“朱蒙非人所生,其为人也勇,若不早图,恐有后患,请除之。”王不听,使之养马。朱蒙知其骏者而减食令瘦,驽者善养令肥。王以肥者自乘,瘦者给朱蒙。后猎于野,以朱蒙善射,与其矢小,而朱蒙殪兽甚多。王子及诸臣又谋杀之,朱蒙母阴知之,告日:“国人将害汝,以汝才略,何往而不可?与其迟留而受辱,不若远适以有为。”朱蒙乃与鸟伊摩离陕父等三人为友,行至淹淲水,(一名盖斯水,在今鸭绿东北。)欲渡无梁,恐为追兵所迫,告水曰:“我是天帝子,河伯外孙,今日逃走,追者垂及,如何?”于是鱼鳖浮出成桥,朱蒙得渡,鱼鳖乃解,追骑不得渡。朱蒙行至毛屯谷,(魏书云,至普述水。)遇三人,其一人着麻衣,一人着衲衣,一人着水藻衣。朱蒙问曰:“子等何许人也?何姓何名乎?”麻衣者曰:“名再思,”衲衣者曰,“名武骨,”水藻衣者曰,“名默居,”而不言姓。朱蒙赐再思姓克氏,武骨仲室氏,默居少室氏。乃告于众曰:“我方承景命,欲启元基,而适遇此三贤,岂非天赐乎?”遂揆其能,各任以事,与之俱至卒本川。(魏书云,至纥升骨城。)观其土壤肥美,山河险固,遂欲都焉,而未遑作宫室,但结庐于沸流水上居之。国号高句丽,因以高为氏。(一云,朱蒙至卒本,扶馀王无子,见朱蒙,知非常人,以其女妻之。王薨,朱蒙嗣位。)时朱蒙年二十二岁,是汉孝元帝建昭二年。

  《朝鲜旧三国史东明王本纪》(案,原书已佚,日人今西龙在内藤虎次郎颂寿纪念史学论丛中所作《朱蒙传说》据高丽王氏朝李奎报李相国文集中之东明王篇注释辑录成篇,并以朝鲜世宗实录地理志平安道平壤条所载者补订之。此处所引,即据今西龙氏辑文。)夫馀王解夫娄老无子,祭山川求嗣。所御马至鲲渊,见大石流泪。王怪之,使人转其石,有小儿金色蛙形。王曰:“此天赐我,令胤乎?”乃收养之,名曰金蛙,立为太子。其相阿兰弗曰:“日者天降我曰,将使吾子孙立国于此,汝其避之东海之滨,有地号迦叶原,土宜五谷,可都也。”阿兰弗劝王移都,号东夫馀。于旧都解慕漱,为天帝子来都。汉神雀三年壬戌岁,(四月甲寅。)天帝遣太子降游扶馀王古都,号解慕漱。从天而下,乘五龙车,从者百余人,皆骑白鹄,彩云浮于上,音乐动云中,止熊心山,经十余日始下。首戴鸟羽之冠,腰带剑光之剑,朝则听事,暮即升天,世谓之天王郎。城北青河河伯(青河今鸭绿江也。)有三女,长曰柳花,次曰萱花,季曰苇花,三女自青河出游熊心渊上,神姿艳丽,杂佩锵洋,与汉皋无异。王谓左右曰:“得而为妃可有后胤。”其女见王,即入水。左右曰:“大王何不作宫殿,俟女入室,当户遮之?”王以为然。以马鞭画地,铜室俄成,壮丽于空中。王三席置樽酒,其女各座其席,相欢,饭酒大醉,云云。王俟三女大醉,急出遮。女等惊走,长女柳花为王所止。河伯又怒,遣使告曰:“汝是何人,留我女乎?”王报云:“我是天帝之子,今欲与河伯结婚。”河伯又使告曰:“汝若天帝之子,于我有求婚者,当使媒,云云,今辄留我女,何其失礼?”王惭之。将往见河伯,不能入室。欲放其女,女既与王定情,不肯离去。乃劝王曰:“如有龙车,可到河伯之国。”王指天而告,俄而五龙车从空而下。王与女乘车,风云忽起,至其宫。河伯备礼迎之,坐定,谓曰:“婚姻之道,天下之通规,为何失礼辱我门宗?”河伯曰:“王是天帝之子,有何神异?”王曰:“唯在所试。”于是河伯于庭前水化为鲤,随浪而游,王化为獭而捕之。河伯又化为鹿而走,王化为豺逐之。河伯化为雉,王化为鹰击之。河伯以为诚是天帝之子,以礼成婚。恐王无将女之心,张乐置酒,劝王大醉,(河伯之酒七日乃醉。)与女入于小革舆中,载以龙车,欲令升天。其车未出水,王即酒醒。取女黄金钗,刺革舆,从孔独出升天。河伯大怒其女,曰:“汝不从我训,终辱我门。”令右左绞挽女口,其唇吻长三尺,唯与奴婢二人贬于优渤水中。优渤,泽名,今在太伯山南。渔师强力扶邹告金蛙曰:“近有盗梁中鱼而将去者,未知何兽也?”王乃使渔师以网引之,其网破裂。更造铁网引之,始得一女,坐石而出。其女唇长,不能言,令三截其唇,乃言。王知天帝子妃,以别宫置之。基女怀牖中日曜,因以有娠。神雀四年癸亥岁夏四月,生朱蒙。啼声甚伟,骨表英奇。初生,左腋生一卵,大如五升许。王怪之,曰:“人生鸟卵,可为不祥。”使人置之马牧。群马不践。弃于深山,百兽皆护,云阴之日,卵上恒有日光。王取卵送母养之,卵终乃开,得一男。生未经月,言语并实。谓母日:“群蝇噆目,不能睡,母为我作弓矢。”其母以荜作弓矢与之,自射纺车上蝇,发矢即中。扶馀谓善射曰朱蒙。年至长大,才能兼备。金蛙有子七人,常共朱蒙游猎。王子及从者四十余人,唯获一鹿,朱蒙射鹿至多。王子妒之,乃执朱蒙缚树,夺鹿而去,朱蒙树拔而去。太子带素言于王曰:“朱蒙神勇之士,瞻视非常,若不早图,必有后患。”王使朱蒙牧马,欲试其意。朱蒙内怀恨,谓母曰:“我是天帝之孙,为人牧马,生不如死,欲往南土造国家,母在,不敢自专,云云。”其母曰:“此吾之所以日夜腐心也。”“吾闻士之涉长途者,顺凭骏足,吾能择马矣。”遂往牧马,即以长鞭乱捶,群马皆惊走,一驿马跳过二丈之栏。朱蒙知马骏逸,潜以针捶马舌,痛不食水草,其马瘦悴。王巡行马牧,见群马悉肥,大喜,仍以瘦锡朱蒙。朱蒙得之,拔其针加馁云。暗结乌伊摩离陕父等三人,南行至淹淲,一名盖斯水,在今鸭绿东北,欲渡无舟。恐追兵奄及,乃以策指天,慨然叹曰:“我天帝之孙,河伯之甥,今避难至此,皇天后土怜我孤子,速致舟桥。” 言讫,以弓打水,龟鳖浮出成桥,朱蒙乃得渡。良久,追兵至。追兵至河,鱼鳖桥即灭,已上桥者皆没死。朱蒙临别,不忍暌违。其母曰:“汝勿以一母为念。”乃裹五谷种以送之。朱蒙自切生别之心,忘其麦子。朱蒙息大树之下,有双鸠来集。朱蒙曰:“应是神母使送麦子。”乃引弓射之,一矢俱举,开喉得麦子。以水喷鸠,更苏而飞去,云云。王行至卒本川,庐于沸流水上,国号为高句丽。王自坐茀绝之上,略定君臣神。(中略)在位十九年,秋九月,王升天不下,时年四十。太子以所遗玉鞭葬于龙山,云云。(下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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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章来源:欧亚学研究网 2004-11-21 06:48: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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