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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库乌雾] 母语:消逝中的坚守(1)

[阿库乌雾] 母语:消逝中的坚守(1)

                               母语:消逝中的坚守(1)
                                                 ——彝族诗人阿库乌雾专访
                                     时间:2005年3月23    地点:中国四川成都“母语酒吧”
                                           专访对象:阿库乌雾   采访 人:文培红
文:在您的作品里,曾说:“从‘apkup vyt vy’到‘阿库乌雾’再到‘罗庆春’,我的姓名的链环锈迹斑斑。”那么,您的潜意识里,认为自己是谁呢?您会问自己“我是谁”吗?您更能接受别人怎么称呼您呢?比如我,就有些困惑,请告诉我该称呼您罗教授呢?还是阿库乌雾?
阿库:没想到你把这个问题给抓出来了。其实,我也会经常这样问我自己:我到底是“罗庆春”还是“阿库乌雾”,还是apkup vyt vy’?“罗庆春”和“阿库乌雾”,这两个称谓原本是没有关系的,但是,从我的人生不可规避地遭遇了汉语之后,两者便有了联系。彝族人的姓氏中双姓的居多,我的彝族姓名中“阿库”是姓,“乌雾”是名。关键是这个姓名原来是用彝语文读写的,大家知道,用本民族的母语给孩子取名,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的,是一个民族重要的命名方式。在彝语中“阿库”是有来源的,“乌雾”也是可以做解释的。可是,由于我的生活发生了变化,我不仅仅是停留在“阿库乌雾”的这么一个语境里。现在我回到老家以后,他们不知道“罗庆春”是谁,只知道apkup vyt vy。但是后来必须要出现一个“罗庆春”,那时因为我人生必须往“罗庆春”方向走,我的人生走到了汉语圈里,就必然需要适应新的文化环境,必然要被新的文明所改造,这就包含了一个长期的自我命名和他人命名的过程。我的生命逐渐从“第一母语”的彝语世界来到了“第二母语”的汉语世界里。我在小学一年级就被一位从北京协和医院来我的家乡“三下乡”的教授命名为“罗庆春”。
文:那您还记得当时接受“罗庆春”这个名字的时候是什么反应么?
阿库:刚开始不会有什么感觉。因为我还没有培养起对“罗庆春”的敏感,就好像初学英语的人,你给他取名叫“John”,叫了半天,也没什么反应,慢慢的培养对这个称呼的语感他才会逐渐认同。我刚刚听到“罗庆春”,大概也是这么一种反应。后来,我的同学、老师圈里,他们都叫我“罗庆春”,但回到乡下,乡亲们就只知道“apkup vyt vy”。
文:是不是意味着人生往“罗庆春”方向走,就离 apkup vyt vy越来越远了呢?
阿库:如果是普通人,可能会越来越远,但是,因为我是搞文学的人,我有一种不断反省自己生命历程的渴望和能力,我具备这样的修养,并把这一精神回溯、生命源流的追寻过程写进诗歌里,这也是一种反回,又是一种前进。我不仅要自觉认同罗庆春,而且还要自觉坚守apkup vyt vy,力争深度接受彝、汉双语文化智慧,全面体验双语遭遇,努力实现双语人生。

文:不仅……而且……,而不是非此及彼的关系?
阿库:我今天已经不能非此及彼了。从我的名字就可以看清楚我的生命历程、我的心路历程,我唯一庆幸的是:我已经多年在“罗庆春”的这个世界里生活,但是我从来也没忘记过“apkup vyt vy”。这一点正是我写作的永远的主题和动力。我在潜意识里不断地返回到apkup vyt vy,又不断地对“罗庆春”有一种责任感和使命感。正是在这两者之间,我获得了一种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艺术创作的激情。如果他只是“罗庆春”,他已经丧失了自己的母语,丧失了返回本民族用母语对万事万物命名的素质和能力,他的写作就只能是另一种表达。而我有,我正是在“罗庆春”与apkup vyt vy之间的两个世界、两种语言、两种文化、两个民族的精神世界与生命世界里来去无牵挂。多一种语言,就多一种生存方式。我非常庆幸这一点,我绝不简单地盲从任何一种,将自我自觉的置于双语遭遇的深度焦虑、深度尴尬与深度旷达、深度通脱之中,我由此获得了审美人类学的一个坚实的起点。
文:我知道您是一个双语诗人,您用彝语和汉语创作了大量诗歌。您知道,彝语文学的读者群远少于汉语文学,特别是诗歌,在中国的少数民族作家的获奖作品中,大部分都是用汉语创作的。如《尘埃落定》等。那么,您是出于什么考虑而创作母语文学呢?在您的眼里,母语意味着什么?

阿库:这样说吧。确实,在中国,用汉语创作的少数民族作家比用母语创作的作家拥有更多的受众和读者群。但是,我要强调一点,作为一个文化人,母语给了我们生命的觉悟,母语启迪我们最初的文明,母语同时树立我们做人的尊严,我们没有权利在自己这一代丧失或抛弃还具有系统而健全的命名功能的自己的母语,谁也没有给我们这个权利。至于它的读者群,能够产生多大的影响,那应该是另一个话题了。我受用过母语的智慧,母语曾经无数次地感动着我、养育着我,我生命的起点与归宿都不可动摇地被我的母语命名和规范。这些东西在我的身体里还很有效,我有表达的欲望,书写的欲望。于是,我选择母语,毅然决然。我想,对于一个有自觉的民族意识和历史记忆的少数民族知识分子,这是义不容辞的。现在的问题是,各少数民族母语写作在萎缩,有的民族甚至处于一种濒危状态。正是因为这样,当代少数民族母语写作才具有了更深远的历史意义和更迫切的现实意义。对母语的坚守,就是对某一种人类文明样式的尊重、保全和承续。母语写作是一种拯救!所以,在这种情况下我用彝语写作,不是要获得多大的名利,而是一种知识分子的文化良知所使然。在我这一代我还有能力用自己的母语思考和表达我所认知的世界,我干吗要放弃呢?即使我的子孙无法再使用彝语叙事和抒情,那就让我成为彝族母语叙事和母语抒情的终结者吧!终点,说什么也不应该在我祖辈、父辈那里。母语叙事的传承与创新,在我看来意味着一个民族文明体系的传承与创新,意味着其文化历史形象的重塑,精神资源的保留和精神生命的再生。
文:您常年生活在汉语主流文化占主导地位的大都市,您如何保持对母语语言、文字的敏感性呢?
阿库:第一、孜孜不倦的彝文文献阅读;第二、利用假期返回民间,返回到我的家乡,亲近民众,亲近母语;第三、在母语教育教学过程中与学生、与同事的对话和交流。第四、坚持不懈的母语写作。通过以上四个主要途径,保全了自己的母语能力。
文:说起母语,我还在你的文中读到:“我儿晨读,纯正的汉语、惊醒我格言民族残存的天性:真理之见,出自孩童之口!忽警觉:我儿之母语与我有别,谁是谁非?人是语非?语是人非?非人非语?与谁说是论非?”当有一天您发现您孩子的母语与您不同,会作何感想呢?是高兴还是悲哀呢?您会有意识地去培养他的彝语能力吗?告诉他你是彝人的后代么?要学彝语,要了解自己民族的文化么?就像在美国的华裔坚持让子女去中文学校学中文,以保持他们对母族文化的联系?
阿库:我的感受当然有些悲凉。我不敢保证我的儿子能够保持或达到我的彝语水平,但是,我会教育他、培养他,让他知道世界是个大家庭,每一个民族都是这个大家庭中不可缺少的家庭成员;让他了解我们的祖先在大西南创造过辉煌的古代文明,让他有足够的信心,作为彝族人的后代是光荣的。因为在他生活的圈子里,由于社会成见和民族歧视的暂时还难以彻底消除,孩子的民族认同感会受到一些不良的影响。这些我都会以非常平和的心态告诉他这是怎么一回事。比如说有一次他在学校里受到一位老师把他的少数民族身份点出来并带着歧视的语气进行不公正的批评。孩子一回到家就闹着要求改自己的族别。我的儿子才九岁,他反复说:“我再也不当少数民族了,再也不当彝族了”。我觉得他幼小的心灵已经初步感受到了作为弱势民族后裔的生存压力。我十分平静地告诉他:儿子,你作为一个彝族的后代是不可选择的,我们不仅要当彝族人,而且要当好彝族人。孩子是无辜的,我们正确引导他们既要有对民族身份的确认,又要能融入到这个大社会、大时代里面去,不能狭隘地把自己孤立起来,也不能由此丧失做人的民族根基和地域根基。至于他的母语能力,现在确实是个问题。所以,我现在准备发出一个救助倡议:争取获得社会求助在成都和北京两地分别办两个都市彝族学龄儿童母语学习班,让这些出生在城市的彝族孩子,就像学奥数、学英语一样,有机会学学习自己的母语,这是一种动态的文化生态保护,是符合科学的发展观的。
文:那你觉得他们会感兴趣吗?会觉得有这个必要么?你觉得这个可能性大么?
阿库:孩子没问题,关键是大人。很多大人认为,只要把汉语、奥数、英语学好就行了。这是典型的实用主义教育观。这样的教育观害了我们国家的好几代人,现在应该有所改变了,国家也在调整一系列的教育政策,我们应该清楚教育的终极目的不是简单的实用,而是一种赓续不绝的文明的传承。一个地区、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一个时代的文明的传递和创造,要靠每一个个体都要在这个文明的链条上作出应有的贡献。我们很多人由于受到物质匮乏的压力,似乎仅仅将教育和受教育当作急功近利、立竿见影地获取物质财富的有效途径,忘却了教育就是人类获得对自身创造的文明的觉悟及其再度创造的能力的文明的方式。办这类无短期效益的事肯定会有障碍,但是,为了母语,我还是想试一试。在这里,我还要表达一个渴望和吁求:希望世界各地正在遭遇彝族母语同样命运的人们切记:救救母语!救救孩子!
:在成都和北京,需要母语教育的彝族孩子你估计有多少呢?
阿库:现在都是独生子女,大大小小加起来大约有二、三百人。
文:那可能这样的孩子大部分都已经丧失了母语能力了。
阿库:对,约90%以上。这也是一个对民族文化进行动态保护的理念。我们现在都是为了吃、为了穿而求学,那么将来我们都有了吃穿以后我们又去干什么呢?要保护好我们已有的文明成果,才能更好地创造新的文明。现在西方都在反省,都在反省一味追求物质文明的过程中所犯下的一些不可挽回的错误。我们一定要对我们已经拥有的文明有所担当。从自己做起,从现在做起。每个人,包括对自己孩子的教育方式,包括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做些呼吁、抢救的工作,我认为都是有价值的。我个人做这些事情是没有任何功利的目的,有功利心的人是不会去做这样的“傻事”的,因为无利可图。
文:我觉得你在93、94年写的诗歌很特别。
阿库:93、94年我在北大中文系进修。
文:那么那些诗歌都是在北京大学创作的?
阿库:是的。我来自乡村,但我现在生活在城市,我的写作都是在城市完成的,包括彝语诗歌的创作,是站在城市,坐在高等学府里,以一种对比的心态和反观的视角重新想象和追溯曾经经历的乡村生活。目前为止我还从来没有感到资源匮乏,还有很多要表达,要记录。我18岁以前在乡下,18岁以后直至现在也没有完全脱离乡下。所以,我能用母语写作。我很庆幸,我在大学里学的是彝语文,这一经历更进一步强化了我的资源优势。由此,我永远感恩于为彝语文能进入高等教育作出努力的我的前辈们。另外,我还有幸通过汉语接触到西方十九世纪以来的各种艺术思潮的影响,特别是在北京大学进修期间,我较深入地接受了法国象征主义和英美现代主义等艺术流派的影响。
文章来源:阿库乌雾的博客

http://blog.sina.com.cn/s/articlelist_1249476222_0_1.html


[ 本帖最后由 代启福 于 2009-3-26 13:33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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