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印

柯律格谈明朝藩王与艺术

柯律格谈明朝藩王与艺术

恺蒂   发表于2014-10-19 09:04

  阳光灿烂的9月天,在伦敦现代艺术中心的咖啡馆,笔者采访了牛津大学艺术艺术史系教授柯律格(Craig Clunas)。柯教授的著作《长物志:早期现代中国的物质文化与社会地位》《雅债:文徵明的社交性艺术》《中国艺术》等在中国都已出版,最近,他与霍吉淑(Jessica Harrison-Hall)联手策划的明朝大展正在大英博物馆举行。这次采访,主要话题是他去年出版的关于明朝藩王的新书Screen of Kings: Royal Art and Power in Ming China。

  这是第一部关于明朝藩王与艺术的专著,从书法、绘画、金银器、建筑等各种艺术形式探索明朝藩王对艺术的参与、庇护及影响,以近几年湖北、四川、山东等地的藩王墓考古发掘的出土文物为依据,重新审视了明藩王奢华的生活状态,并确定他们在中国艺术史上的重要地位。

封面柯律格像:李媛 绘



在英国展出的明代掐丝珐琅云龙纹盖罐



  您是研究明朝的专家,之前的作品有关于苏州文人、园林、文徵明等。这本书离开江南了,请您谈谈这本书的缘起。

  柯律格:许多研究明朝艺术的都把重点放在两处:一是宫廷,二是江南文人墨客。很少有学者走出这两大区块。我自己过去的研究也主要集中在江南。但明代中国很大,我也一直想研究江南之外的明朝,当然,一走出江南,就碰到了藩王。2007年我开始这个项目,一开始主要是书面研究,从史料出发。但我很快就意识到,官方史书中很少有关于藩王的记载。2009年我到中国进行实地考察,去了山西、四川、湖北、山东等地,看了许多新出土的在西方还没有发表过的东西,特别是第一次见到湖北梁庄王墓出土的文物,就完全坚定了我写这本书的信念。大英博物馆正在举办的这个明朝大展,正是那次考察的结果。梁庄王墓出土的文物太令人震撼了,是前所未有的。大约上世纪八十年代,我曾写过一篇研究明朝金器餐具的文章,但用的都是书面资料,很少有实物。那次见到这么多金器,真是大开眼界。我特别要感谢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的院文清教授,他是楚文化的专家,负责藩王墓的发掘。他带我去了湖北各地,不仅给我看了我想要看到的东西,还推荐给我许多我不知道的东西。

  当然藩王这个题目并不是我发明的。从2000年开始,已经有不少人开始研究明朝藩王,特别是中国四川、山西、湖北等内地的学者,研究藩王与书法、藩王与出版等题目,特别棒,但他们的文章大多在内地学报发表,例如《西安师范大学学报》等。这也要感谢网络带来的信息互通,二十年前,在国外很难知道中国内地学者在研究什么,也看不到内地大学的学报。现在,这些资料在网上都能看到。但在这个课题上还缺乏综合性的文章,我这本书是弥补空缺吧。

  您的许多著作都有很吸引人的书名,例如《长物志》《雅债》,让人一看书名就觉得书的内容应该也很有意思。这本书也不例外,但这个书名很难翻译,我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一个切题的中文译法,您有什么建议么?

  柯律格:这本书的书名也许是无法翻译的。如果一定要起个中文书名,可能简单明了的《明代藩王文化史》比较合适。对,从《长物志》到《雅债》,我的书名都比较奇怪,也有人说这是“柯家品牌”。我希望把中国历史变成整个世界历史的话题之一,吸引与中国没关系的西方史学家也来读我的书。如果我把这本书改名为干巴巴的“The Culture of Ming Regional Aristocracy”, 肯定没人要看。《长物志》的英文“Superfluous Things”也不是我的创意,我用的是五十年代的荷兰汉学家高罗佩的翻译。

  在我写《长物志》时,压根就没想到会有中译本。我的书比较难翻译。大家可能觉得那是关于明朝的书,应该不难翻译。但是我的语言风格比较复杂,我也喜欢玩文字游戏,所以,很不容易翻译。《长物志》就翻了许多年,好几位译者做过尝试但都放弃,我也曾一度觉得中文版没希望了。

  关于这本书,如果要被译成中文的话,我希望译者在阅读全书后,想一个贴切的中文书名,不要按字面翻译,最重要的是把书名的意思译出来。

  那我们就说说书名吧。书中第一章,您引了《诗经·大雅·板》中的诗句: “价人维藩,大师维垣,大邦维屏,大宗维翰,怀德维宁,宗子维城。无俾城坏,无独斯畏。”解释了screen (屏)一词的由来。还有一点,King 这个字,西方学者基本上把藩王的王翻译成“Prince”,而您用的是“King”,是为了提高他们的重要性,还是为了搅动一些争议?

  柯律格:Screen (屏)在这里有两种功能,一是可以隐藏东西,二是可以展示影像。藩王就像用来展示皇室影像的屏幕。在太原、西安、成都等城市,不用见到藩王本人,见到宫殿就能感觉到藩王的权势,进而感觉到皇帝的威望。就像我1974年去中国读书时,经过中南海时的感觉,我没有见到毛,但觉得自己就像见到了毛一样。关于用 King 一字来指藩王,因为在“孟子见梁惠王”中,那个王是翻译成King的,所以,我觉得明朝时的人提到梁庄王,肯定会想到梁惠王,大家会觉得他是King,而不是Prince。我知道这个King的用法会引起争议,而且我可以肯定我不会赢,因为我就没能说服大英博物馆,展览中还是用Prince 来指各藩王的。

  您前面说一开始并没有想到您的著作会被译成中文,那么您觉得您的主要读者群是谁?

  柯律格:我心目中的主要读者群并不是中国读者。我写这些书的主要对象是研究早期现代史的西方学者,我的目的是让他们找不到不愿阅读中国历史的理由。如果他们一定要选择无知,那我也没有办法,但我希望至少消除他们不愿阅读的借口。他们不能说我的书太专业,他们不能再说“噢,我们没办法了解中国明朝,因为没有可以让我们读的关于明朝的书”,也同样因为这一原因,我在书中会常常套用一些现代西方的理论框架。

  《长物志》1991年出版时,在学术圈子里一下子很火。当时在一次学术研讨会上,有一位非常著名的西方艺术史家(我在此不想透露她的名字)对我说:“我觉得书真棒,但是你真没有必要用福柯之类的理论。”我想,如果我没用那些理论框架,就不会有人请我来出席这样的学术研讨会,也就不可能与她见面。你得用西方艺术史家的语言来表达你的东西,不能以汉学家的角度来写书。大多数的西方史学家不会去读汉学家的著作,他们觉得那太专业。当然,许多汉学家不在乎,对他们来说,只要中国及日本的学者看重他们的著作就够了,他们可能也不希望太多的人读他们的书,因为他们要保持那个小圈子的纯洁性。我与他们不一样。

  现在我的许多书都被翻译成中文了,我的出版社很会卖版权,我当然很高兴。在这里我不算什么,学术小圈子里的人知道我,开讲座也不会有几个人来听,大英博物馆刚通知我,下周我的一个讲座取消了,因为没人注册。但去年在杭州,看到我有这么多的中国读者,很让我受宠若惊。而且,中国读者的看法也很有趣,更让我相信“作家之死”的说法,也就是说,书最后是在读者那里完成的。例如,许多《雅债》的中国读者都觉得那本书和当代中国很有关系,我发誓在我写那本书时,压根就没有与当代中国相联系或做对比的念头!我写的就是一本关于明朝的书。如果说我对当代中国的文化做了什么贡献,那完全出于偶然。所以,我写这本书的目的是让大家更了解明朝的藩王,但中国读者可能会读出完全不同的东西。

  您在这本书中写道:“此书中所做的陈述,可以说是一次刻意的修正,其修正的对象不仅局限于笔者之前曾经发表过的看法。此书试图把地方藩王放到明朝的中心舞台,这是对大家所公认的关于明朝的许多观点的重新思考。”您是不是觉得我们过去许多关于明朝的看法都错了?

  柯律格:我并不是说我过去写的东西都错了。我指的是历史资料和记录总是为我们描绘一个大一统的和谐天下,告诉我们所有地区几乎都一样,例如《大明会典》或《明实录》,从中央政府的角度出发,把整个帝国描写成很光滑的一个平面,山东、湖北、四川没有区别。当然也有地方志,但相当少。所以实物的证据就变得非常重要,例如山东朱檀墓和湖北梁庄王墓,墓的设计、出土的东西完全不一样。《大明会典》中有关于藩王墓葬的详细规定,好像所有藩王墓都是一致的,但实际出土的东西证明了它们可以截然不同。英国历史也一样,钦定历史总是把一切打磨得很光滑。

  所以,你现在明白为什么看到梁庄王墓时我那么兴奋。中国的考古发掘一直在出新东西。很多是抢救性挖掘,要赶在盗墓者之前,赶在房地产开发商之前。当时院文清带我去看梁庄王墓,我们站在墓边,他指给我看几次试图盗墓的痕迹。他说在挖掘时,考古队有武警持枪保护。进入墓室后,我很兴奋,问他我是不是第一个进入墓室的外国人。他说我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因为他们马上要往墓室里浇铸水泥了。原因是当地人不相信确实已经没有东西了,还会偷偷往下挖,这样太危险,会造成塌方,还不如填上。

  许多藩王墓都在城外,许多抢救性的挖掘也是因为中国城市化进程的发展。有些墓可能永远找不到了,例如从清朝的地图上来看,山西的许多藩王墓应该很靠近太原,但现在的太原已经扩大了无数倍,那些墓可能早在高楼建筑下面了。

  还有件有趣的事情,2009年那次去中国考察,我去北京最大的一家书店买旅游书,很快找到了一本山西的,但就是找不到湖北的。去问营业员,营业员说:“湖北,谁去湖北呀。”你可以想象到各个地区差别有多大,不可能像正史中描绘得那么一致。

  历代皇帝与他们兄弟的关系都很微妙,皇家兄弟好像有更多的闲暇来关注艺术,明藩王和清朝的宗室都是这样,您觉得这就是他们无事可做的业余爱好么,还是有更深一层的意义?

  柯律格:皇室是一个大家庭,皇帝的兄弟是个问题,他们可能是你最有力的支持者,但也可能变成你最危险的敌人。不仅中国皇帝有这个问题,中世纪和早期现代的欧洲帝国也有这个问题。不同的文化用不同的方法来对付,奥斯曼帝国的答案是把所有的兄弟都杀掉。中国不是这样,从汉朝开始,就在试验不同的办法,这个朝代把他们都分封出去,下一个朝代又把他们都留在京城。后朝都在尝试前朝没用过的办法。明朝实行藩王制,全送出去。清朝不同,皇帝喜欢把兄弟都留住在北京,例如乾隆就常常和他兄弟见面,盯着他们在干什么。清宗室是整个北京皇室剧院的一部分,郎世宁画的乾隆皇帝有他的兄弟簇拥,就像法国的路易十四那样热闹。

  明朝藩王虽然没有实权,例如征税等事务都由中央派下的官员负责。但他们有象征意义,例如,那时候在太原,官员经过藩王宫殿,必须下马或下轿,步行走过。因为他们不被允许参政,所以藩王有更多精力去关注文化。皇帝是通过藩王在全国弘扬文化的,就像广播站一样。如果我们把中央宫廷比作中心,地方藩王就像一个传达站,把信息接收下来之后,进行再次广播。例如,洪武当上皇帝后,也就拥有了从宋到元的宫廷收藏,他将部分藏品拿出来送给每个儿子,就像交给他们一个作为起点的“文化精品包”,用一个通俗的比喻,就像做酸奶时需要引子一样。例如在台北故宫博物院的最珍贵的一件藏品是郭熙的《早春图》,这幅画原是宋宫廷收藏,后来洪武将它送给在太原的晋王,就是要用这幅画作为弘扬文化的引子。

  洪武刚开始分封藩王时,可能是有军事防御的目的。但到了永乐,这种军事目的肯定没有了,永乐可不希望他的兄弟拥有武力,他不信任他们。但藩王的文化功能却是一直存在的。

  虽然史料上记载的明朝看似和平稳定,其实,当时的情况如同狂野的西部,是没有什么章法的。因为永乐是通过靖难之役从侄子那里夺位登基的,所以他一直在试图证明自己,证明他的合法性,他有一种不安全感。他把首都从南京迁往北京, 对宗教极力支持,下令重新编写道藏,编写新的佛教经典、新的儒家经典等,编《永乐大典》,派郑和去海外探险,都是为了证明自己,艺术也是之一。有时反而让人觉得他的努力有些过头了,效果适得其反。有一件我非常希望但是没能展出的展品,是王紱的《北京八景图》,上面有许多当时高官的题跋,都说迁都北京的种种好处。所以,那段时间的宫廷文化洋溢着这种不安全感。

  明代的宫廷画师的职位都是锦衣卫,他们为什么会被封给武将的职位?

  柯律格:对,那是武将的官衔,但职位并不高。锦衣卫是皇帝的贴身卫兵,这个官衔说明画师受宠,能够接近皇帝。在皇宫里,你的地位常常是由你与皇帝多靠近来决定的。所以给皇帝端茶倒水整理床铺的宦官,可能会更有权力。所以,艺术家的地位是离皇帝比较近。

  珠宝铜器和制琴方面,藩王本身的参与应该相当有限的吧?例如这次展览上的许多器物,有多少是当地制造的?

  柯律格:他们极少参与,例如梁庄王墓中出土的东西,大多数上面都有铭文,说明这些都不是湖北当地制造的,都是在北京或南京制造的。永乐在南京和北京间搬了几次家,整个宫廷一起搬,包括御用工匠和艺人。这次展览上的两件马车的模型,山东朱檀墓中出土木车模型,四川出土的陶土的模型,那些是当地造的,其他很少出自当地。

  但梁庄王墓中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金器?它们是谁送的礼物?送礼的人和受礼的人有什么关系?这里有个很重要的课题,那就是明朝的女性。前面我说过明朝正史中很少提到藩王,女性更是根本就没有被提到过。我们都知道正统继位时还是个小孩子,他的母亲和祖母都活着,而且这两个女人都很强势。她们肯定和大学士一起管理国家。梁庄王墓是梁庄王和魏妃的合葬墓,梁庄王1442年死后,魏妃又活了十年,而且她没有儿子。但陪葬品如此丰厚,而且,墓地离钟祥城还有很长一段距离,要从水上走,把这么多的陪葬品沿河运往墓地,需要浩浩荡荡的队伍,说明她的葬礼非常宏大。这也是她的家族的一个宣言,说明了她的重要性。但这些都完全没有文字记录。所以,出土的物证能让我们提出很多问题。如果明朝正史中极少提到藩王,根本就没有提到妇女,那么明朝历史也就欠缺了相当多的东西。

  我们都知道女人的重要性,虽然是不同的年代,但读过《红楼梦》的人都知道贾母的威势。弘治继位时,他的母亲和祖母也都活着,有些事,特别是与家庭有关的事,例如婚姻等,可能还是老太太说了算。弘治想关掉北京外的许多佛教寺庙,祖母反对,所以他就关不了了,笔记和野史中有一些记载。这次展览的另一位协助策展人是陆於平(Yu-ping Luk),她的博士论文写的是圣地亚哥博物馆所藏的一幅道教手卷《张皇后受箓图》,画面内容是弘治的张皇后参加的一次重要的宗教典礼,但关于这个典礼没有任何文字记载。於平上下求索,任何文字记载都没有找到。如果这么重要的有女人参加的历史事件都没有被记录下来,可见空缺之多。所以,出土实物就更为重要,梁庄王墓中的这些金质首饰是宫廷里的妇女送给藩王家的妇女的么?这些女人之间有什么联系?

  从藩王回到中央,大英博物馆的展览中把宣宗定义为“审美者”。作为画家的皇帝,历史上没几个,有宋徽宗和明宣宗,乾隆只是偶尔涂鸦几笔。有研究认为徽宗的画隐喻自己,但宣宗的画却少有隐喻。宣宗和徽宗对待绘画的态度是否很不同?能否说宋明两朝皇帝可能把绘画看成不同的东西,一个是政治的,一个是怡情的?

  柯律格:从宋到明,如何做皇帝是不一样的。华盛顿大学的伊沛霞教授(Patricia Ebrey)今年出版的《宋徽宗传》写得非常好。我觉得徽宗和宣宗是不能比的,徽宗做的许多事是宣宗从未做的,宣宗也做了许多徽宗没做过的事。宣宗文武双全,但徽宗有更多宗教的东西。他俩唯一交叉点是绘画。但我觉得不能把他们的绘画单挑出来对比,两人的绘画都要放在他们个人的整体中去看。展览把宣宗称为“审美家”,那是有些简单化了。

  说起简单化,我觉得大英博物馆近年来的几个大展都有简单化的倾向,包括这个明朝大展,仿佛不信任观众的智商。您看呢?

  柯律格:这是你的看法吧,我能经得起批评。但展览是面对大众的,而且我们负责展览的内容,博物馆还有专门负责展览设计的团队。如何布展,大家都有想法,展览是团队工作,总要做一部分妥协。其实我们的这个明朝展还是有许多功力深厚的学术研究在里面的,当然,学术性可能主要集中在展览目录里。此外,我们还要举行一个为期三天的国际研讨会,有三十多位来自各国的学者参加,话题包括明朝艺术及物质文化、军事及政府管理、航海与外交、信仰和跨文化交流等等,会有一批从未发表过的学术论文出来。

  请您谈谈您自己的下一本书、下一个研究课题?

  柯律格:我的下一本书已经快出版了,是2012年在我在华盛顿国家博物馆的梅伦讲座上所作的演讲的结集,书名是《中国画及其观众》(Chinese Painting and Its Audiences)。至于我的下一个研究课题,还没有定。也许不是关于明朝的了。我可能会研究现当代的中国艺术,因为我已经在大学里教了二十年的中国现当代艺术史,我在牛津大学开课的题目就是“辛亥革命以后的中国艺术”,但我很少写过这方面的文章。所以,我可能会研究二三十年代的中国艺术,以及纯艺术与大众传播及出版之间的关系。但还没有决定。我也可能会选择退休啊。 ■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