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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客系列

麦客系列

走不出记忆的关中“麦客”(宝鸡 程灏)
  编辑:张琪   来源:农业之家  日期:2013-04-25  浏览次数:70


http://www.nyzj.cn/news/20130425/3726.shtml

        “看见垂杨柳,回头麦又黄,蝉声犹未断,孤雁已成行。”春种夏播,秋收冬藏,农时就是庄稼人身后的影子,跟着你,撵着你,让你丝毫不得喘息。眼下麦子还在抽穗,毛茸茸的酸杏也还显得稚嫩而青涩。此时,关中道上的春会已经热闹了,赶集的庄稼汉扎堆在农资门店周围,忙碌着购置收麦的农具。当金黄的油菜花开败,拉出一个个细长饱满的“油豆角”的时候,麦子也到了收获的季节。
       “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麦收时节,关中农民最忙,连老人孩子也都要派上用场。忙不过来的时候,农人们开始期盼:“麦客什么时候来啊?”

       “咣当,咣铛”的声音在我记忆的脑海里回响:那是陇海线上定点开行的货运列车,有拉木材的,也有运煤的。随着这些货运列车的到来,麦客们也会蜂拥而至。为了节省盘缠,他们集体趴车,运煤、拉木头的货车是他们最好的选择,一来上车容易,查的人少;二来通风透气,坐着畅快舒坦。他们穿着朴素的、打着补丁的衣服,带着破旧的草帽,背着蛇皮袋子,里面是被褥、镰刀和干粮。每年五月份,这些来自遥远大西北的庄稼汉会像“候鸟”一样,准时“栖息”在陇海线西宝区间,成了活跃在陇海线上、投身于三夏会战的“铁道游击队”。

       对于西部的农民来说,关中是能吃饱肚子的沃土。经过长途颠簸之后,火车走出了隧道和峡谷,眼前开始出现了明媚的阳光,还有那一方方,一垄垄青黄的麦田。有经验的麦客知道:这就是关中平原了。跑惯了关中道的“老麦客”开始主动向年轻人介绍:前方是林家村站,下一站就是有名的宝鸡,过了宝鸡还有咸阳、西安呢。这关中地面号称“八百里秦川”,粮食多,白蒸馍、细长面能把人撑死哩!“老麦客”的话勾起了人们的食欲,在食粮紧张的大西北,白蒸馍、细长面那可是诱惑人的。有人开始向往着热气腾腾的白蒸馍,有人被细长面诱惑得留下了口水。喜欢开玩笑的“老麦客”对年轻人说:要舍得出力,好好干活,“东家”要满意了,说不准还招你做上门女婿呢!要知道,这关中道不仅出粮食,还出俊俏灵巧的小媳妇呢。尽管只是一句玩笑,可那些自认为有力气,长相也不赖的后生们还是有点想入非非了。他们摘掉草帽,把头伸出去,贪婪地看着这一马平川的沃野。车到宝鸡,一批年轻的后生们急不可待地跳下车,拥挤在狭长的站台上,像潮水一样涌向出站口。

       在家乡的沟梁山峁,他们是自信的,一但走进繁华的闹市,他们却分明有些拘谨。为了防止有人掉队,一些闯过世界,见过世面的汉子自觉承当起“头领”的责任,引领大家在街头转悠,寻找着雇佣他们的东家。饭馆里,扯面扯得长,拌得响,让人看着是一种享受;餐桌上,大肉臊子看着馋,油泼辣子吃着香。麦客只能看看而已,他们的盘缠里没有进馆子吃饭的开支,只能等挣到“镰钱”后再来犒劳自己的肠胃。肚子饿了,有人从包裹里掏出了粗粮馍馍,其他人受到影响,也开始找出自带的干粮,走着,吃着,吃着,走着。沿街门店的个体户,淳朴厚道的居民主动招呼他们喝水,免费供应他们面汤和清茶。一些常年和麦客打交道的“掮客”们开始活跃在麦客周围,为他们介绍主家,和他们讨价还价。经过一番撮合,有人上了他们的四轮车,有人被雇主直接领走了。天黑尽的时候,火车站周围还聚拢着不少麦客,他们是暂时没有找到东家的,只好在这里临时过夜。随身带来的被子铺在地上,一顶草帽罩着脸,鼾声一会就响起来了,在这样的条件下,麦客们竟然睡的如此香甜,他们在梦中想象着丰收的麦子。

       随后的几天,麦客一拨一拨涌来,像决堤的水,“蔓延”到关中平原的各个乡村。几天后,虢镇、蔡家坡、武功、兴平直到咸阳、西安的各个站台,几乎都是这些操着西北口音的外乡人,他们管自己叫“曹”,开口闭口说着“曹有力气,曹吃饭不讲究”之类的话,向当地的主家推销着自己,希望尽快能揽到挣钱的活计。车站周围,乡镇驻地的集贸市场是他们落脚的地方。雇主和掮客们一大早来到这里,简单地交谈之后,一帮人幸运地跟着主家走了,他们的脸上泛着自信的笑容;又有人被叫上了拖拉机,显然是要去远一点的地方。眼看着同伴走了,其余的麦客总会有一些失落和焦虑,是啊,揽不到活计,不仅挣不到钱,还要担心干粮吃完饿肚子啊。麦客们的担心显然是多虑了,广袤的八百里秦川多的是麦子!好客的关中农民不会让哪个麦客没活干,不会让哪个人饿肚子的!

       骄阳似火,一天的暴晒之后,十里八乡的麦子齐刷刷地黄了,主家开始着急了,那些在前一天“落选”的麦客这时又变成了“香饽饽”,有经验的麦客适时地涨了“镰价”,心急如焚的雇主顾不得那么多了,农时不等人,总不能让麦子落在地里吧。于是每个麦客都有了好的去处,在付出劳动之后能有白蒸馍和长面吃。八百里秦川放眼望去都是麦子,尽管来割吧;殷实的关中农家有的是粮食,尽管吃吧,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呢。吃惯了粗粮的肚子也算是见了世面,一些年轻人放开了吃,不是吃面撑了肚子,就是吃馍噎了脖子。主家善意地笑着说:慢慢吃,不够了再盛,面多着呢,馍多着呢。

       没有人能说得清楚,麦客从什么朝代开始?也没有人能说得清,麦客的数量究竟有多少?只知道每年麦收,是他们走关中的时节;支援三夏是他们倍受欢迎的理由。他们是关中农家的“远房亲戚”,总是在你最需要的时候,挺身而出,千里迢迢地来帮忙;他们像守时的“候鸟”,定期从陇东高原,六盘山下迁徙过来,“栖息”在广袤的关中平原,从不失信,从不爽约,寻人雇佣,帮人收获,形成了关中平原上独一无二的生态现象。

       千百年了,麦客熟悉了关中,关中也习惯了麦客。时间和空间组合起来的市场需求造就了麦客的流动,历史和文化的背景形成了麦客迁徙这一独特的生态现象。有人分析说,麦客走关中是为了生计;也有人考察说,麦客迁徙就是一种传统习惯。有人用小说记录过麦客的命运,曾经轰动一时;有人拍过麦客的影象,在摄影大赛中获奖;有人和麦客交流,感受他们的快乐和忧伤,有人家里住过麦客,他家的麦田里至今还留有麦客踩踏过的脚印。在我看来,麦客创关中更像是自食其力的旅游,更像是带带相传的惯性,通过劳动,长见识,通过合作,交朋友。麦客来过关中的,下一年接着来。多数人喜欢固定的地方和人家,人对脾气马对毛,熟人熟地感觉塌实。红脸膛,高鼻梁,阔嘴巴,细长眼,所有的麦客几乎是一个模子,让人联想到大辽和西夏。这种颇具特征的相貌使人联想游牧民族,他们像候鸟一样迁徙的习惯是否也从游牧民族的天性之中来?

       随着中国经济的发展,西部也已经告别了贫困,当年出门揽活挣钱的西部汉子们如今去了哪里?他们的身上是否还有闯关中,赶麦场的激情和动力?他们的后人呢?也该长成小伙了吧,他们有了文化,学了技能,在一轮又一轮的劳务输出中,去了更遥远,更富庶的江南,他们手里的工具不再是镰刀、鏾子,而成了铣刀、车刀;他们开着机器,挣着大钱,没有人再像父辈一样仅仅把视野投放在关中。细面条,白蒸馍对麦客的后人们失去了诱惑,广袤的八百里平川不再是他们认识世界的唯一窗口。而在关中,产业结构调整使麦子、大蒜、大棚蔬菜错开了农时,联合收割机取代了镰刀和鏾子,即便是三夏大忙,关中农民也能游刃有余地对付十几亩,几十亩的庄稼,需求的减少,热情的消退使麦客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记忆。

       又是五月了,又该是小麦收获的季节。像候鸟一样的麦客还会如约而至么?绵延的陇海线上,广袤的关中原野上还能看到他们忙碌的身影么?我搜寻着记忆,充满着期待,就像期待一个久违的朋友,一个多年不曾走动的远房亲戚!
开心了就笑,不开心了就过会儿再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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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中麦客

关中麦客
  编辑:张琪   来源:农业之家  日期:2013-04-25  浏览次数:72


http://www.nyzj.cn/news/20130425/3725.shtml
    6月麦子熟了,令我想起了的麦客,那些活动在关中平原上的麦客,曾经是这片辽阔的土地上的一道最夺目的风景,可是随着收割机的大量出现,他们已经渐渐地从我们的生活中退出,淡出了我们的视线,成为一个历史的印痕。
    关中平原地域辽阔,在工业相对滞后的年代里,博大的土地除了种植粮食,也似乎不能再做什么,靠地吃饭的农民唯有广种薄收,他们种下了大片大片的庄稼,收获以后,一部分留给自己吃,一部分用来卖钱。在所有的作物中,麦子的成熟期最短,麦黄时节,也就是半月前后,不赶快收割,麦粒就会炸裂在地里,若遇上雨天,未能及时收割回来的麦子就会长芽,当地人称它“芽麦子”。这种麦子做出来的食物口感会差很多,有甜味,且做不成像样的饭食,比如说擀的面条,就不够筋道,煎饼就烙不成整张,所以麦收一定要抢时间,这便为麦客的出现提供了市场。
    甘肃、商洛以及安康地区的人们,便是这些麦客中的主力军,关中平原光照时间长,所以麦子就成熟得早,而高山地带,光照时间短,麦子就成熟得晚,他们算着麦黄的时差,从一个地方赶往另一个地方。
    每年的5月底至6月初,关中的麦子渐次金黄,麦客们就开始整理自己的行囊,准备外出割麦,家人给他们准备好铺盖和干粮,最重要的是还要有一把锋利的镰刀,这是他们出门挣钱的工具,能不能赚下钱,就看有没有一把好镰刀,刀利落,割起麦子就比较轻松,而且能赶得出活。因为他们在给雇主家割麦的时候,往往是以亩数来计工钱的。在算好的时间,他们拎着行李就上路了,从东向西一路割去,陕西农村有句农谚:麦东黄,秋西黄。
    他们来到麦熟的村庄,等待着被雇,找到了活,麦客就掮着行李跟雇主走了,雇主将他们带到自己的田地边,在指定的麦田里,收割着那成片的麦子。
    六月的关中平原,四点多钟天就亮了,麦客们在微弱的光影中就开始了一天的劳动,他们在黎明的天空中快速地挥舞着镰刀,麦子在镰刀的嚓嚓声中不断地倒地,当太阳出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割下了一大片的麦子。对于麦客,他们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做累,只是在汗水漫过脸颊的时候,取下脖子上的毛巾擦把脸,然后又搭在脖子上,重新割麦,他们挥洒着汗水在收割着麦子也收获着希望。
    为了赶时间,吃饭多会由主人家送到田地间,他们就蹲在田间地头,三下两下将饭扒拉完,搁下碗,顾不上歇息,又拾起了镰刀,看着那一片片在他们手中倒下的麦子,他们的脸上就会浮现出满意的笑容,作为麦客,他们的全部希望都在麦田里,能割麦子就能多赚钱,每一个出门的麦客都希望自己回去口袋能多装一点钱,不让自己失望,也不让家人的希望落空。
    中午的太阳像火一样炙烤着大地,空旷的关中平原就无遮无拦地曝露在火辣辣的太阳之下,灼热的太阳烘烤着大地,也烘烤着麦客汗流浃背的身体,高温熏蒸出来的汗液令他们的衣服和身体粘在一起,像被雨淋过一样湿漉漉地难受,更糟糕的是,还有那些蚊虫,嗅着他们的汗味相继而来,一两个他们是懒得理会的,多了,痒得他们难受,他们不得不取下头顶上的旧草帽使劲地煽两下将他们赶走,这些讨厌的小蚊虫被赶走了,一会就又飞来了,莫可奈何的麦客只好顶着被它们叮咬的困扰继续割自己的麦,一天下来,麦客身上裸露的地方就会有一个一个的小红点,奇痒无比,但这些他们都得忍受,因为他们是麦客。
    一天下来,腰酸背痛,疲惫不已,麦客匆匆地用过晚饭,倒头便能呼呼大睡。对于麦客,主人家一般是不提供住宿的地方的,他们会在主人家的屋檐下,或者是废旧的棚屋里,将自己所带的铺盖卷摊开,席地而眠。
    这样艰苦的生活,这样大的劳动强度,一般人是难以承受的,只有麦客,为了讨点生活,在苦挣苦熬着,他们在卓绝的劳动中让他们普通的生命生发出了令人无比震撼的生命力。他们就像是一群离家的候鸟,在异乡的土地上迁徙着,不停地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不为别的,只为收麦,那金黄的麦子就是他们眼里全部的希望。
    当关中平原上的麦子被一茬一茬地割完,山里的麦子也快成熟了,于是又匆匆地赶回家里,收割着自己地里的麦子,当所有的麦子全被割完,麦客的使命才算完成。
    如今,现代化的收割机代替了麦客们的原始劳动,麦客已经在这片土地上消失,走过金灿灿的麦田,依然还会记起麦客们弯腰挥镰割麦的场景,而那已经成了久远的记忆,而眼前的收割机和曾经的麦客已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画面。
开心了就笑,不开心了就过会儿再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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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精品小说--麦客

《当代》精品小说--麦客
  编辑:张琪   来源:农业之家  日期:2013-04-25  浏览次数:72
http://www.nyzj.cn/news/20130425/3724.shtml
                        

   麦  客
邵振国


       一天还没亮,只是东边有些发白了.
       这里是陕西千阳县城唯一的一条街,赶集卖当全在这达. 街, 渐渐显出了轮廓. 那是啥, 像是过去富户人家门前的石狮子, 石磙, 黑糊糊的一堆?
       走近些看,一个个蜷腿躬腰,东倒西卧.他们是做啥的?"跟场"的.噢,庄浪的"麦客子" 嘛! 庄浪是甘肃的一个县,关山脚下,方圆几百里.别看庄浪地大,可人稠,天爷又年年不 作脸,十有九旱,一亩打上 200 就算是破天荒.包产后,听说有不少地方打五六百的,可也 有部分山地没水少肥,说是有水也不敢浇,庄浪的土地怪着哩,一浇就结板,把苗活活地给箍死.哎,就是这么个势,一人一亩多地,种上算得了,闲下时间跟场走! 每年古历四月,庄浪人便成群结队来陕西割麦,一步跨到顶头,一站站往回走.宝鸡割罢,凤祥的麦刚黄;千阳的麦倒了,陇县的又跟上了.到了古历五月,便离家门不远了,回 去割自家的麦还能跟上. 麦客跟场,可说是庄浪人的"祖传" .爹这相,娃也这相,习惯了,咋也改不下.一年 不出来,总觉得有件啥事没做,全年不得坦然.出来闲心不操,一天三顿饭"掌柜的"管, 要馍有馍, 要汤有汤. 可话说回来, 那三顿饭不是个好吃的! 太阳晒得肩胛子上戳下一层皮, 晚上在哪个草窝窝,树荫荫,牛棚马圈里一睡,乏得像死驴一样不知道动弹;晒倒没啥,单 怕天爷变脸,刚跌个雨星星,就像石头砸在了心上: "害死喽,害死喽!麦割不成喽! "不割 麦,掌柜的把饭一停,只得打开干粮袋子吃炒面,或吃平时攒下的干馍馍.这些都没啥,最怕跟不上场.这两年麦客子多,掌柜的少,来一个雇主,蜂一样地围住,步子稍迟就跟不上了.再说人多不值价,早先一亩三五元挣哩,现时,掌柜的胸脯一挺: "一亩一元二,谁去 哩! "麦客照样跟上走.过一半天,一亩几角,或是光管饭,看看再没雇主,眼见这达的麦快倒完了, "走,日他妈,肚子吃饱就行! "…… 说时, 天已大亮了,赶集, 卖当的都来了, 这条街渐渐红火起来.那些麦客早已坐起身, 一边搔着昨夜蚊子咬下的腿,一边瞅着推车挑担南来北往的人们,看其中有没有"掌柜的" . 迎面,一个壮实的小伙大步流星地走过来. "爸!你不会灵透些,只是个坐下等,等到啥时辰去!刚刚,汽车站那达,水川的一个 队长来着,一下要走了四五十个……" 小伙身材匀称,满脸秀气,大眼珠灵透地闪着.白褂子上印满汗碱,黑裤子打着补丁, 一双麻鞋磨掉了后跟,可他却浑身精神. 吴河东望了望气喘吁吁的儿子,仍旧坐在水泥台阶上吃炒面,待把那口干炒面咽下,这 才一边刮着碗底一边说: "甭急,甭急,这达我夜个就观看了,麦厚得很,广得很,一时它割不完. " 说着又把目光移向街上的行人. 儿子叫吴顺昌,对爹妈可说是"顺"哩.这会,尽管他心里急得火烧火燎,但还是一屁 股坐在了石台阶上. 1 "吃些不?给,炒面,干馍馍,去,那面饭馆子里要碗面汤拌上,泡上吃! " "我不吃! " 顺昌娃把头一甩,两只秀气的大眼竟直呆呆地发愣.记得前几年,一次跟老子去西安割 麦,老子一看那 800 里秦川黄黄的一片,麦厚得风都吹不动弹,两眼笑得弯成了镰刀.见掌 柜的吝啬,不肯多给,他"哼"地一声躺在地止: "哎,路上走乏了,咱'歇马三天'"心 ! 说,看你不拿大价来抬我!结果第二天睁眼一看,那望不到边的麦全都割倒了,顺昌急得泪 珠子直跌: "现在好了,好了吧! 可吴河东望了望那满世界的麦捆子,又说: " "哼,光这麦捆子往场里掮,也够他狗日的掮几天!甭急,咱再'歇马三天'"可是刚过头晌,再一看, ! 那 800 里地连一个麦捆子都没了. "好我的爸哩! '麦熟一晌'都不懂,你还算是个老庄农! 龙口里夺食哩, 谁家等你! 头晌看着麦还发绿呢, 后晌那麦芒就都北起了, 麦粒子直落……" "对了!对了!我啥不懂,要你说!……" 吴河东真就不怕误场?咋不怕,你看他那老长的头发,多久没刮了,麦土落了寸把厚. 别人几把凉水往头顶一撩,抽下镰刃子噌噌几下刮个净光,又凉快,又舒坦.可他,听老人 有个说法:头发长了不能刮,一刮就"断了" ,搭不上场了.吴河东知道这是句迷信话,闲 扯淡,可是你让他刮头他却说啥也不刮. 此时,他那两只浑浊的眼睛里深埋着忧虑,直盯盯地瞅着街上的行人:炒面沫子狼藉在 布满黑胡茬的下巴上,瘦凸的喉咙骨一上一下,不禁自语道: "唉,早先还有个'当场的' ,如今各顾各喽!……" 当场的,早先也叫"霸场" .一个身强力壮,自以为有些"武艺"的汉子,从麦客子群 里通地站起来,胸脯一拍: "这个场我当了!五个元一亩,没五个元谁也别想雇,谁也不准 跟! "谁要雇,要跟,就是一场好打.掌柜的被唬住了,只得抬高雇价. 当年,吴河东就当过"当场的" ,胸脯一拍天价响.可有一次,当他双臂一挥,举起石磙子的时候,并没把对方吓倒,几个赎买来的恶汉忽地拥上来把他压倒在地,打得再也没爬 起.到现在,左腿还有些跛.吴河东牙一咬说: "哼,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咱走着看! 等到你到老子的门上当麦客的时候再看,球! "…… "三十年"过去了,吴河东还是个麦客子,这些赶集卖当的,过路的,来寻短工的,都像是比他高着一头,那眼势一瞥一瞥的,不屑 一顾地从他面前走过…… 是的,谁把麦客子放在眼里哩?提起来都说:那些,10 人有 9 个贼,见啥偷啥.饭馆 里吃饭, 把碗偷走, 一双竹筷子也不放过; 车哩, 搭 一眼看见了刹车绳, 解下来跳车就跑…… 所以,每年一到过麦客的时候,家家提防,门户紧闭,生怕自家丢床被子少只鸡的. 可是你要想偷他一只"鸡" ,给他割的地少算一亩,那可是打错了算盘.他的腿就是尺, 240 步是一亩,24 步是一分,一分也少不下.说是吴河东年轻的时候,扛活回来看见一只老 鹰把他家的一只老母鸡抓走了, 气得咬牙跺脚恨自己飞不上天. 事过几天还一个疙瘩堵在心 上.后来他想了个法,跑到山坡上,脱了个净光,把猪血往肚皮上一洒,猪下水往胸口上一摆,躺在地上闭住眼装死,单等那刁鹰盘旋下来吃"死人"肉.果然刁鹰落下了,翅膀遮天 蔽日, 光那鹰钩嘴就能把活人吓死, 可吴河东躺得坦坦的, 一动不动. 等那鹰跳上他的胸脯, 正要啄他的眼的时候,突然,他大眼一睁,双手一合,一把抓住了那刁鹰的脖颈.站起来把 那猪下水一抖搂,笑着回了庄. 满庄子人都跑来看, 吴河东一边把鹰往死里打,一边说: "我 让你这贼知道哩! 我都是偷人的人, 你还偷我的鸡, 我让你偷! 我让你偷……" 到了把个 "大鹏"打咽了气,剥下皮拿到收购站上一卖,又换回一只肥嫩嫩的鸡来…… 顺昌知道老子的脾气犟,看着雇主越来越少了,却也不敢吱声,一旁讨了碗面汤,默 默地拌起炒面来. 2 正吃着,一辆拖拉机突突突地停在了街口上.车上站起个人,扯嗓一声: "南川里谁去?麦不算厚,一亩两元二,去的上车! " "顺昌,赶紧拾掇! " 吴河东大喝一声,通地腾起身,一根棍挑起那干粮袋子,破棉袄,连着那滴里当郎的镰把子,烂草帽,三步两步已蹦到了车上. "昌娃子,快!快——! " 待顺昌奔到跟前时,那掌柜的已数完车上的人头,大手一挥说: "不要了,不要了,你听见了没! " 他一边厉声喊着,一边用力掰着顺昌扒在车帮上的手. 顺昌扬起那张秀气的脸,央求着说: "爸爸,爸爸! "他这样称呼着对方. "你把我要下吧,我跟我你一道……" "不行,人够了,多去了也白跑路! " "爸爸,要下吧,爸爸……" 正在这时,只听一个轻盈,脆亮的女声喊道: "临游,谁去?山地,到那达看了地再估价! " 麦客们蓦地回头,只见说话的是个年轻媳妇家,看上去二十四五,眉清目秀;中式小褂裹身,青麻布裤可腿,一双带袢儿,绣花儿黑布鞋紧脚,浑身上下干净利落.麦客们忽拉一下又涌向这边,可她却赶忙张口: "我只要一个! " 说时,她那对儿深汪汪的眼睛跳过众人,直望着站在拖拉机旁的顺昌. 突然,拖拉机突突地启动了,顺昌禁不住回头喊了声: "爸——……" 二临游这个地方,满山树木绿绿的,山泉汩汩地流.虽说亩产不高,可人少地多,风调雨顺,常有吃不完的粮食.但是,让谁到这达来安家,保准谁都摇头.因为这达水土更怪,10 家有 9 户人"拐"着哩,患一种大骨节病,瘸腿,大头,矬身子.这种病又多患于男人,所以家庭劳动多数得靠女人.外地人说笑话呢:唉,那男人自家上不了炕,得让女人抱上去. 爸爸见儿子不乖,恶狠狠地骂着: "你再捣蛋,甭看我把你没治,哼,等你妈回来把我抱上 炕,看把你治不死! "也有个"身强力壮"的,敢拍着腔子说: "嘿,我这两条腿,甭看短, 那天从这达到那达 20 里路,没够我三天走! " 临游就是这么个地方, 因而更短不了麦客子常去. 聊起天, 麦客们夸口说, 临游那地面, 不是咱麦客子去,粮食就全都撇掉了! 太阳金灿灿的,照着绿葱葱的山. 顺昌跟着那媳妇家的脚步,踏着山间的小路.谁也不多说话.绣花鞋,像两只黑蝴蝶扑扑地擦着地面飞;麻鞋露着脚后跟,像两 片子连枷板,嗵嗵地砸得地面响…… "跟上! " 半天,媳妇家这样喊一声. "噢. " 顺昌总这样应一声,最多说一句"跟上着哩! "意思是你头里走. 3 他把那根棍挑着的行装换了换肩,脸扭向坡下的一块块山地.那麦是薄,成色也就是个 200 来斤,一天割上三亩没问题,这一亩的价……最少一个元给哩吧?哎,七八角也行哩, 三七两元一,三八两元四……川地一天最多能割个一亩一二,算下来也差不多… … 顺昌正琢磨着,扬脸往前一看,那媳妇家索性停住脚,扭过身直望着他. "你是哑巴吗?两人走路呢,咋一声不喘?" "噢?噢…." 顺昌那张秀气的脸一愣,嘴巴尴尬地往腮边咧了咧. "掌柜的,你家包了多少地?" 只等他跟上来,她才齐着他的肩往前走,那双"黑蝴蝶"也不那么连紧了.小脸儿白 里透红,转向他: "够你割的!我家三口,一人包 10 亩,你算多少?" "30 亩?那怕我一个人割不倒,麦就黄过头了! " "还有我哩! " 说着她将摇曳在脸颊上的那缕青发往耳后一捋,深汪汪的眼睛斜瞅着他: "咋?怕是我不像个割麦的?" 顺昌对着那双眼不敢多看,眼皮一低,却又落在被胸乳顶起的中式小褂上. "掌柜哥哩?" "他?还能割起个麦?……你没来过临游?" "头一遭. " 说着来到庄上.这庄两面是山,中间是滩,大石头怪峥峥地乱撇着,一股浅浅的水曲曲 弯弯绕着滩石,野雀儿在上面跳来跳去. "瞧, 那是我家的地, 她站在山坡上指着前面说, " "那里, 绿葱葱的那一块, 就是我家. " "噢,噢. " 吱呀一声, 院门推开了. 年轻媳妇啪啪地跺了两脚, 把绣花鞋上的土抖落, 先走了进去. "进来,进来呀,站在门外面做啥?" 顺昌想是自己应该在院外呆着,听到叫,踌躇了半会,这才学着主人也把那双麻鞋使劲 跺了跺,没想后跟没底儿,脚板跺了个生 疼. 走进院来,只见这院整饬得利利落落,地扫得净净的,胡麻芥子摊晒在一边,一个老奶 奶坐在当中用棍拨拉着. "妈,晌午了,你不歇着?" "哦,我娃回来了,那是……" 老奶奶手搭凉棚,虚眯着眼望来.媳妇家忙说: "是给咱割麦的. " "哦,饭做好了,在厨房里呢,快吃,吃罢就赶紧割,我看麦都黄得劲大了. " 顺昌把行装放在院墙根里,解开布包,拿出两把镰刃子和一块磨石,要了碗水蹲在一旁 噌噌地磨起刃子来. 老人听着那"噌,噌——"的磨镰声,又眯起眼:小伙肩膀头圆圆的,一动弹那肌肉一鼓一鼓的,胸膛子挺着,两条长腿叉着,脚跟有劲地蹬着地石,看那相就是个做活的!娃长得也心疼,脸圆圆个,鼻梁鼓鼓个,眼亮亮个……要是我的"白货什"生成这相该多好! "老奶奶. " 顺昌亲亲地叫了老人一声.一边在大拇指上试着镰刃,一边说: "麦黄得劲大些不怕,我割得快,我给你抢着割! " 老人连连眨巴着眼. 4 "哦,哦,我的好娃,这心疼哩!水香——,快端饭来! "扭头一看,只见水香早就端 着饭站在一旁,不知想些啥…… 拖拉机突突突地一到南川,等候已久的各家主事的便吵嚷开来: "我定了三个" "我要两 个" "我要个小伙"……加上大队广播喇叭里"大花脸"正唱着的一板"乱弹" ,真是包谷散饭掺黄米, "搅"作一"团" . 陕西人爱吃"搅团" ,张根发却另有胃口.他不慌不忙地蹲在一旁,两臂交叉,右手在左边捏着根烟抽着,左手腕戴着块新崭崭的表,在右边闪着……麦割得咋相,不图快可图个 干净; "围腰"打得咋相,不在花而在个牢实,年轻娃子打的那捆,一提散脱了.娃子 饭量 大,大汉吃得终归不那么凶,好价,一顿七八碗…… 他眯缝着眼瞅着吴河东,掏出一包"红牡丹" ,锡纸沙沙的响. "老哥,接住——" 一根牡丹烟落在吴河东的脚下. "还有你,你,你们四位跟我走! " 一个背锅(罗锅)老汉,一个圈脸胡,还有一个 40 开外的中年人一起来到地头.一眼望去,张根发的麦齐茬茬的一片,厚实得不进镰,穗粗芒壮,上面能铺张席让人睡觉! 吴河东把行装往地头一撂,一边给镰把镶刃子一边瞅着那麦说: "掌柜的,这一亩怕过 500 喽!……" "唉——那没有! "张根发摇着头,又续了根牡丹烟. "你甭看'齐' ,其实薄着哩,一天割个一亩半亩没问题!快收拾,收拾好就下镰!……噢,饿不?早饭的时辰过了,若不饿 就等着吃'晌'" ! "嗯, "背锅老抓着顶烂草帽拍着肚子, "吃两嘴能行,不吃也能行,还,还觉不出饿得 像是……咋相?"他说着转向同伴,眉骨尴尬地耸着. "……" 吴河东那浑浊的老眼眨巴了两下, 又移向麦田, 瘸腿一抬, 三步两步跨上前去, "嚓,嚓——"地割了起来. 这时,张家女人端着笸箩走来.望着麦客们的背影刚要招呼,见丈夫向她直摇手: "娃他妈,走,取我的镰去,快呀! " 她不过意地半天扭不回身去. …… "嚓,嚓,嚓……"只听镰响,不见挪步:几镰就是一捆,几捆就得换镰,时近响午了, 没割下几分地.吴河东那褪了色的麻黑褂子,像块蒸笼里的布,热气一股股地往上冒.觉得那条伤腿有些酸痛,想坐下来歇缓一会,眼前却立时望见了顺昌妈那张脸.他妈在屋做啥着哩,还在劈那毛竹?竹皮子一茎茎地劈开,剥得一般薄厚,一般长短;水里泡柔,编成席, 编成筛……她愁倒了,苦倒了,可昌娃的婚事还是没着落,就因为付不起彩礼,说下的媳妇又另嫁了……想到这,他瘸腿一蹲往前赶:麦,一片片地倒下了,倒下了…… 太阳已经偏过了,大队的广播喇叭又响起来,大花脸一板"乱弹"唱过之后,开始广播 本队的稿子: "今年比去年更上一层楼, '责任制'越搞越红火……"陕西腔,土语,高亢, 洪亮.'冒尖户'王家,赵家,张家得奖不骄傲,干劲更加高,他们……" " 张根发站在树荫下听着,望着自己的麦田,抑不住笑咧了嘴. "老哥——,树底下歇缓,吃'晌午' !来,都来! " 张家女人把那只笸箩又端了来.馍馍,青菜就地一摆,一盆面汤,勺子往里一放,说: "哥哥们,快吃,饭不好,只管吃饱,喝的在盆里,自己盛. " 麦客们围成一堆,席地而坐,狼吞虎咽. 掌柜的走了. 圈脸胡正要把馍馍往怀里揣, 中年人用胳膊肘把他一捅, 向那边努了努嘴. 他手里的馍又放回笸箩里. 5 吴河东往老槐树那边一看,一个 70 开外的老者躺着身,头枕在树根子上,像头累倒了的牛.没了牙的嘴里咕弄着啥吃什,一动弹抽起满脸的皱褶,麻胡子一撅一撅的. "哦……没啥,装了装上些,没啥,没啥……" 老者说着,脸上呈现出善良的微笑. 这下麦客们放心了,吴河东也将一个馍馍掰碎晒在了阳坡里.等它一干,好存起来.忽然,他想起了顺昌娃.娃这时吃晌午了没?娃,你在哪达哩?…… 三晌午,一顿"油泼面" ,连吃四碗.末了见水香又端上了馍馍,顺昌不过意地忙说: "唉,对了对了,还没做活计哩……" "走了一早晨路,多吃些! "水香劝着.顺昌又拿起一个雪白的蒸馍,吃罢,嘴一抹便 说: "掌柜的,我割去. " "唉,这时晒死哩,过一会儿吧! " "那……不怕. " 说着,他镰刀一所走出院门,水香那深汪汪的眼睛直盯着他的背影…… 早上在千阳咋就挑上了他?是见他可怜着, 还是看出他老实, 能干着?最初见他蹴在街 口上,大眼睛寻着雇主,抑不住自己多打量了他一会儿;后来,商店门开了,她走进去随便转转,一抬头,又见到了他.他手里拿着双 41 码的胶鞋,抬起脚,在那磨掉了后跟的麻鞋底子上比试了半天,口里小声嘟囔着"五个元,五个元……"末了把鞋放在了柜台上.再后来,见他扒在拖拉机旁哀求那个人,不知咋,自己心上忽地涌上来一股子苦味,不由得喊出了声.对,是可怜他,可是,苦焦人多哩,为啥自己单就可怜他?忽地一下,水香脸涨得通红通红.她觉出,好象自己"相中"的不是个麦客,而是个别的啥,于是她狠狠地骂自己: "你坏,不要脸,媳妇家生邪念! " "水香! " 水香一怔,见妈妈站在上房石台阶上说: "你呆愣着咋,咋不去招呼人家?" "噢,我,我寻镰把哩! " 镰把,草帽就在眼前,她摘下来匆匆走出门. 顺昌割麦不算慢吧,别人用手割,他连脚都用上.割下的麦不见倒,随着左手转着圈儿地往回卷,刚卷成一大捆,镰头儿并脚尖一抱,刷地撂在一边.可是,顺昌往坡下那块地一 看, "咦?怪,掌柜的咋那么快! " 水香也觉得自己快,虽说这块地小些,可不一会儿就割完了,身子还觉不出乏,竟像有使不完的劲.她站起身,从腰里解下汗巾,擦了擦红扑扑的脸颊和那纤长的脖颈,目光不觉 投向那边. 她经快地越过田埂,望着他的背影,他背后那割得干净利落的地.荐儿短,穗儿齐,捆 子一般大.望着,望着,像是身上更添了劲似的,几步上去,插在顺昌的垅旁割了起来. "唉,唉……掌柜的,你咋在这达割?" "看你割得慢! " 6 顺昌不怔,紧赶了几镰,忽停下又说: "到时候,工……咋算?" "我知道该咋算! " 水香的话,硬得像镰碰麦秆,嚓嚓地响. "那……" "咋?你算 20 亩,我算 10 亩还不行?" "那,那咋能行!那,那就一家一半着算吧. " 草帽下面,那张红扑扑的小脸儿,偷偷地笑了,不觉,她更依近了他,依近了他…… 暮色笼罩着南川,笼罩着那棵露出树根子来的老槐树. 几个麦客吃罢饭,坐在树下闲聊:聊,最能解乏.背锅老咂着冒烟,一口比一口有味: "那天,打宝鸡走到凤祥,天麻麻个了,老腿些乎走断,看好碰着一个在城里工作的, 像是个做官的'哎——,上车来! '我心想, '咋,没偷没抢,麦客子犯啥法抓哩?'噢,才是叫着给他屋里割麦哩! '尕卧车'把我一捎么,屁股后面冒着烟就到了乡里.嘿嘿,甭看我背锅子,那有福之人不在忙,他们买得起班车票,过来得早能咋,还不是寻不上个掌柜的 干扯淡!嘿嘿嘿……" "呵呵呵……"圈脸胡半卧在地石上笑着,一个饱嗝打上了嗓. "我看外面逛还美,这不,小卧车都坐得一个劲的!呵呵呵……唉,是哪达都比咱庄浪强,你看人家川里人吃的啥 么穿的啥! " "就说着! "背锅老又接过话茬: "你看这家掌柜的,新瓦房齐整整地盖了一院,怕把他 孙子,重孙子的住处都有了! " 中年人咋那么不心,这次又是他用胳膊肘把说话的捅了捅,向树边努了努还是那位像累倒的牛一样的老者,不知他是掌柜家的啥,穿得比麦客好不了多少,吃饭也没人叫他,该到睡觉的时候了,他还在 这达躺着;从不多说话,即使说,也不那么指手画脚,动眉挤眼,就像这棵老树,没有风,它那枝儿叶子从不动弹…… "那怕啥,看出,老人家是个不管事的. "背锅老还是将声音压低了些, "这家四个娃, 一股是城里的干部……" "噢,所以叫咱'四个老汉'割麦哩?" 圈脸胡粗声大嗓地一声,一下子把麦客们都惹笑了. "甭打岔吧! "背锅老敲了敲烟袋, "言归正传"了: "早起,我磨镰刀进庄子端水,见那屋里大车,推车,自行车,啥都有哩,你没见掌柜的戴的那表,怕是世上最好的表,新崭 崭儿的,亮锃锃儿的. " "看你馋得那样! "圈脸胡又插了一杠, "你可不过去抢着?" "呵呵呵……" "我说甭打岔,甭打岔么!我端着水正往出走哩,一个那漂亮的女子走进来,那身上香 喷喷儿的,脸上白着——,白着——" "扯你妈的淡,你咋不抱住哩! " "哈哈哈……"麦客们抑不住大笑起来. "呵呵, 我怕人家朝我这背锅上捣给两锤, 我, 呵呵呵……" 背锅老笑着又 "言归正传" , "看,那就是人家的媳妇娃,快要上门了, '3000 元'买下的!那娃心疼得没个说! " 吴河东不禁那黑胡荐抖了起来,旱烟袋噙在嘴上颤着,火星子落在脚巴骨上,却觉不出 疼. "老哥,你咋心事稠稠的?" 7 背锅老向他身边凑了凑说.甭看这一'凑' ,它表示着麦客子相互间的关心,体贴,再有个啥哩,穷人没别的表示头. "我知道, 你又想娃呢?甭想了, 娃二十六七了, 还怕丢掉?饿下?他肯定寻上活计了, 下个'场' ,你两个就'跟'到一达里了. " "你们吴家河今年粮食咋相?"圈脸胡也关切地,为他排解地问道. "唉,比往年好些……" 可是说来说是,谁知道他的心事呢! 吴河东是个憋不住心事的人,加上同伴的几句体贴话,便哽哽咽咽地说了起来…… 要说顺昌妈,那个要强,世上少有.为了给昌娃攒那彩礼钱,一天没黑没亮地干,晚上 不敢耗油, 凑着月亮, 毛竹割破了手, 嘴上一吮, 血水自己咽到肚里. 吴河东自瘸了腿以后, 脾气越来越躁,好话到他嘴里都要变个味: "你这么做啥!咱寻不起媳妇不会甭寻! "他妈脸一抬: "胡拐(说)些啥,媳妇不寻了,日子不过?"当初,大儿子顺盛,就因为没个百把 元,娘一狠心把儿给了后山一家"倒插门" .儿远了,日子淡了,当娘的一想起来心上总是 苦巴巴的,觉得是自己对不住他爸,对不住娃. 他妈愈是这样,好象愈是伤了吴河东那"大男子汉"的自尊心似的,动不动就把一腔火 发给女人: "你一天光知道编你那竹席子草筛,两顿饭都做不到世上,老子要你着做啥,滚 球子! "可是打过骂过就又后悔,瘸着腿走到没人处去掉泪.末了,把泪一擦, "球,男子汉, 30 年河东 30 年河西,咱往前走! " 包产的第二年,努力干了,麦子却又晒薄了.顺昌妈一着急,硬是把仅存的百十斤荞麦一股泼上,种了个二茬.庄浪这达一年一熟,伏里种糜种荞只是冒撞哩,收了收些子,不收 赔把籽种.下种 10 天,滴雨不见,吴河东一看那苗,完了!顿时火冒三丈,回到屋里照准 他妈一顿痛打, "老子说不种,不种,你个骚驴日的就是不听,白把个 200 斤荞麦撇掉,过 冬吃啥?剥你的皮吃肉哩吗?! "可是没到"处暑" ,荞麦单单旺了上来, "秋分"刚过,红花子下面便是沉甸甸的黑颗粒. "昌娃,走!跟妈收荞麦去! "她抑不住满脸的喜,扑到地里一连三天,拔了捆,捆了背,背回来晒,晒罢了打……待到荞麦装满了大仓小囤的时间,她 却累倒在炕头上. 顺昌自小懂得爹妈的苦辛,10 来岁就跑几十里路,去关山采药,砍毛竹,打柴,卖些 钱一股交到妈的手里.娃头一遭进山,见大山望不到顶,摸不着路,满世界树木黑压压的,咳嗽一声回音森森,吓得头皮子发麻, 两腿发软.可到后来,什么大黄,枸杞, 五味子都寻见了. 林管局有规定,进山一人收费五角;打柴只许打枯枝子,偷砍一根杉子罚款,坐班房. 顺昌生就老实,二十六七了不知道啥是个"偷" .可那天,和爹两个在林子里一东一西忙到 后晌,各背一大捆毛竹走下山来.吴河东看着娃呼嗤嗤地喘,像是比往常吃力,便问: "咋, 身子不舒坦了?" "没,没啥……" "捆子往上,往中间背松活,腰躬低……"说时走到山口下面.突然嘣地一声,顺昌的捆绳吃不住劲挣断了,捆子落在地上,几个管林人过来捡查, 踢了一脚,哗啦一声捆心里露出几根胳腕粗的杉木.顿时吴河东惊呆了.林管人二话不说, 上前揪起顺昌娃的脖领就打,吴河东两步拐上前去: "慢打,要打打我,我是他爸……" 说着吴河东抽出那几根杉子放在一旁,末了的一根却留在了手里,他望着儿子,眼睛瞪得冒火,一瘸瘸地走过来: "谁叫你偷人家的材料?" "爸!爸……" "说!"通地一棒打在儿的腿上. ! "哎哟——,爸……"顺昌娃哭嚎着倒在地上,有人拦挡不及,跟着几棒又落了下去. 8 "你给老子丢脸,惹祸,我吴河东是贼?是贼! !我打你个贼骨头!你为啥要偷哩! " "爸,爸……饶下,饶下……" "说! " "我……我……"顺昌举着噙满泪水的眼睛,望爹只见一个黑糊糊的影: "我……我妈吐,吐血了,我没敢告,告诉你,我想攒些钱给,给妈治病哩,爸呀……" 杉子从吴河东的手上咣当当地掉在了地石上. 吴河东奔回家,抱起妻子已是泣不成声了. "他……他妈……我打你,骂你,我不……不是个好东西! " "他爸,两口子过日子碗还不碰勺子?说这话哩……"他抽泣着把脸埋在丈夫的怀里, "我担心,我会……他爸,你要给娃说,说上个媳妇,呜-呜……" 吴河东紧紧搂着妻子,大手粗得像树皮一样,在她脸上,头上抚摸着,抚摸着: "他妈,甭怕,病咱治,媳妇咱娶,娶,咱好夫妻一道,30 年河东……30 年……" 他抽泣着,再也说不下去了. …… 四末了,吴河东把那早已熄灭了的烟袋锅一磕,咽了咽旱烟的苦味,说: "唉,我不配是 个当爸的! " 晚风轻轻地吹着那棵老槐树,它那枝儿叶子,似乎摆动起来. 麦客们默默的,想再说些啥,却又想不起个啥来.那位累倒了的"牛" ,像是睡着了, 一动不动.可谁也没见他那双眼,竟大大地睁着,睁着. 他们打开行装,正准备就地过夜,张根发哼着"乱弹"走了过来. "没吃好?粗饭,又没个菜水……" "唉,好得很,好得很! " "走,老哥,寻个住处去! " 他说着朝庄子那面大咧咧地迈开了步.麦客们惊动了,呵,掌柜的要让咱进庄哩?上炕哩?虽然,土炕上一张席,家家都有,没啥稀罕,可出门在外的班客子就以为那是"天堂" , 最受活的地方. 于是他们赶忙挑起行装跟上走. 不米, 掌柜的绕过庄口, 来到庄后的麦场上. "老哥,甭嫌气,屋里窄狭,这里有棚棚,有麦草,那达还有间看场的小房,炕小没席, 铺些草,能睡下两个人. " 掌柜的走了,麦客们躺下了,渐渐拉开鼾了. 吴河东躺在麦垛根里,身上搭着那件针麻线密的破棉袄.伤腿一阵酸痛,他将棉袄往下拉了拉.夜,静悄悄的.他睁大眼睛望那密麻麻的星,像是在数数,一个,两个……又像是在想事,这颗是我,那颗亮的是他妈,那颗隔得最远的,是顺昌娃…… 真的有使不完的劲!水香从地里回来,镰把子一挂,又拾起木权,喊哩喀喳地把摊在院里的胡麻芥子挑成一推,靠在了院墙根里.妈妈踮着小脚,一股劲压权: "唉,我的娃,你咋没个乏的时候,快歇下,快歇下! " 杈放下了, 却又挑起担,担起桶. 这时, 正蹲在一旁洗脸的顺昌扔下毛巾,两步跨上来: "掌柜的,让我去! " "那……" 水香正在犹豫, 顺昌却已夺过担走到门口, 她忙将那绺浮在脸颊上的发丝往耳后一捋喊 道: 9 "哎哎,你知道井在哪达?" 星星闪着,炊烟绕着,一个摇辘轳,一个接水,水哗哗地响…… 吃罢饭,顺昌把镰刃子一片片地磨完,便打开行装往院墙根里一铺,准备过夜子.正要躺身,老奶奶叫着过来: "我的娃,快拾起,快拾起,我早就把那间草房腾好了,去睡去! " "妈——"水香娇滴滴地嗔怪地喊道. "嗯?咋……" 说时,水香已推开了西厢房的门. "他哥,进屋里住吧! " "……"顺昌呆愣了,半晌才说, "唉,不不,我是哪达一倒就行,不,不……" 老奶奶也愣了一会,可一看顺昌那老实相,却又不禁说: "对对,咱屋里宽展,随便住, 走,走. "说着拽起顺昌那晒脱了皮的膀子 走进西厢房. 屋里没啥家什,炕上一张席,一床被,地下一张桌,桌上摆着只闹钟滴滴嗒嗒地响. "这是我那 '白货什' 的房, 他走亲戚去了, 转去, 耍去了, 割罢麦, 他就耍回来了……" "噢……"顺昌感激地望着老人家,不自在地坐在炕沿上,粗手摩挲着沿边那磨光了的 横木. "奶奶……" "哦,甭叫我'奶奶' ,我看上去老气,其实才 50 几岁,那是苦老了.我 30 几上有了 水香,才觉得日子好过些了. " "噢,掌柜哥咋不能做活计?" "……唉,跟他爸一样,完着哩! "看得出,老人家满肚子辛酸,她颤着手擦了根火柴, 默默地点亮了一盏煤油灯. "我生了几个都是'白货什' ,两个没活,丢下一个,还,还不如 死了好,不是水香娃,我早就跟那'老鬼'一达'走'了……" 顺昌娃心软,眼圈早已湿漉漉的了,不过灯暗,看不亮清. "哦,娃割麦乏坏了,睡吧,我去了……" 她刚要出门,却又折身回来, "哦,那达的被子,嗯,盖上……"半会,半会,总是迈 不出屋去,末了蹭到桌前,吃力地,为难地伸出了手,抓起那只闹钟.昏黄的灯光照着她那张苍老的脸,尴尬地笑了笑退出门去. 顺昌知道这是不放心自己,但他却没有半点怪怨老人家的,反倒觉得自己使人家作难, 过意不去.跟了一路场,见得多了,能让 咱住到屋里,就把咱当人得很哩…… 正在思想,吱呀一声门响,水香走进屋来,她一手抱着一把新新的花皮暖壶,一手拿着 两只精细的瓷茶杯. "他哥,渴了喝水!都给你放下. " 说着,她从衣袋里掏出了刚才那只闹钟,放回原处. 顺昌一见这种,不觉脸红了,好象他真的对它动过心思似的.水香留意了他的神色,忙 说: "我妈不会给钟上弦,上个弦都得叫我干哩! " 顺昌听得出她是在说谎, 但一片感激堆在脸上. 麦客子吃百家饭, 哪家水甜, 心上尝来. 虽说掌柜的待人都好,可他真正尝到被人看起,信过,当人的甘甜滋味还是头一遭.它唤醒 了他那麻木了的自尊感, 细细品尝还有些苦涩, 就象久不吃糖, 一下吃多了就会觉得苦一样, 不禁心上针刺似的痛,但他却又觉得像有只手在那痛处抚摸着,抚摸着.他由不得抬起两眼直直地望着水香. 这时,她好象才发现她那张脸长得这么俊秀,这么温和,善良;特别是那对眼睛,像是 10 两汪水,深得望不到底,亮得照见人…… 水香一阵羞窘,垂落眼睑望着那盏灯.灯芯结了个花,扑扑地跳着,跳着. "你喝水不?"说着她提起暖壶. "噢,掌柜的,我不喝! " "跟你说甭叫'掌柜的' ,你还叫,不会改改! " "那……" "我妈叫我水香,说自打有了我,井里的水都香甜开了……" 说着她倒了一杯水,凉在一边.沉吟了半会儿,突然问道: "你 26 了,咋还不说亲哩?" "嗯……嫂,嫂子,问这做啥?" 灯芯更跳了起来,她从鬓上摘下只卡子,一边挑着那灯花一边说: "问问怕啥! " "嗯……咱庄浪苦焦,说不起……" 半晌,半晌. "我借给你些钱,你去说好不?" "那,那咋行!嘿嘿,嫂子耍笑人哩! " "不,你好年年来……割麦! " 灯一下拨亮了,照着她那红扑扑的脸,把她那丰韵的身影映印在墙壁上. "他哥,早些睡吧,明天早起咱早些走. " 水香扭身走出屋,匆匆奔向东厢房. 五我吴河东年年割麦能挣几个元?啥时间……不,再不能让娃等了,最迟正月里完婚!不行我就拆间房,四墙留下,梁橼子门窗一卖,又我个百十元;过两天回去麦一割,我也照他妈那相种荐荞麦,吃荞麦过冬把麦全卖掉,又是个百十元,凑个七八百看他宋家成不,单不 成,我就跟"背锅"结亲家!他说他那女子要得少…… " '亲家爸' !你慢坦些,小心老腿挣断着!呵呵呵……"背锅老站在另一块麦地里,一 边活动着蹲麻了的腿,一边开着玩笑喊道, "咋,把我背锅的工钱你想一个人挣上去哩?" 吴河东又赶了几镰,才一屁股坐到麦地上.草帽子向上一抬,眼皮使劲眨巴着,挤掉眼角边的汗珠子:扯淡,他的女子别再也是个背锅…… "掌柜的,割麦还戴着表,不怕土钻给?! "那个中年人紧靠张根发那边,他一边给镰换刃子,一边望着掌柜的胳腕上的表说道. "嘿嘿,咱这表防水,防震,就防不下个土?全钢的,那'钢'在外面挡着,土钻不着进去!嘿嘿嘿……" 吴河东扭过脸望了望掌柜的那满脸神气,轻轻一叹,唉,我要是有块表就用不着拆房 喽!…… 晌午割麦,太阳正毒.但麦干不伤镰,割得快,唯怕太阳不毒哩! 掌柜的拿起汗巾满各处擦,塞到那"松紧"表带子里面, "嘣"地一下,表带子断了. "娃他妈——,送茶水来——! " 中得人头一扭,手不停镰地说: "掌柜的,两天没见送茶的,咋今个想起了?嘿嘿,耍笑的,甭见怪,你渴了我给咱进 庄里端去! " 11 "哎,甭甭甭,紧着割麦,紧着割麦,我看麦黄得劲大了……" 他说着,悄悄把褂子一脱,紧紧裹作一团放在脚下,继续往前赶. 麦田,像退潮似的,忽忽地倒了过去.太阳毒狠狠地晒着,晒着. 不知咋,吴河东那后背上却一阵阵地凉,凉…… 汗珠子噼哩啪啦地掉着,镰狠狠地砍,不怕把那麦砍倒后再伤着腿,伤着身子,心口 子…… 吴河东赶出地头,一捆捆地往回扎麦.扎,扎,不知咋,背着太阳发冷,迎着太阳还冷; 浑浊的老眼使劲地眨,眨,不知挤出的是泪还是汗. 他没命地使着劲扎那捆子,嘣地一声, "围腰"扎断了,撇掉,抓起股麦重新打一个. 手嗦嗦得不听使唤.这是咋,我吴河东咋,要死?老鬼!你真单要死,就找个没人的地方死去!甭在这达丢人现世!但还是抑不住那红丝丝的眼,往那裹作一团的褂子上瞟, 瞟…… 水香的麦已经全都割倒了.最后一块地在那深深的谷里,像一条卧蚕吐尽了它的丝,需 要休息似的,静静地躺着. 地上,一堆堆麦捆整齐地摆着,不多的一些未及打捆的麦散落着;两把镰刀撇在旁边, 东一只,西一个,但相距不远,不摸,烫手…… "哥!你喝水——" 不知她啥时把那个"哥"前面的"他"字去掉了.她说着大步走到地头,端起碗凉茶咕咚咚地自己先喝了下去,之后提着茶壶走了过来. "你看临游好不?" "好,好得很! " "你……想来不?" "……" "……" 水香扭过脸去,是那样望着收割后的麦田,像是抱怨那麦倒得太快了似的. "哥,别走,帮我打场好不?" 顺昌忽地一怔,也像是失去了什么似的,不由自已地走近她身边. 他咋不恋她?二十六七的人了, 从来没有一个女娃对他这么亲近过, 这样把他个穷杠子 看起过:他没有和谁多说过几句话,没能摸一下哪个女娃的手!而她,这么个善良,温柔, 俊秀的女人,竟把他一句一声"哥"地叫着哩,他咋不动情!刚才,咋不叫出那声 "妹"来!可是,可是她……她只能是个"嫂"呵! "不,我还是走,跟我爸说好的,在下一站会面哩!……" 水香像是有满肚的话要说,却又说不出来,只把那深汪汪的眼睛望了过去.突然,一股顽强的力,在她身上冲撞起来: "哥……" "……妹妹! " 她慢慢伸出手,像是有些抖. 他握住了它,心,怦怦地要冲出胸膛. 他轻轻地拉,向着那堆未及打捆的麦. 他渐渐俯着身,喘着气;泥土味,麦草香,和那汗味,人体的味混合一气;麦草嘁嘁喳喳的,轻得听不见声似的, "哥,晚上……到东屋里……" 这晚,吴河东依旧躺在麦垛根里,睁大眼瞅着天上的星. 天上的星稠着,咋密密麻麻的,那颗最亮的咋寻不着了.他妈,你好着么?做活计不要没黑没亮的,心放坦然,春上我一准给娃办事情,你等着.我快到回去的时间了. 12 他忽地一轱辘翻起身,大手按在干粮袋上.这咋枕着不合适,硬邦邦得硌人哩;哎,净 是些掰凉下的干馍馍么, 咋不硌哩! 他搓巴搓巴又躺下身去. 不一会儿, 觉得肚里空荡荡的, 怕是饿了, 他又翻起身,打开干粮袋. 那袋子大着没个底, 怕能盛个几百斤,白洋洋缝下的, 现时着是块油抹布,污垢垢得一片子黑. 星光照着,忽听一声咳嗽,握袋子的手不觉一颤.抬头一看,是那位老者,颤巍巍地站 在跟前.他手里拿把木杈,倒把子当拐杖. "老人家还没睡么?"吴河东问候道. "哦,还没,我看看场,抽烟小心着火. "说着,他又瞅了瞅那口袋,刚才像是啥亮锃锃地一闪,又没了,老眼不中用了,把星星望着地下,地下的望着天上,哎…… 吴河东不由得手索索的,忙说: "我,咋觉得饿了,想,想吃些! " "哦,他哥,快吃,快吃,甭饿坏身子,我给你端些水去……" 老者感情真挚,脸上依然是那样善良地笑着,皱褶抽起,麻胡子一撅一撅…… 星光照着东厢房那虚掩着的门,照着那静悄悄的窗. 水香没有睡,呆坐在炕边上,想去重新点亮那盏灯,却又没心思.屋里黑黑的,只有窗子是亮的,把那一块块窗格子印在窗幔上. 看来,他不会来了,她又一次撩起窗幔,望着西厢房…… 顺昌躺在炕上,翻来覆去. 眼前浮现出一个人,拐腿,大头,数数都数不到 10 上.但他也是一个人,一个身心残 了的可怜人,咋能去伤害他,良心哩! "哥……"麦草嘁嘁喳喳的,轻得听不见声,他握着 她的手,握着,握着,嗅到一股浓郁的泥土味,麦草味,汗味,人体的味……不知不觉,发出拨动门闩的响声,星光从门缝射入,照见一双颤栗的手,呵!这是做呵,做啥哩!门紧闭了.顺昌不知自己啥时站在了门前,他那壮实的身子痛苦地贴在门上.不觉眼 前又映出那位老人的面容…… 从地里回来,老奶奶炒了四在盘菜,还斟上了酒, "娃明早就走了,好好吃一回! "顺昌拿不起那筷,拣不动那菜,因为他握了水香的手,觉得对不住奶奶,没脸领这份情. "娃, 吃吧,愣着咋?" "奶奶……嫂哇?" "说是去供销社灌煤油,就回来,娃先吃,先吃! "哎, 手摸了就摸了罢,不是又太冷淡了水香妹子……他大口大口地吃着"年饭" ,真的,庄浪人 过年也没吃这么好.老奶奶把一沓 钱票子点了又点,末了放在饭桌上, "给,娃,快收起,按 20 亩算,一亩三个元."啊 " ——?奶奶,不能这么,不能……" "哎,你再 甭犟,我水香娃说话算话哩!好好吃,好好吃……" 顺昌回到炕上, 想起前前后后, 不禁自语道: "妹子, 你要亮清, 我不能这么做! 但我…… 忘不了你,心上记着哩……" 窗幔轻轻地从手上滑落下去. 她转过脸来,呆滞地望着为他擦亮的桌,为他凉下的茶,为他铺开的被……突然一声, "我也是庄浪人,使她回想起很远,很远的事 …… 她是庄浪人,是的.亲娘生下她就殁了,那是一九五八年, 接着闹灾荒,庄浪养不住她, 把女儿换了粮食.这个庄浪儿,从记事到现在不知道自己的亲娘老子是谁.一问这个妈,她老人家便落着泪说: "娃,我就是 你的亲妈,亲亲个的,甭问了,甭听外人瞎说……"问啥哩,襁褓里奶大了,一九五九年,一九六零年没饿死,还不比亲妈更亲? "寡妇带娃,连滚带爬" ,多少辛酸的日子是她老人家一个人"爬"过来的,记得自己刚会 13 说话的时间, "妈,我几岁?" "娃三岁."你几岁?" " "我……33 岁."我啥时能给妈做活 " 计 ?" "我的娃,问这咋?"她不说话了,小眼珠滴溜溜地斜向"白货什"哥哥,妈一下明 白了, "我的娃呀……"抱起水香泪簌簌地流. 可是,最初当妈的是把她当"童养媳"买来的,后来见她出落得那样,却又不落忍,一心认她做亲女儿.再后来,眼看着娃一天天大了,要出门做人家的人了,当妈的半生辛苦, 一点盼头全都要化为乌有了,咋办,老人心一硬: "娃,跟你哥成婚吧!"成婚?!妈——, " 我是你的亲女儿,亲女儿呀!……"她哭了,妈也哭了,但她没能觉出自己的眼睛湿,看到的却是妈脸上的泪: "妈,你甭哭,甭落泪,娃咋个都能行……" ……她呆滞地望着窗幔上的格子影,像是数着她从 14 岁成婚到现在的日子.她,没有 爱过人,从来没有,咋会爱上了他,她不知道,只记得最初骂自己的时候……是的,她的确认为自己坏,眼前她依旧这样认为:我是个坏女人,坏女人啊!哥,你不来对着哩,对着哩, 对着…… 她倒了下去,一股风掀动着窗幔上的格子影…… 六天麻麻亮,顺昌从炕上爬起. 悄悄地把这屋收拾一遍, 桌子抹净, 把那闹钟, 暖壶, 茶杯……还有那盏结过花的油灯, 一一摆了摆. 他走出屋,想着等她们起来后说一声再走,可见了水香咋说,说些啥!末了,只把那东屋望了望,行装一挑走出院门. 这达,是他俩割过的麦田;这达,是他俩走过的那条小路……"临游,谁去……我只要 一个! "……"跟上,你是哑巴吗?"……"哥——"…… 他走着,像是又看见了水香,又听到那声声呼唤;不禁停住脚步回身望去——庄子已看不见了,只是空空的山谷,间或几声破晓的鸟叫. "哥——"又是一声. 他转过身来,正要往前迈步,忽地怔呆住了. 水香站在前面小径上.她背着光,只见一个黑黑的影. 他大步奔上前去,在五步开外又停下来.看清了,她那张脸,白得像窗户纸一样;她那身,新换了件青色的大襟袄,显得那样朴素,庄重…… "我送送你……" 她说罢愣了一会儿,取下挎在胳膊肘上的布包,打开,那是几个馍馍和一双新新的 41 码的胶鞋. "哥,馍,饿了吃;鞋,路上穿……" 她捧着,渐渐地抖动起来. "咋,你不要?" 两行泪,从顺昌的脸颊上悄悄流下来.那镰刀,草帽,干粮袋慢慢从肩头滑下,他再也抑制不住自己了,一声"妹妹" ,奔上前,紧紧地把她搂抱在怀里,在那失去了备色的脸上, 唇上亲着,亲着;这时,一股流不出的泪,才从水香紧闭着的眼睑里涌流出来…… 吴河东呆到天亮,和同伴一起背上行装走出场院.经过庄口正准备上路,突然,一片急 促地脚步声,吵嚷声在身后响起: "我的表肯定在他身上……"吴河东不觉加快了脚步. "站住——! " 麦客子四人一同扭回身.圈脸胡和中年人忿忿地瞪着眼,背锅老蔫笑着走上前;唯有吴 14 河东脸上忡忡一怔,呆若木鸡. "咋?掌柜哥,掌柜嫂,又咋?"背锅老笑着问. 张根发推开他,望着吴河东走过来: "老哥,昨天割麦,你……你在我边里哩! " 吴河东半晌呆愣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是不由他竟慢慢放下肩上的干粮袋,突然, 一个苍老的声音喊道: "甭动弹! " 抬头一看,那位累倒了牛似的老者,竟挺着腔子蹒跚过来. "没有,夜个我把他的袋子翻过了,没有,你让他走, "老者说着转向吴河东: "你走, 你们走,走! " "爸,你这是做啥哩! "张根发喊叫着. 老者声色俱厉地说: "表在哩,我赔你,是我偷上了! " "在?……在哪! " "在看场房里放着哩! " 老者一声高过一声,张根发无奈吞没了声气.老者转对大家说: "走吧,大家走吧! " 吴河东反倒迈不动步了,直到那三个麦客头里走了,他仍旧呆立在这达.这时,老者又返回原来的样,善良地笑着,皱褶抽搐着,麻胡子一撅一撅: "他哥,甭难过,我亮清你,我旧社会打了大半辈子短工,我知道,知道,我的娃错怪了你,甭记恨,快走,快走,给,这是我攒下的几个钱,你装上……" 一双干枯的手战战抖抖地举着钱伸了过来. 吴河东像是从梦中渐渐醒来, 不禁老泪纵横了. 那浑浊的泪眼, 似乎才看清老者的面容: "老爸,……呜,呜……" 他哭号着俯下身去打开干粮袋,老者急忙跌抢上去,一把攥住了袋子口,是吴河东硬掰开老者的手,从袋子里摸出一声馍馍,又从那馍缝里抽出了那块亮锃锃的表. "我,我吴河东是个贼,是个贼呀!呜呜呜……" 年迈苍苍的老者,竟抑不住那同情的泪珠扑簌簌地掉,张家女人也抽泣起来…… 七古历五月十几,麦客们陆续从陕西回到甘肃境内. 这里是华亭的一个小镇——安口. 十字街口有块路标, 箭头西指, "庄浪 150 公里" 写着 . 时有拉煤的卡车路经,扬起那掺着煤末的尘土,灰蒙蒙好久不散.把那黑色的粒子,洒向卖猪肚子羊肠的小摊,洒向凉粉儿,醪 糟,一锅子面…… 时已黄昏. 一家店铺外面, 一张小四方桌, 几条低板凳,围坐着五六个人. 桌上一盆汤,一碟儿盐, 几双湿筷子头儿在那盐里一蘸,放在那泡着干馍馍的碗里搅和起来. 吴河东例外地端着碗面条,从店铺里走出,一步一小心地看着碗,走到桌前. "昌娃,给,吃上! " "嗯不,你吃,你吃吧. " "快端上,端上呗! " 顺昌接过面条,一边吃一边却眼盯着爸爸的伤腿,再往下又望见那双脚板,忽地想起了 15 那双 41 码的胶鞋,于是几口把饭吃罢,从行装里把它取了出来. "爸,明早回家哩,把鞋换上! " "嗯——?你咋买这么贵的鞋哩! " "不是买的,是……" 顺昌忽地脸红了,咋也说不出口. " '不是买的'?" 吴河东望着儿子那神色,两眼渐渐地落在那双鞋上,浑身嗖地一个冷战. "那是从哪达来的?" "嗯,是……" 吴河东心碎了,通地一声碗筷礅在了桌上. "爸,是……是别人送的! " " '送的'?嘿嘿,贼骨头,谁把你教下的,还……还会编,编谎! "他强抑住伤心的泪 水,一把从行装上抽出那条棍,忽起身一棍打 落了儿手上的鞋. 顺昌双膝跪下,一把接住棍,说: "爸,真的是人送下的! " "谁!谁会送你个驴日的哩! " "爸,是,是……是水香——" 顺昌呜呜地抑不住声. 第二天,吴河东还是让娃自己穿上了这双鞋,爷俩扛着棍,挑着行装回家.快走,回到 家还能跟了割麦…… 原载《当代》1984 年 3 期 16

作者简介:
邵振国,1987年毕业于武汉大学中文系,现任甘肃省文学院专业作家,一级文学创作,甘肃省作家协会副主席。1996年获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1998年获甘肃省优秀专家称号。作品《麦客》获中国作协第七届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其他主要作品有《月牙泉》《绿松石》《日落复日出》等。
开心了就笑,不开心了就过会儿再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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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土高原上的“候鸟”

黄土高原上的“候鸟”
  编辑:张琪   来源:农业之家  日期:2013-04-25  浏览次数:64


http://www.nyzj.cn/news/20130425/3723.shtml
    麦客究竟在黄土高原上形成了多少年代,已无据可查;所能知道的只是,麦客作为黄土高原上特有的“生态现象”,犹如候鸟一般迁徙劳作,却已经很多年了。

  每年6月前后,关中小麦就陆续黄熟了,金灿灿的,如一片海。有风送过,麦浪滚滚。乡民们忙活起来了。那时候还少有联合收割机,全家老少齐上阵,人手还是紧张。于是,麦客就来了,一批批的。

  麦客,是西北人的叫法,即在夏收时节相帮着乡民割麦的另一群乡民。他们是过客,到了异乡就三五成群地聚拢在乡镇某个阴凉一些的地方,等着被人雇用。他们衣着简陋,头发蓬乱,操着生硬的外地口音,袒着黝黑的胸脯,脸却是笑着的。定格了,就是一幅黑白的版画。一把镰刀,一顶草帽,一个化肥袋改装的扁平行囊,就往往是全部的家当。他们或坐或卧地说笑着,紧盯着来往的人。有人过来了,他们簇拥过去,几个幸运者很快讲好价钱就跟了来人去干活了。剩下的人散了开去,悻悻地回去坐着卧着,继续等待。

  麦客干活,是很卖力的,在6月已很毒辣的骄阳底下,拱着腰,镰刀飞快地挥舞着,麦杆被割断时发出劈劈啪啪的响声,单调而悦耳。边割边捆,立成厚厚的一簇。扭过头,是黑乎乎齐整整的麦茬;转回身,依然是金色的麦海,麦客成了海岸线的推进者。

  很少有风,烈日裸烤着大地。田间偶尔能听到蚂蚱的鸣叫,没有夏蝉那般声嘶力竭,却也响亮,仿佛在感慨生命的不易和匆匆。何尝不是呢?麦客来去匆匆地奔走于异乡,关中小麦由东至西熟过去,他们也就从东往西奔走,只希望能多割些天多割几亩。毕竟,暑假一过,孩子们又要缴学费了。

  大量出汗、辛勤忙碌,如同每天的面条和稀饭一样,麦客已完全习惯了。他们如同泥土那般平凡而厚重。活干完了,索性蹲坐在地头的树荫里,喝茶闲侃,就地一躺,时常就能响亮地打起鼾来。

  麦客的生活,就是这样简单而劳苦。
开心了就笑,不开心了就过会儿再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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