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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憾的是,碰到最简单的一个钞本

遗憾的是,碰到最简单的一个钞本

张旭东 发表于东方日报 2013-02-03 00:50


  钱仲联先生于上世纪八十年代整理的《牧斋初学集》贡献很大,影响至今。但新材料的发现促使上海古籍出版社决定在三十年后的今天重新出版《初学集》。
  2011年春节前后,卿朝晖先生发给我一篇文章,说在苏州图书馆发现何焯藏钱曾《初学集诗注》钞本,稍作比对之后发现比钱先生整理本多出很多条注解。于是上海古籍出版社遂起意重做《初学集》。

  刻本之情形

  要讲清楚这个事情,必须先讲清楚牧斋作品的版本情况,虽然讲版本最易把人说睡着,但《初学集》版本情况简单,刻本情况更简单,只前后有两个木刻本。

  钱谦益(1582-1664),享年八十三岁。通籍后文名甚盛,主盟文坛前后五十年。他的《初学集》刻于生前,明崇祯十六年癸未(1643)冬,门人瞿式耜为刻《牧斋初学集》。此年牧斋六十二岁,生活安定,新娶柳如是,刚卖了宋本前后《汉书》,财力颇富,禁网未开,不存在违碍挖改之情况。此本可视作诗之定本。

  第二个刻本为注本,情况稍复杂。牧斋无缘见到此本,这就是凌凤翔和朱梅所刻、钱曾所著《初学有学集诗注》。此本刻于康熙四十四年(1705),牧斋捐馆已四十一年,钱曾于四年前亦登鬼簿。钱曾(1629-1701),字遵王。牧斋族曾孙,少牧斋四十七岁。二十岁从牧斋学,顺治十七年庚子(1660)夏,开始为《牧斋初学集》作注。这年他三十二,牧斋七十九岁。三年之后,即康熙二年癸卯(1663),诗注初稿完成,请牧斋过目。钱曾《判春词二十五首》之十八自注:“《初学有学诗集笺注》始于庚子夏,星纪一周,粗得告蒇,癸卯七夕后一日,以《笺注》稿本就正牧翁,报章云:‘居恒妄想,愿得一明眼人,为我代下注脚,发皇心曲,以俟百世,今不意近得之于足下。’”牧斋给予很高评价。其所引牧斋“报章”,出自《有学集》卷三八《复遵王书》。遵王虽初学、有学连称,但牧斋所首肯者为《初学集注》,《有学集》或有零星篇什,正本则为临终前所托(钱曾《判春集》小序谓“易箦前数日,手持《有学集》稿,郑重嘱咐”)。

  牧斋的表扬,更多的是鼓励。试想短短三年,“代下注脚,发皇心曲”,谈何容易?事实上是,钱曾注解牧斋的“事业”刚刚开始。康熙十四年(1675)寒食夜,钱曾梦见牧斋以诗笺疑句相询,大为悲恸(见钱曾《判春集·寒食行》自注)。为了不再有疑,当然需要更多的付出与努力(作注真是件叫人发疯的事)。就这样不停地修订,直至康熙三十二年(1693),钱曾还在为《有学集》中《觉浪和尚挽词》作补注,这时牧斋已经去世二十九年,墓木已拱。离他开始作注也已三十三年了,遵王老矣(六十五岁),他在世的时间还有八年。虽然没有直接证据,但相信他在剩下的岁月里,依然会时有增补,因为这件事实在是个没底的窟窿。现在,我们终于可以这样说:《初学有学诗集笺注》,是钱曾一生的心血。

  奇怪的是,他这一生的心血,没有刊刻出版(他活了七十三岁,不算短暂)。也许对他来说就没有“完成”,因为总不满意;或者干脆没钱;或者惧祸。由当时情形看,无资付刻当是主要原因(参《归庄集》所述刻归有光全集之始末)。总是遗憾,没有刊刻,很大程度上来说,就是白干了。

  从初稿完成(1663年)到康熙四十年(1701),这三十八年中,不同的阶段,不同的朋友,流出不同的钞本。(所谓“不同的朋友”,最有可能的是藏书家,常熟藏书楼林立,周围亦此风颇盛。江南藏书楼风气不同北方,往往一棹而来,互通有无,无则钞之,故遵王此注钞本流出易与藏书家发生联系。)这些钞本都在等待着一位有胆识的“出版家”的到来,这就是凌凤翔。康熙四十四年,苕南凌凤翔在“五羊官舍”邂逅东海朱梅(字素培),得到一个钞本。最不幸的事发生了,后来证明这是诸多钞本中最简略的一个。这就是钱曾《诗注》的木刻本,即钱仲联整理本所说“清刻笺注本”、周法高影印本所说“木刻本钱曾所撰《牧斋初学集诗注》二十卷及《牧斋有学集诗注》十四卷”。(前谓“出版家”是戏言,实际上对这个人知之甚少,这个本子刻于何时,钱仲联只说清初,连康熙还是雍正朝亦不能确定,刻于何地亦所不知。今朝晖君于此有详考,写入汇校本前言,兹用其“康熙四十四年”之结论。)

  钱曾去世后六十年,乾隆皇帝看到沈德潜编选的《国朝诗别裁集》,拉开了禁毁钱谦益著作的序幕。

  故《初学集》版本情况至简,一个系统是无注之瞿本,为明刻,后《四部丛刊》即影印此本。另一个系统为笺注本,即凌凤翔刻本,稍后有翻刻,紧接着便禁断。直至清末,才有宣统二年(1910)邃汉斋铅印本(钱仲联整理本,诗用瞿本为底本,笺注即以此本为底本)、宣统三年(1911)上海国学扶轮社石印本等版本面世。

  瞿本与笺注本比,就诗而言,文字有差异,次序也不同。文字上无疑是瞿本可靠,因为凌凤翔为避时忌,有挖改现象,并删去诗中原注,更直接删去两首诗(卷一《临淮田舍题壁》、卷十五《羽林老僧》。钱仲联整理本恢复了这两首诗,但前一首末句仍不全,为“生取□□□□归”,即“生取努尔哈赤归”)。次序不同主要在卷一最前面几首,凌凤翔为了不引起注意,把卷首《神宗显皇帝挽词四首》《泰昌皇帝挽词四首》《嫁女词四首》都移到了后面,让《寄陆大参》打头,打乱了原有顺序。(《嫁女词》无违碍者,它位置的移动,未得其解。)

  钞本之情形

  刻本就说完了。但事情并没有完,因为还有钞本。这注定是钞本比刻本重要的一个案例。

  钱谦益著作被禁后,书版被毁,很长一段时间无人刊刻,但是仍有钞本流传。邓之诚在《清诗纪事初编》中就说:“(钱)曾注未尽刻,今尚有原稿流传也。”(卷三甲编上“钱谦益”条)原稿迄今未见,然劫灰之后,幸有钞本流传。

  上世纪七十年代,台湾周法高先生于傅斯年图书馆蒐得一钞校本,每卷下附“原注补钞”,所补数量之大,令周先生狂喜,于是将其影印出版,名之为《足本牧斋诗注》。其具体数目,后来在文章《读柳如是别传》(1982年)中进一步补充:“足本藏傅斯年图书馆。《初学集诗注》每卷后附墨笔《原注补抄》,共446页,3036条;《有学集诗注》每卷后附墨笔《原注补抄》,共202页,895条;合计648页,3931条。通行本《牧斋初学集诗注》2620条、《有学集诗注》4260条、《投笔集笺注》521条,共7401条。与《原注补抄》合计,共2766页,11332条,《原注补抄》占总数三分之一强,其分量不可谓少。”(参周氏《钱牧斋吴梅村研究论文集》,台北编译馆)

  钱仲联先生为上海古籍出版社整理的《牧斋初学集》是1983年出版的,按说已经可以吸收周法高“足本”之优了,但由于两岸长期睽隔,信息不通,只能再次留下遗憾。此本为通行本。

  2010年初,学者卿朝晖先生偶然发现钱曾《牧斋初学集诗注》的何焯钞本,虽佚去六卷(全本为二十卷),而所注多出刻本及钱仲联整理本四千三百馀条,比周法高“足本”也多出一千三百馀条。又检得国图、上图及中山大学图书馆也藏有《初学集诗注》旧钞本,条目多寡不一。就前十四卷来说,何焯藏本最全。(此最全亦是相对,间有此无彼有者。如卷一《嫁女词》第四首,“丑妇憎明镜”一句何焯藏本不注,此句亦似无须注,由他本辑得一注:“刘梦得《昏镜词引》说:镜之工列十镜于贾奁。发奁而视,其一皎如,其九雾如。问之工,曰:‘来市者,必历鉴周睐,求与己宜。彼皎者不能隐芒杪之瑕,非美容不合。是用什一其数也。’”令读者读之一笑。)

  这个钞本有 “何焯之印”“屺瞻”朱文印记。钱曾与何焯有师生关系,在何焯文集中有《初学集诗注》的消息:“前岁侍言世丈先生,命搜五芳井事实,《定兴县志》即范君所修,惜其寡识,无佳文记述,止有漳浦一篇,别纸节抄附上,或可补载《诗注》。”(《义门先生集》卷六《与钱楚珩书》)世丈即钱曾,《初学集》卷十二有《五芳井歌》。可见何焯还一定程度上参与了资料的收集,那么他所藏钞本之意义就不容忽视了。但是这个残卷没有其他名家递藏的印记,也无著录,流传情况不明。

  最初,以为刻本简率,是因时忌而删削过当。但后来经过比对,发现刻本所少的并非时事,明末清初的事记了不少(也缺了不少)。少的是古典,有些典故是逐渐注出的。遗憾的是,凌凤翔碰到最简单的一个。

  这次整理,诗用瞿本,注用何焯钞本作底本。词头与诗中用字不同者,一般从瞿本,不出校勘记。特殊者,保存异样,不强求统一。后六卷佚去,故用上图藏钞本作底本补齐。用凌凤翔本、钱仲联整理本、周法高本、国图藏钞本、中山大学图书馆藏钞本参校。

  谈谈多出的诗注

  内容方面很复杂,只能就三个本子的比对,略谈三种情况。

  一、从凌凤翔本到周法高本,再到何焯钞本,层递地补出多条诗注。卷六《寿房海客十四韵》是牧斋佳作,事在下狱之后,此诗名句甚多,前半段谓“同病同心不共谈,天涯只在禁城南。钧天梦断魂犹悸,画地罗成议不堪。去国味如初下第,挂冠情比旧遗簪。希文敢拟贤称四,展禽何妨黜有三?排格引绳良已甚,拔茅连茹亦奚惭?尾狐善幻人争讶,首鼠相蒙世所谙。车马骈阗怀旧雨,沙堤寂寞笑新参。羁栖仍是巢枝鸟,雌伏真成抱茧蚕”。全诗十四韵二十八句,凌凤翔本只有六注,周法高影印本补七注,何焯钞本又补八注,合计补出十五注,几句句有注矣。

  牧斋才大,卷七《左耳病戏作十二韵》是一首排律,写自己耳朵有点聋,句句用耳朵聋的典,有的还就是左耳聋。凌凤翔刻本仅六注,周法高本补十注,何焯钞本再补五注。此诗二十四句,二十一注,基本上算句句有注了。(但还有“憎老懒令娇女剔,怯狂畏与醉翁持”一句失注。)

  二、虽凌凤翔本有此注,然钞本补出更多内容。如卷二《驿壁代书》注一在“杨慎曰”前面多出一段:“《焦氏说楛》:唐谓仪部郎为大仪,员外为中仪,主事为小仪。郑谷诗:仙部迟迟整羽衣,小仪澄淡转中仪。”这段独有何焯钞本有。

  卷六《雪里桃花》“雪里蕉”注文中,在“俗人论也”之后还有一段:“朱翌《猗觉寮杂记》:王维画雪中芭蕉,惠洪云:雪里芭蕉失寒暑。皆以芭蕉非雪中物。岭外如曲江,冬大雪,芭蕉自若,红蕉方开花,知前辈虽画,史亦不苟。洪作诗时未到岭外,存中亦未知也。”此为凌、高二本所无。

  同卷《十一月初六日召对文华殿》注“旋奉严旨革职待罪感恩述事”,此为今典,凌凤翔本已有一千一百字,周本与何焯钞本又增九千二百字,述钱千秋事甚详。

  三、因为缺注,影响到正确理解和标点。如卷三《寇白》“风怀约略比春涛”,似不必注,春涛则春日之波涛也。钱曾注:“《唐诗纪事》:元稹闻薛涛有辞辩,及为监察使蜀,严司空潜知其意,每遣薛往。洎登翰林,以诗寄之。后廉浙东,乃有刘采春,容华莫比,元赠之诗。”方知春、涛为二人,当在二字下分别加专名线。

  卷七《饮酒》第三首“此言当杜举”,钱仲联先生在“杜举”二字下连标,是无注而造成错误理解。补出的条目,遵王作注:“《记·檀弓》:杜蒉洗而扬觯。”扬者,举也。“举”字不标。

  第四首“刁贾主人名”,因此处无注,钱仲联先生在“刁”“贾”二字下分别标专名线,其实钱曾在另处注出:“柴世宗破河中李守正,得匠人至汴造酒,宋内库循用其法。京师御酒,掌之内局,法不传于外。燕市酒人,独称南和刁酒为佳,盖因贾人之姓而得名也。”(卷一《佟宰饷刁酒戏题示家纯中秀才》注)“贾”字不标(或连标)。

  卷七《酬督师袁公二首》其二“景钟铁索雁行书”,不知指景公钟而“景”字失标专名线。今补出,则可避免同类错误。

  还有两点需要说明。一是在多出的几千条里面,有些出处易寻,不排除当时就被钞家略去之可能,今许子而不惮烦给以补齐,于专家作用不大。二是在这些多出的诗注中,存在重复的现象,如“沙堤”“绨几”“软红”“寒温”等屡注,虽都算进多出的条目当中,实算不得新,俾便我们普通读者而已。而像卷三《赠星士》“宿醒已过一千日”与卷四《以顶骨饮器劝酒次秀才韵》“中山醉死真堪羡”,都用刘玄石醉死中山酒千日以后复醒转来事,这样的重复注出是完全必要的。以上两类“新而不新”者虽是少数,例当作说明。

  对钱曾注的评价

  前面说了那么多,这里应该略谈对钱曾注的评价。在陈寅恪以前,即使是对比较简略的凌凤翔刻本,也少有公开的恶评。《〔乾隆〕苏州府志·文艺传》卷六十三“钱曾”条谓:“其注《初学》《有学》集诗,探索群书,发皇幽渺,海内诗人多称之。”在邓之诚《清诗纪事初编》里也还都是好话。(邓谓:“曾为谦益从孙[按实为从曾孙],尝从之受学,故于诗中典故,皆能得其出处,与叩盘扪烛者有异。相传注中时事,为谦益自注,不然局外人决难详其委曲若此。倘录之成帙,可作别史观。”)陈寅恪在《柳传》中用了不少钱曾注,是者是之,非者非之,态度很平正。但他有这么一句:“今观遵王之注,则殊有负牧斋矣!”人们一看,确实很多地方没有笺出,人皆病其简率。

  那么现在发现并补出四千三百多条注解,能不能为遵王洗冤呢?那我们要看看陈寅恪先生比较完整的那段话。抄在下面:“遵王与牧斋关系密切,虽抵触时禁,宜有所讳……盖遵王生当明季,外则建州,内则张李,两事最为关心,涉及清室者,因有讳忌,不敢多所诠释……今观遵王之注,则殊有负牧斋矣!”

  “两事最为关心”说得最对,陈氏不满的仍然是对今典的解释。所谓笺,就是要将字句之间的隐意表而出之。钱曾笺注中很多人和事没有笺出来。比如《初学集》末附《甲申元日》一首(刻集在癸未冬,所附甲申之作,是刻成之后,附补于后者),陈寅恪就解释第四句“倖子魂销槃水前”、第六句“台阶两两见星联”乃谓政敌周延儒已死,代其位者,舍我其谁?谢安石东山再起,正在此时。故十八、十九、二十卷谓“东山集”;而柳氏之理想乃作河东裴柔之。句句深入。甚至隐言牧斋降清觊觎清相,亦是完成柳氏成裴之愿。钱注则无,“发皇心曲”,云乎哉?

  周法高有个影印本序,里面说钱曾笺注不下于施注东坡。这个评价怎么样呢?

  正好钱曾注中也引用过陆游为施注所作的序,其谓:“顷与范公至能论东坡诗,谓予当作一书发明东坡之意,予谢不能。他日,又言之。因举一二事以质之曰:‘五亩渐成终老计,九重新扫旧巢痕。遥知叔孙子,已致鲁诸生。当若为解?’至能曰:‘东坡窜黄州,自度不复收用,故曰新扫旧巢痕。建中初,复召元祐诸人,故曰已致鲁诸生,恐不过如此耳。’某曰:‘昔祖宗以三馆养士,储将相材。及官制行,罢三馆。而东坡盖尝直史馆,然自谴为散官,削去史馆之职。至是史馆亦废,故云新扫旧巢痕,其用字之严如此。而凤巢西隔九重门,则又李义山诗也。建中初,韩、曾二相得政,尽收用元祐诸人,其不召者亦补大藩,惟东坡兄弟犹领宫词。此句盖寓所以不能致者二人,意深语缓,尤未易窥测。’”(《施司谏注东坡诗序》)

  陆游简直是在表达不满。放翁的评论几近找事儿,如此高的标准,连他自己也只能稍作示范,而终于敛手不作,又跑来此地吹风。注者难矣!寒柳堂主人,必是放翁同路。《柳传》中对一些诗句的解读,确实精彩高妙,但亦不过是“稍作示范”;全本如此,量其不能。(但还是大声呼唤“示范者”,他们是挑战极限的大师。)他不满的是今典,这一点抓得很准,钱曾注牧斋、施宿注东坡都没有达到陆游画出的那条道儿,但古典的注释方面都已经做出丰厚的贡献。施注不必我多言,已是公论;钱注多年湮没,今幸而重光,我们不必抬之过高,亦不能贬之过低。涉及的很多人应该笺出,此点遵王有负牧斋;一生不辍努力,作出此笺注,诚不负牧斋。(牧斋一生所负者多,负牧斋者亦多,死后无人作墓志,痛哉!)以上愚见,请读者验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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