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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书之成 其难如此──《世载堂杂忆续篇》背后的故事

一书之成 其难如此──《世载堂杂忆续篇》背后的故事

谢其章 《 中华读书报 》( 2013年02月20日   14 版)

    《世载堂杂忆续篇》(即将出版)这本小书看似貌不惊人,细说起来却有诸多曲折,牵扯到三个人物和三本旧刊。三个人物刘禺生、陆丹林和高伯雨都已作古,撰文立著的好处在于,不管时间过去多久,总有人愿与逝者作时空对话。三本刊物是陆丹林主编的《逸经》、《大风》和高伯雨经办的《大华》。

    1960年12月,中华书局将刘禺生所著《世载堂杂忆》列为“近代史料笔记丛刊”出版。当年物质匮乏,饭吃不饱,当然印书也没好纸可用,《世载堂杂忆》的书页麻麻糙糙,但至少字的笔划能看清楚。我1996年9月购于琉璃厂书市,当时正迷恋五六十年代所出笔记掌故图书,中华书局的这套丛刊没多久就集配齐全。我惊诧此书卷首竟有董必武的《题世载堂杂忆》一篇短序。

    “杂忆”最初是1948年在上海《新闻报》连载。刘禺生道作杂忆之原委:“予年七十,诊太素脉,谓尚有十年命运。久欲仿中江兆民先生一年有半丛书例,成九年有半丛录。今岁剖腹险症,得庆更生,友人曰:子身无异再生,何不尽九年有半岁月,忆写从前所见所闻之事乎?是亦国故文献之实录也。予感其言,日书世载堂杂忆数则,随忆随录,篇幅不论短长,记载务趋实践。”以刘禺生之富饶履历,配得上“国故文献之实录”。

    “久欲仿中江兆民先生一年有半丛书例”这句须稍加解释。中江兆民(1847~1901),日本明治时期自由民权运动理论家、哲学家,主编过《东洋自由新闻》。他用汉文译述的卢梭的《民约译解》(即《社会契约论》)在知识界影响很大,他因此获得了“东洋卢梭”之称。1900年,中江被医生查出癌症,并告诉他只有一年半的生命。之后,他凭借毅力写下自己最后的思考——《一年有半》及《续一年有半》。

    刘禺生以“此身无异再生”之精神撰写回忆式杂录,董必武题序中却有“耳食之谈”“谬悠之说”字眼,也许知道刘禺生看不到吧。高伯雨批评刘禺生亦有稍嫌过重的话,譬如“他的写作,一向就是不够严肃,对于考证,常有疏忽,对读者产生了误导,这是不大好的。”

    高伯雨生于香港亦终老香港。1932年8月25日高伯雨举家乘加拿大“皇后号”逃出战火中的上海,两天后抵达香港,开始60年的居港生涯。高伯雨自称“稿匠”,他说:“一九三九年四月,我开始在香港卖稿生活。首先发表我的文字的是《中国晚报》。”如今十大本《高伯雨随笔集》问世,他没有看到这一天,文人最大的遗憾也许就是这种事。十本随笔集还不包括高伯雨在《大成》杂志上的许多文章,出版方称没有力量再动《大成》了。《大成》出版260余期,高伯雨许多长篇文章发表在那上面,自传文章有十好几篇,还有他在北平的照片。他除偶作译事外,一生只钟情撰写掌故笔记。因为喜欢,“世载堂杂忆”在上海报章时连载时,高伯雨却在香港注意收看《新闻报》(上午出报,下午航空邮到香港),《世载堂杂忆》1960年出版“我立即买了一本,不久后,上海的陆丹林见又寄赠一本。”高伯雨曾说“一九六一年八月三十一日,李子诵兄赠我中华书局版的《世载堂杂忆》一册”。这里的“李子诵”是位新闻媒体老人。

    高伯雨读过《世载堂杂忆》后,“觉得似乎有很多篇文章未见收入书中。”他想“如果能把未收入书中的那些篇章,在《大华》重刊,读者一定欢喜若狂的。”于是高伯雨想到了上海老友陆丹林,写信向陆求援,陆丹林竟然剪存有全部杂忆。想当年陆丹林主编《逸经》(1936年3月在上海创刊),自第5期至34期连载刘禺生的《洪宪纪事诗本事注》,隔了30年,陆又为杂忆的全璧尽了一份力。

    高伯雨1942年2月5日的日记“往中国文化协会一看,满地书籍、杂志、地板上尽为纸屑尘埃铺盖。取《逸经》合订本一套三册归家。忽见地板上有《湘绮楼笺启》一部,拾取观之,扉页题‘王湘绮先生笺启凡八卷’其下二行小字‘宣统庚戊上海国学扶轮社重刊’,连史纸石印,字大四五分,非常悦目。不知是谁之书,没有人要,委之地上,再过一些时日,必为人以垃圾扫除,大为可惜,一并取之。”(高于日记后说明这些没人要的书籍物主是“大风社”)高得了全份之《逸经》,这就为日后“光复”世载堂杂忆埋下伏笔,世间某些看似无关联的事情,其实都是有“因”有“缘”的。下面就将关联到《大风》杂志,关联到陆丹林和高伯雨是何时何地相识的。

    1938年3月5日,退避至香港的《宇宙风》与《逸经》两杂志社联合创办《大风》,社长是简又文、林语堂。陶亢德和陆丹林为编辑。陆丹林在“编辑后记”中称“由沪抵港,集稿,发稿,校稿,忙碌了十多天,《大风》创刊号今日已和读者见面了”。陆丹林曾写《在香港办刊物》,诉说了在港办杂志的种种不便,当然他都是和太平时期的上海做比较。高伯雨也许就是这个时候结识陆丹林的,高伯雨1942年1月20日日记“等到八点钟还不见饶宗颐来,乃往其寓所访之,稍坐就一齐同出,往访陆丹林,看他是不是接受日本人的‘照顾’,一如外间所传。丹林在香港住了四年多,他的寓所从来不告诉任何人,人们都知道他的脾气,也不动问”。1982年高伯雨发表《四十年前的香港文化人》,其中附有两张《大风》书影。

    时间到了1966年,陆丹林在上海,高伯雨仍居香港,此时有朋友劝高办一份文史掌故刊物,高即办起了《大华》。《大华》是高伯雨独资创办的杂志,他预算亏损的上限是一万港币,超过此数即关张歇业。1967年3月第25期《大华》开始连载《世载堂杂忆续篇》。据高伯雨后来回忆:“其时文化大革命已春云初展,陆兄还能和我通信无阻,他说他剪存有杂忆全份无缺,可以把未收入单行本的部分抄来给我登刊。自二十五期起登出,标题作《世载堂杂忆续篇》,下属‘刘禺生遗著,隽君住释’。隽君者,丹林先生化名也。他相识刘君在前,我相识在后(一九三六年《逸经》在上海出版,陆任主编,《洪宪纪事诗》就在其中刊出),由他注释再好不过。一共登载十期把全文刊完(一九六七年七月三十日出版的第三十四期)。”

    陆丹林当时的处境已经不能用真名在香港刊物上发表文章了。高伯雨后来刊出了一封1966年7月19日陆丹林写给他的信,其中有这么几句“以后来函,千万不要附有印件,有印件的不必附函,以免发生误会,亦不必谈及写稿事,因我久不写稿,更不为海外写稿也。前存尊处小款(指代卖书的),汇出时,我收必知之,也不必提及。”

    高伯雨写道:“一九六五年十一月,我筹办《大华》半月刊,丹林答应写稿来给我,条件是用我的笔名发表,稿费汇给他。《大华》出版后三个月,‘文革’出现,丹林就不敢再寄文章来,但他积存的还有廿多篇,发表后稿费络绎汇去。到一九六六年八月后,‘风声日紧’,他来信示意,我不可汇钱去,免生麻烦,后来就不通音问了。他的文章在《大华》刊登后,我就撕下来套入信封寄给他,不久,他又叫我别寄到他家去,寄给余十眉,余君收到后会交给他的。”至此,我们今天就可以理解续篇前言那个障眼法的落款“一九六六年九月,隽君记于香江寓楼”的苦衷了。

    董桥在《董糖的滋味》开头写“姓陆,名丹林,书斋顺字义起名红树室,一八九六年年生在广东三水,左眼失明,装了瓷目,早岁抗盗脚部中枪,一生微跛”。这个残疾的文人,晚年最堪怜。陆丹林目废脚跛,年已七十,除了坐困愁城,一无出路。高伯雨称“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呵呵,哪里有这么便当的选择?

    现在我们能够理出一条清晰的具有因果关系的链条:刘禺生《洪宪纪事诗本事注》——陆丹林《逸经》《大风》——《新闻报》——高伯雨《大华》,缺了哪个环节,一切均无从谈起。

    链条上面还有一个小插曲。高伯雨讲:“《大华》出版至四十二期(一九六八年二月十日)就停刊,当时有个喜欢翻印书的朋友和我商量,借《大华》所登的《续编》排印出版单本,问我要多少‘转载费’,我笑道,《新闻报》没有要我的转载费,我怎好要你的?你能翻印是大好事,我竭力支持。但此君有‘说过就算’的作风,我久已知之,也不再问他意下如何了。”

    我的一位“说过就做”的上海朋友,见到了高伯雨这段话,来信问我有没有存《大华》杂志,我回信说有是有,但是偏偏“25至34期”缺少几期。上海朋友又想办法从海外将这几期帮我补齐。这样,高伯雨称之为“大好事”的《续篇》单本,庶几功德圆满。刘禺生去世20年后,陆丹林去世;陆丹林去世20年后,高伯雨去世;高伯雨去世20年后,续世载堂杂忆出版,一书之成,其难有如此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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