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行的“故事歌手”:怀念弗里
朝戈金
约翰·迈尔斯·弗里
(1947-2012)
2012年5月2日,美国中部气象部门预报将有一个龙卷风云系生成并经伊利诺伊州进入密苏里州。不久前的另一场龙卷风造成的灾害景象还历历在目,许多人心中惴惴不安。不过,这次龙卷风没有触地造成灾害,我猜,它是为另一件事儿而来——将一位杰出的学者从密苏里州带回天堂。这位于次日龙卷风光临时御风西去的人,就是密苏里大学(哥伦比亚校区)口头传统研究中心主任、学刊《口头传统》的创始人约翰·迈尔斯·弗里(John Miles Foley)教授。凶险的癌症令他过早地离开了我们,享年65岁。那时我正在600公里之外的纳什维尔,参加中美民俗学双边论坛。此前,我们已经从弗里发给挚友的电子邮件中,得知他癌症病情恶化,进入“临终关怀”(hospice)状态,所以,会后租车带着朱刚去看望他,已经纳入了我的行程计划中。令人扼腕的,是我还是错过了在他生前当面向他致意的机会。在纳什维尔时,我和弗里的学生罗瑞频繁通信息,也与弗里夫人安玛丽Anne-Marie交换过信息,告诉他们我的计划。弗里夫人还说,作为他们家多年的朋友,我的前往探视,对弗里家而言,是一个Blessing。
这是一个迟到的Blessing。
路途上的劳顿已不值一提,今天记得的,就是途中不断提醒自己不能走神,不着急赶路。因为时差效应,总是感到疲倦,这是开车跑长途的大忌。
我用电邮通知了弗里的同事和出色的电子工程助手马克Mark Jarvis, 我将于4日傍晚携学生抵达哥伦比亚市,请他将去弗里家的地图用电子方式传我。结果,当我们经过了10个小时的行程,从田纳西州出发,经肯塔基州和伊利诺伊州,终于进入密苏里,贯穿半个州,到达哥伦比亚时,他正在丽都假日酒店的大堂等候着呢!我们并没有告诉他我们将投宿哪家酒店,是他逐个打电话问出来的!他征求我俩意见是否愿意去弗里家晚饭,弗里夫人和两个孩子都在,也准备了简单的晚饭——我们当然是立即过去了。
这个坐落在市郊的棕色房子,我来过的次数,实在是数不清了。去年十月借赴美参加美国民俗学年度大会,我还提前几天动身,先去了密苏里,就投宿在弗里教授家。这次来,心情却极为不同。弗里夫人对我说 I am sorry, 我无言以对,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
据家人说,弗里离开的时刻很平静,妻子和子女陪伴在旁边。后事都是遵照他本人的意愿安排的——不再住在医院、不希望闭目之前身旁是陌生人等等。最让我心痛的,是他原本计划好了要来青海参加七月份的国际史诗会,并希望带上他的新著。为此他多次与出版社交涉,希望能够加紧出版进程,并对社方竟然擅自删去了800个注释的做法表达了愤慨!因为他不得不在病魔缠身的情况下花去大量时间和精力重新补充进去!出版方只是说,根据流程,新书要到8月1日面世,无法提前。现在,早几天还是晚几天,已经不重要了。
次日,我们又去了他们家。
在两次谈话中,我了解到不少情况。例如:
弗里是一个低调谦逊的人,他不希望学校把告别仪式搞得堂皇。《安魂曲》、史诗吟诵——《贝奥武甫》中的“船葬”片段,“荷马史诗”吟诵,演奏音乐,几位老友和学生追忆他的生平等几个“节目”,构成了这个告别仪式的主要内容。弗里长子约书亚Joshua主持仪式,夫人安妮-玛丽、女儿Lizzie和次子Isaac,都或吟唱或朗诵或弹奏,表达他们对亲人的挚爱和惜别之情。而所有这些细节都是由弗里本人在离世前为数不多的日子里与其夫人安妮-玛丽逐一商定的。由此,让人不得不感叹弗里在生与死之间的淡定。
弗里的学术贡献,我将在另外的地方撰文介绍。
我只想在这里说,我们中国学者和中国民俗学界应当铭记的,是他对中国文化的惊羡,对中国学界的期许,以及对中国学者的关切和提携。
1997年秋,弗里教授前来中国从事学术交流活动,
其间到内蒙古哲里木盟扎鲁特旗访问民间歌手。
调查用车坏在了半道,弗里在一旁等待。
他的著作之一《怎样阅读口头诗歌》的封面,用的就是中国学者所摄藏族歌手的头像。在他后期著作中,中国学者的某些著述多次出现在参考文献中,也有若干与中国有关的例子出现在他的论析中,例如对蒙古歌手劳斯尔等的介绍就是。他所创办的《口头传统》学刊,为中国少数民族口头传统出版过专辑,向国际学界介绍中国学者的研究成果。他主持的口头传统网站和《口头传统》的某些他认为会对中国学界有益的部分,近年也在逐步汉译,以方便中国读者。在他近年的计划中,还有一个是搭建由芬兰的文学馆、我们民文所和密苏里大学三方合作的数字化技术平台,以新技术和新理念,推动民俗学资料学建设和理论建设。他热心栽培中国青年学者,不仅在他学校的团队中,有不止一名中国籍学者参与工作,而且在病笃期间仍不忘安排中国青年学者的访学计划。今天,他人虽离去,但我们之间的友谊和学术联系仍在,今秋就会有我们研究所的青年学者去密大的口头传统研究中心访学。
1997年,弗里教授拜访钟敬文先生(资料图片)
弗里惊羡于中国文化的多样性和丰富性,很早就说过,将来的民俗学理论建设中,中国学者将会发挥更大的作用,因为他们那里有如此丰富的宝藏。他精通近10种语言,可见他学习语言的天分。他不久前还说过,如果再年轻几岁,他一定会学习一门中国的语言,以更好地了解和研究中国的口头传统。他夫人告诉我,他在病重期间,还在电脑上安装了一套学习中文的软件,开始学习中文,他是计划在今秋的青海史诗会上用中文说一些话呢!
今年年初,我们还通过邮件讨论他携家人来中国的计划。我还提议他带次子艾萨克来,领略一下中国西部和北方的音乐传统,他也兴致勃勃地采纳了这个计划。在我的计划中,今年年底在北京还要召开一个国际史诗学术研讨会,我们几个人,弗里、小劳里(芬兰)、赖歇尔(德国)等,计划着发起成立一个国际性的史诗研究学术组织。在我的心中,弗里是最合适担任这个组织的领导者了。他个人的学术成就,他在国际学界的声望、影响和广泛的联系,都是罕有其匹的。
去年10月份,在我逗留哥伦比亚的几天里,每日与弗里朝夕相处,甚是愉快。他蓄了胡须,看上去苍老了一点,不过精神却特别好。我事后知道他那时正在接受化疗,每次化疗后都相当虚弱。为了我的前往,他调整了治疗周期,以携妻陪我先前往堪萨斯城,宿百年老店,领略中部文化和餐饮,再去参加盛大的“文艺复兴节”,看各种复古的表演,包括马背上的骑士角斗。记得我们仨,加上弗里的两只宠物狗——异常聪明的Joe和Bella,大啖传统的烤火鸡腿,十分开心。他们夫妇还特意在那里为我买了一件胸前印有龙的T恤衫,和一个彩色玻璃的饰物。
次日,我在密苏里大学的口头传统研究中心,做了一个报告,谈中国史诗的多样性和理论拓展的前景。这个报告,弗里亲自主持,是口传中心首次通过网络直播技术做了全球播发。当时和事后下载收看的学者,来自世界几大洲的几十个国家。弗里对这个新安排颇感得意,事后在邮件中还多次提及其影响范围。
当时我们都觉得,弗里的健康状况相当好,在改用新的治疗方案后,他的病情明显好转,看上去收到了惊人的效果。今年的4月19日,弗里给他的老友和学生共十来个人发了一封电子邮件。看后我的心一沉,知道情况不妙。信中他极为简要地回顾了病程,他是2010年5月诊断为癌症的,当时医生说如果不做手术,他还有四个月时间,如果手术,能再延长两个月。随后,通过来自波士顿、洛杉矶和密苏里三方专家的合作,新的治疗方案一度收效甚好。但最近的情况他自身的免疫系统遭到破坏,不起作用了。他进入“临终关怀”或者叫做“安养”的阶段。不过,他信中流露出来的澹泊、从容和超拔,令我产生了错觉,感到他仍有时日。
“世界濒危语言与口头传统跨学科研究学术研讨会”期间笔者与弗里夫妇交谈
今天回想起来,他生病不久,就告知朋友同行,取消旅行计划,专心对付病魔。几个月后,情况似乎好了起来,他又能旅行了。在确诊一年后的2011年5月,弗里再度来京,参加由我们研究所主办的“世界濒危语言与口头传统跨学科研究学术研讨会”。他那时看上去有点虚弱,但报告却极为成功,令人大为钦佩。会场上的情景,言犹在耳,景犹在目。最令我吃惊的,倒是他费尽周折搜罗信息,最后从澳洲买到一把手工雕制的古斯勒琴,又从美国大费周章地包装稳妥,带来北京,并在会议闭幕式上赠送我,令我感动至极,同时也感到一丝异样。今天想来,这把故事歌手的琴更像是一个精心安排的“赠别”之礼……
弗里代表作之一:《演述中的故事歌手》
弗里早年投师艾伯特·洛德门下,分别在哈佛大学和贝尔格莱德大学完成了他的博士后研究。洛德著有《故事的歌手》,弗里著有《演述中的故事歌手》,他对师道的尊崇,对口头学派的拓展,均浓缩在其著作标题之中,“淡泊明志,宁静致远。”而他数十年如一日在口头传统研究领域的辛勤耕耘,更像是一位“故事歌手”对传统的挚爱与坚守。然而,天妒英才,让这位不倦的“故事歌手”过早地离开了我们大家……
弗里在学术圈中有极高的人望。他的众多学生弟子,对他更是敬佩有加。在他病笃期间,众学生商议后,悄悄为他编辑了一期专刊,以纪念他多年的奉献和学术成就,弗里的老友约瑟夫·纳吉为此作序。密苏里大学还给他颁发了推动国际学术交流的卓越贡献奖。说起来,他频频在亚洲、非洲、欧洲等地旅行,获得的头衔、职务和称号数不过来,在许多国家里,他拥有众多青年追随者,他挑战陈规、吸纳新知、融会贯通、博采众长的气度和高度,在当今人文学术界,也是难觅同俦。仅就将最古老的文化传统与最新的数码技术紧密结合,开创“通道项目”(新著八月面世)而言,他也是指不两翘的大师。
我们失去的,不仅是一位杰出的学者,不仅是一位我们研究所和我个人的多年的老友,我们失去的,是无涯学海上的一位目光犀利、胸有成竹的领航者。我们学科的发展,必定因其过早地离开而受到影响。
在美国,他早已成为公认的“帕里-洛德理论”的当今旗手。身为哈佛教授而英年早逝的帕里的田野笔记,最后是交给了弗里所主持的密大口头传统研究中心。《口头传统》刊物八十年代甫一面世,就得到六十年代初创立“伦敦史诗讲习班”的哈托(Hatto)的高度重视,认为史诗学术的薪火得以传承。《口头传统》的编委会,得以聚集相关领域的大家而使刊物影响日隆。该刊也是迄今在人文领域将学术民主和共享精神贯彻得最为彻底的刊物。
弗里在古典学、文学、人类学、民俗学、口头传统、史诗研究、信息技术诸多领域,都做出了卓越的贡献。在过去的大约二十年间,先后有劳里·杭柯和阿兰·邓迪斯辞世,现在是约翰·迈尔斯·弗里,这三位学者的著述我都有所译介,其中两人我有幸亲炙教诲。
一代宗师离我们而去,但他们的精神遗产会长留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