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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泉根:动物文学的精神担当与多维建构

王泉根:动物文学的精神担当与多维建构

中国新闻网 2011年08月05日 18:58 来源:文艺报 

  动物文学的精神担当与多维建构

  动物文学渊源何在?

  人类对于动物,实在有着说不尽的永恒话题。人类的祖先早已通过《诗经》《罗摩衍那》《荷马史诗》、古希腊神话等,提出了一些具有永恒属性的命题及其对这些命题的理解。这些命题包括:人与神,爱与恨,生与死,正义与邪恶,荣誉与耻辱,战争与和平,人生的局限和无奈等,而人与动物的关系,则是其中格外绚丽多彩、别具意蕴的命题。

  无论是中国文学,还是外国文学,动物作为艺术创造对象与审美表现对象,都曾经历了渔猎时代的动物神话,农耕时代的动物童话、寓言和传说故事,以及现代的动物小说三个阶段。前两个阶段的动物主要是以民间文学的艺术形式承续下来的,而且品类十分丰富。美国学者丁乃通在《中国民间故事类型索型》一书中,列出的中国动物故事类型就多达299种。动物小说是现代动物文学的主要文体,或者说现代动物文学的核心是动物小说,此外还有动物散文等。

  动物文学不同于以“原始—儿童思维”为特征而创作的动物神话(如《白蛇传》)、动物童话(如《狐狸列那的故事》)、动物寓言(如《伊索寓言》)、动物传说故事(如《狼外婆》)。动物小说是以动物作为艺术主角、按照动物“物的逻辑性”原则而创造的一种动物题材叙事性文学作品,并严格遵循现代小说艺术的“人物、情节、环境”三要素原则。动物小说最典型的表达方式是以第三人称为主(偶尔也有第二人称),作者以身临其境的“在场感”直接表现动物世界的生存法则和生命意蕴,而且动物都“不开口说话”,即使偶有开口说话的动物(如英国作家理查德·亚当斯的《Watership Down》)也只是动物与动物之间“说话”,而不是与人“说话”。而动物神话、童话、寓言、传说故事中的动物,都能“开口说话”,而且主要是与人“说话”。

  动物文学的主要特征集中在以下三方面:

  一是动物中心主义。动物文学放弃以人类为中心的理念,强调人与动物的平等地位,呼唤人们关爱动物,尊重动物,树立“动物—生态道德”的观念,并进而从动物世界中反思、寻求人类的精神价值。

  二是强烈的荒野意识。这不仅是指动物文学已将目光从人与人、人与社会的视角,转向人与动物、动物与动物的丛林、高山、大海、草原等“荒野”世界,更是指人们希望在荒野中找回曾经失落的精神,寻求拯救地球实际上就是拯救人类自身的途径。正如创作了不朽的自然文学《瓦尔登湖》的作者梭罗所说,“只有在荒野中才能保护这个世界”,而《论自然》的作者爱默生说得更彻底:“在丛林中我们重新找回了理智与信仰。”

  三是动物文学有自己独特的文学形式和语言。被誉为“中国动物小说大王”的沈石溪,对动物小说的文学形式提出过这样的观点:“一是严格按照动物特征来规范所描写角色的行为;二是沉入动物角色的内心世界,把握住让读者可信的动物心理特点;三是作品中的动物主角不应当是类型化而应当是个性化的,应着力反映动物主角的性格命运;四是作品思想内涵应是艺术所折射而不应当是类比或象征人类社会的某些习俗。”(沈石溪《闯入动物世界》)沈石溪对动物小说审美创造的理解及实践经验具有一定的普遍性。

  人类究竟要干什么?

  文学能做什么?

  动物文学是当代文学的一个独具艺术魅力并拥有广阔发展前景的文学门类。进入新世纪以来,这种文学越来越引起全社会的关注,而且极有可能成为未来文学发展的一个重要生长点。动物文学的这种“上升”态势,是与其独特的价值及这种价值在当今世界所彰显出来的重要性分不开的。对此,我们可以从不同维度加以论析。

  首先是生态文明与生态道德的维度。

  就在笔者撰写这篇小文时,一行触目惊心的文字映入眼帘:“现在地球上平均1小时就有一个物种灭绝,这个速度是自6500万年前恐龙灭绝时代以来最快的”。“《今日美国报》18日称,全世界68亿人口在2007年已经消耗了这个星球50%以上的生态资源,这意味着到2030年,我们将需要第二个地球。英国《自然》杂志称,50年后100多万种陆地生物将从地球上消失。因为人类活动造成的影响,物种灭绝速度比自然灭绝速度快了1000倍”。“美国哈佛大学教授威尔森认为,地球上一共发生过5-6次大规模物种灭绝,以前几轮是由于地质灾害或者其他星球撞击地球造成,而现在这轮物种灭绝主要是人为的对环境的破坏和不正当的利用”。以上文字见于2010年10月20日《环球时报》。这是该报记者参加2010年10月18日在日本名古屋召开的“全球《生物多样性公约》第十次缔约方会议”采写的通讯。联合国环境规划署执行主任阿希姆·施泰纳在开幕式上大声疾呼:“世界无法再承受自然生物的继续消亡了,我们正在摧毁地球生物。”但几乎就在放下报纸的同时,我又在中央电视台播报的全球新闻中看到这样一条使人惊心的消息:由于猎杀一只野生虎可以获得30多万美元的暴利,现在东南亚丛林中的野生虎数量已从10年前的1.2万只,锐减到现在的270只!

  人类正在摧毁地球生物,摧毁这个人类赖以生存的星球。人类如何看待人类以外的其他物种?为什么人类曾激情地礼赞、刻绘甚至崇拜过的物种如今却遭到了被摧毁的命运?人类究竟要干什么?文学面对这种乱象又能做些什么?

  面对全球日益严重的生态危机、生存危机,人类必须反思自身的行为,必须树立生态文明、生态道德的观念,培养人类特别是青少年儿童的生态道德,摒弃人类中心主义,拓展道德共同体的界限,承认自然界的内在价值,赋予自然界特别是动物永续存在的权利,进而从征服自然、灭绝动物的狂热中走上回归自然、天人和谐的道路。大自然文学的实践者刘先平近年力倡生态道德,呼吁新世纪“急需建立对于自然、环境应具有的规范行为,以调节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消解环境危机,建立人与自然的和谐。这是时代向我们提出的重大命题”。“生态道德在全社会的树立,是个艰难和长期的任务,需要启蒙和培养的过程,对一个人说来甚至是终生的,这正需要文化发挥其熏陶的功能”(2010年10月29日《文艺报》)。而动物文学,正是全社会特别是广大少年儿童培养、树立生态道德的最好的中介和读物。

  动物文学的重要价值,还深刻地体现在对少年儿童“精神成人”的作用和意义上。

  由于少年儿童的精神生命对动物具有天然的亲和力,因而动物形象自然而然地成为儿童文学最重要的艺术形象,动物小说也自然成为儿童小说创作中重要的艺术板块。动物文学对少年儿童的“精神成人”具有其他文学样式不可取代的作用。我曾在《论沈石溪》一文中提出:“儿童文学对儿童生命成长的关注还有一种独特的向度。这一向度主要是从自然的、精神的、心理的、原始思维与原生态的角度,观照儿童的(而不是成人的)生命存在状态与生命向力,力图寻求儿童心灵深处所潜伏的幽远隐秘的原始生命密码与人类往昔生命历史的血脉联系,着眼于对最富于人类自由天性与最接近人类自然灵性的儿童精神世界和自然世界(如动物世界、植物世界、原始人类世界)的描绘与展示,对人类生命发生与发展的一些本体性与永恒性的命题作象征的表现和艺术的思考;其作品的价值意义在于:从人类整体生命的制高点上,为少年儿童提供生命力奔放与灵魂提升的艺术载体,重在自然人格、生命人格、原始人格的启悟与烛照,使儿童在走向 ‘社会人’生命的同时保有 ‘自然人’生命的基因与力度。”这一向度的审美指向之一,“是执著于对‘动物性’——与儿童生命世界有着最密切的天然联系的动物世界的探索,艺术地再现和描绘动物世界的生存法则、生命原色,及由描绘动物世界带来的对博大自然界的由衷礼赞”。 动物文学直接搭建起作家与少年儿童关于生命、关于生存、关于自然等具有深度意义的话题平台,为少年儿童提供了比其他儿童文学样式更多的关于力量、意志、精神,关于野性、磨砺、挫折、苦难以至生与死、爱与恨等的题材和意蕴。阅读并领悟动物文学所具有的这种独特而深刻的精神内核,对成长中的少年儿童不失为一种“精神补钙”。

  中国儿童文学在当代文学中的“先觉”贡献

  在中国,现代意义上的动物文学自上个世纪“五四”新文化运动以后就已开始出现,鲁迅的《鸭的喜剧》《兔和猫》、周作人的《百廿虫吟》、沈从文的《牛》、叶圣陶的《牛》、丰子恺的《养鸭》、萧红的《小黑狗》、老舍的《小动物们》等,成为中国现代动物文学初创阶段的重要收获,并形成自身的一些特征:一是以动物散文为主,较少动物小说;二是描写对象以家畜宠物为主,极少野生动物;三是以人的主体性为主,借动物寄寓思考、抒发情感,对动物习性的观察、描写细致准确。现代动物文学的这种“寓言式文体”模式承续了很长时期,直至进入上个世纪80年代,这才出现了根本性的变革,并迎来了“风起云涌”的发展新阶段。这种“风起云涌”的局面突出体现在动物文学作家队伍的不断壮大,审美追求与艺术重心的不断拓展。新时期以来的动物文学作家队伍主要由以下三种力量组成,并在动物文学创作中呈现出不同的艺术倾向与创作风格:

  一是关注生态文明、力倡生态道德的作家。他们秉持新的人与自然观,足迹遍及高山、江河、沙漠、荒野,虽然作品的命名不一,被称为“大自然文学”、“生态文学”、“环境文学”、“生命状态文学”等,但动物始终是这类文学锁定的主要艺术形象。代表作家有徐刚、刘先平、方敏、郭雪波、李青松、哲夫等。刘先平的大自然探险小说如《呦呦鹿鸣》《大熊猫传奇》《千鸟谷追踪》等作品,通常被儿童文学界视为适合儿童审美接受与阅读心理的文本。

  二是一批以书写人间社会为主业同时也将目光转向动物世界的作家。他们的动物文学过多地包含了社会学的成分,借动物以折射人类,甚至是“事有难言聊志怪,人与吾非更搜神”。“由于其他种种原因而不能放在人间表现的人间问题,却借着动物世界的掩护,不留口实地得到了确切而透彻的表现,从而了却了作家的一份心愿,完成了文学应有的庄严而神圣的使命”(曹文轩《动物小说:人间的延伸》)。这类“人间延伸型”的动物小说,主要集中在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如巴金的《小狗包弟》、宗璞的《鲁鲁》、乌热尔图的《七叉犄角的公鹿》、冯苓植的《驼峰上的爱》等。新世纪的代表作有贾平凹的《怀念狼》、姜戎的《狼图腾》、杨志军的《藏獒》等。

  三是以儿童文学作为自己目标与志业的作家。他们的创作追求与审美取向,不但有力地扩大了中国现代动物文学的艺术版图与艺术成就,而且将动物文学的旗帜牢牢地插在了儿童文学领域,一大批优秀作品已成为滋润少年儿童生命成长的精神钙质。代表性作家有:沈石溪、金曾豪、蔺谨、李子玉、梁泊、牧铃、乔传藻、刘兴诗、朱新望、李迪、刘绮、薛屹峰等,以及更年轻的格日勒其木格·黑鹤。

  对于自然生态、动物的重视,儿童文学比之成人文学似乎觉悟得更早。儿童的天性更接近自然,热爱动物、植物,因而儿童文学也就自然而然地更关注自然万物,将动物世界、植物世界与人的世界一起纳入创作视野。早在上个世纪30年代,作为现代儿童文学先驱之一的茅盾就曾提出:儿童文学“应当助长儿童本性上的美质——天真纯洁,热爱动物,憎恨强暴与同情弱小,爱美爱真”(茅盾《再谈儿童文学》)。

  儿童文学领域范畴的动物小说创作,勃兴于上个世纪80年代,其发展轨迹与艺术策略大致经历了三个阶段。第一阶段的动物小说蕴涵着较为明显的社会学含量(这与同时期成人文学中的动物小说有相似之处),重在人的主体性,以人的视角看动物,以人与动物的关系隐喻人间社会,动物形象通常具有象征性和寄寓性,更多地承载着现实人世与文明秩序的道德理想和世俗期待。如沈石溪的《第七条猎狗》《一只猎雕的遭遇》、李传锋的《退役军犬黄狐》、朱新望的《小狐狸花背》等。第二阶段的动物小说取得了艺术“主体”的地位,从动物的视角看动物、看世界;作品的场景完全是动物世界,只有动物与动物的生命较量、冲突与丛林法则,动物的生死离别、爱恨情仇、荣辱悲喜等错综复杂的“兽际”关系成为描写的重点。代表作如沈石溪的《狼王梦》《红奶羊》、金曾豪的《苍狼》、蔺瑾的《雪山王之死》《冰河上的激战》、方敏的《大迁徙》《大绝唱》、黑鹤的《黑焰》等。第三阶段的动物小说延续至今,还在不断探索、实验之中,其特点是力图从动物行为学的“科学考察”角度,深入动物内部本身,还原动物生命的原生状态。这有沈石溪的《鸟奴》、方敏的《熊猫史诗》等。

  动物文学(主体是动物小说)已成为当代儿童文学审美创造的重要类型。由于动物文学所具有的思想文化内涵的丰富性、深刻性,艺术呈现方式的神秘性、可读性,艺术形象的鲜明性、独特性,因而赢得了广大少年儿童的喜爱,并成为他们精神补钙的“上佳产品”。这一现象自然引起了评论界的关注,有关动物文学与儿童生命成长、动物文学与生态道德建设、动物文学与未来社会发展,以及动物文学的叙事艺术、动物文学的形象塑造、中西动物文学的比较等,正在成为文学研究新的课题。与此同时,系统梳理和评鉴现代中国动物文学的代表性成果,将最具原创力、影响力、号召力的一流动物文学尤其是动物小说作品,重塑出版,使其在“人与自然和谐生存”与新世纪生态文明建设中发挥更大的作用,对广大读者尤其是少年儿童产生更为积极的影响,这已成为具有文化担当与社会责任意识的出版人责无旁贷的任务。(王泉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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