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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慧茹]汉语“死亡”异辞多样性之社会成因浅析

[马慧茹]汉语“死亡”异辞多样性之社会成因浅析

汉语“死亡”异辞多样性之社会成因浅析

作者:马慧茹

修辞学习 2007年第3期



  提 要 汉语中“死亡”异辞非常丰富,其多样表达的社会性成因主要有三:一是意义生成与固化过程中存在着多向度意指、多层级隐喻、网状交织与延伸的表达格局;二是意义发展过程中,社会“上层”与大众之间、不同的阐释策略之间、新旧表达之间的意义争夺;三是受制于忌讳、暗示等的意义企图的不同实现。

  关键词 相关 意指 生成 固化 争夺 企图

  汉语中表达“死亡”的词和词组(除“死”字外通称“死亡”的异辞),据不完全统计,不下二百种。其中既有所谓“天子死日崩,诸侯日薨,大夫日卒,士日不禄,庶人日死”为代表的上层文化规范表达,也有“过世、翘辫子、一命呜呼、见阎王”等民间文化原生态表达;既有“卒、殁、疾终、溘逝、仙逝、弃世、下世、作古、千古、长眠、安息、隐化、迁神、解驾、遁化、迁化、迁形、捐舍馆、就木、殒命”等书面表达,也有“上西天、伸腿、钻烟囱、去了、走了”等口头运用;既有“牺牲、就义、捐躯、殉职”等褒义色彩的强调,也有“一命呜呼、蹬腿、断气、完蛋、见阎王、下地狱”等贬义色彩的突显;既有“晏驾、殇、孤露、圆寂、殉”等与死者社会角色相关的专门性指称,也有“亡、没、丧、终、故、逝、殒、不起、绝命、弃手足、弃堂帐、物故、溘逝、弃养、亡躯、作古、谢世、弃世”等不论对象的普泛化使用。

  为什么汉语中“死亡”异辞如此之多?这样复杂的“死亡”异辞折射着什么?本文拟从语言学和符号学理论,对其社会成因作粗略分析。

  一、生成与固化过程的多样性

  “死”在甲骨文中写作ぇ ぅ,“象跪拜垂首凭吊于骨旁之状”,表达的是人自然生命本身终止或失去的过程,即“死亡”异辞共享的理性意义,是象意字。因其象意,所以并不能确切、完整地表达“死亡”现象的全部相关,而任何一个相关都有可能因为语言实践的需要,依据不同的路径,全方位外逸以寻求更有效的表达。生死事大,汉文化中“死文化”相当复杂,语言实践的需求多,通向表达的路径多,相关生成的意义多,“死亡”异辞自然也就多。

  1、意义生成过程的多样性 “意义产生于我们通过各种符号表现自己的意思,利用、消费或占有符号之时”,它是思想的翻译,心理表象的运作。“死”的异辞可以直接意指,如“天”,“倾头也,倾头则头屈,有天曲之意。”;也可以间接意指。如“亡”,“用半截刀身及刀柄形表示其刀头已经折断,失去,无用,引申而泛指无有,后引为逃亡,死亡”。这是异辞生成的基本原则,在此基础上,还受三个方面的影响:

  首先,意指向度的影响。所谓意指向度,指的是从理性意义出发,“死亡”的相关顺着不同的意义走向,依据不同的强弱程度,实现语言符号表达的可能性。通常情况下意义走向顺应汉文化中关于死亡的知识体系、观念与道德准则的走向,意义强弱顺应表达主体的当下情绪。比如敬仰的向度下,有高强度的“崩”,所谓“天崩地坼,天子下席”(《战国策·赵策三》);否定的向度下,则有高强度的“灰靡”,所谓“广汉以好利丧身,牛缺以载宝灰靡”(晋·葛洪《抱朴子·安贫》)。意指多向度放射,在不同方位、不同情绪点,形成不同的“死亡”异辞。

  其次,隐喻修辞的影响。隐喻是意指过程的技术选择,与忌讳直言死亡的社会习俗有关。如前文所引,喻体可空间可时间,喻指可深可浅。浅层隐喻如“绝命”,深层隐喻如“弃养”,等等。隐喻本身的无限可能,导致异辞生成的无限可能。

  第三,语境的影响。在具体语言实践中,“半成品”的“死亡”异辞,和其他理性意义的词汇功能性横向组合,生成语境意义。杨沫《青春之歌》“敌人打来了,什么儿子、家,还不是一齐完蛋!”“完蛋”换成“弃世”不妥;冰心《晚晴集·追念振铎》“振铎同志的飞机出事,十八号在喀山遇难了。”“遇难”换“作古”,则无法理解。不同的语境需要不同的表达,这是语境要求带来的异辞可能性。

  与此同时,意指向度之间、隐喻之间、语境之间,又都可能出现无数的旁支,以理性意义为核心,形成完全开放式的意义空间,使意义的节点无边界运动,形成网状交织,进一步使异辞的形成复杂化。

  2、意义固化过程的复杂性意义生成之后,需要大多数人认可并运用,才能固化下来。固化可以看作由横纵二轴构成,纵轴是社会契约,横轴是共时的语言横断面。

  社会契约,即约定俗成,保证了异辞意义的相对稳定,并代代相承,不断累积,所以我们既能理解古代文化语境中的“薨”,也能理解当代文化语境中的“钻烟囱”。但任何社会契约都非一成不变,不同时代有不同的社会契约,语言也随之被改造,或生成新的表达。汉代时只有大夫之才可称“卒”;唐宋以后百姓死都可称“卒”;互联网时代有网民把人的死亡叫“game over”,是网络的约定俗成。

  横轴是共时状态下的语言横断面,即索绪尔所论述的棋局:“棋子的各自价值是由它们在棋盘上的位置决定的,同样,在语言里,每项要素都由于它同其它各项要素对立才能有它的价值”。也就是说,“死亡”异辞的意义固化,还依赖于同一语义场上他者属性的参照和介入,这一点在语言应用上尤为突出。

  他者属性既可以来自于意义的程度轻重,如“逝世”比“亡故”尊敬程度重;也可以立足于范围的大小,如“亡”比“夭”的使用范围大;还可以体现为搭配对象的不同,如“弃养”用于父母,“圆寂”用于僧尼;还有主动与被动的不同,如“捐世”强调主动,“毙命”强调被动。区别产生意义,他者属性构成多种维度,纵横交错,彼此参照,“小异”的差别超过了“大同”的内涵,由此,“死亡”异辞也就越来越丰富。

  二、意义争夺产生的多样性

  所谓意义争夺,即在语言生成过程、结果、阐释、运用等方面,历史、社会、文化等各个领域的有意识、倾向性介入。汉文化基本上是定于一尊的儒家文化。“儒”源于巫祝,专门从事丧事活动,乃至形成一个社会集团。生死观是儒家文化的一个重要主题,“大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锰传·襄公二十四年》)的不朽观,“慎终追远,民德归厚也”(《论语·学而第一》)的治世观、“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札”(《论语·为政第二》)的忠孝观,在不同时代、不同社会阶层,都有深刻而广泛的影响。有尊即有卑,有旧必有新,有“精英”必有大众,有主流必有边缘,而且对立的双方处于变动中,有对抗有妥协,有交流有融合。体现在语言上,也丰富了“死亡”的异辞。具体表现为:

  首先是“上层”与大众争夺产生的多样性。“上层”作为各个时代的既得利益者,为了强化阶级差异,维护自身在政治、经济、文化等各方面的地位,会构建出有专利色彩的语言体系,如《礼记》对不同社会等级成员之死的表达界定,就是统治意识、“精英”意识的体现。而处于社会底层的大众,在文化资源的占有上没有足够的选择空间,话语权有限,他们或者降服于“上层”的规定,或者与“上层”进行无意识的消极对抗,从而建立表现大众生死观的“死亡”表达法。《儒林外史》第二十回:“挨到晚上,(牛布衣)痰晌了一阵,喘息一回,呜呼哀哉,断气身亡”,即是大众的表达法,而同时期的平步青《霞外摭屑·董文友》:“文友已化为异物,今谀士又作古矣”,则是“上层”的表达法。

  大众的表达法是既无力挑战“上层”,而又与“上层”消极对抗的权宜之计,二者在对抗中相互妥协,亦“上层”亦大众,则生成亦文亦白的异辞,如清·李雨堂《万花楼演义》第三回:“数年前夫妇前后逝世,遗下一子张文”的“逝世”即是。争夺与对抗的不同地步都有可能生成不同的语言,而且生成过程和结果,在不同的地带问不间断的滑动,于是多样性呈现。从语言学上讲,这是意义本身的不确定性及其开放变动的结果。

  其次是不同时期、不同人群争夺阐释权产生的多样性。语言符号与意义之间不是一对一的、理性的或工具性的关系,所以阐释可以顺着情感和情绪的脉络而动,相同的符号,可以因不同的脉络而生出截然相反的意义。《红楼梦》第十三回:“如今伸腿去了,可见这长房内绝灭无人了”由贾珍说出,是积极的情绪;而鲍鹏山《彀中英雄》:“老秦王一旦伸腿了,秦国以罪名来收捕你的人数会少吗?”则是消极的情绪;唐·崔泰之《哭李峤》诗:“魂随司命鬼,魄逐见阎王”,语义庄重;刘半农《拟儿歌——小猪落地》:“一条小命见阎王”则语义诙谐。这些都是曲解在发生作用。若不同的阐释主体相逢于同一个语境,则必有一方在意义争夺中妥协让步,选用或创造其他语言符号。

  争夺阐释权的另外一种策略是陌生化。由文化因素划定的各个阵营,都捍卫自己的阐释权,拒斥其他阐释权,相互陌生化。唐兰认为俗语善用“走了”、“去了”等语,而文谈盛行“寿终正寝”、“驾鹤西游”等成语典故。清·梁绍壬《两般秋雨盒随笔·书卒异词》:“凡人死日卒,日殁,日疾终……又日迁神o”“迁神”对于大众来说有可能是一个陌生的词;而周立波《纪念》:“站在一旁的华捕说:‘再打,可是要翘辫子了”’,这“翘辫子”,恐怕也是当时“雅士”们所不熟悉的。不过,陌生化不是绝对的,大众只要粗通文字,即可于语境中猜测出部分意义。例如嵇康《与山巨源绝交书》:“少加孤露,母兄见骄,不涉经学,”人们即使不知道“孤露”的语义,也会结合上下文猜出几分。而“雅士”们只要不是与大众完全隔离,只要有意愿,对大众语言的理解也并不难,若理解并改造使用,则新的符号出现。反过来,大众改造“雅士”的表达法也可以通过“戏说”等方式来实现。

  其三是新旧意义争夺产生的多样性。意义在文化中产生,也在历史中产生,在一个时期与另一个时期之间变动。如“羽化”最初只用于表达道士之死,但随着道教对世俗的不断渗透,它最终也为民间采用了。同样的,受佛教轮回观念的影响,才出现了诸如“归天”、“厌世”、“下世”、“上仙”、“归净土”、“人冥”甚至“下地狱”、“见阎王”、“上西天”等;封建帝王消失了,“崩”也只能是历史词语的运用。有了对外交流才有“见上帝”、“见马克思”等等说法出现。

  但新的表达法绝无可能彻底清除旧的表达法,往往是新与旧处于胶着状态,新的表达法产生于一种模糊的边缘地带,既有旧的记忆,也有其他联想的唤醒,给旧的记忆一种别样曲解。如“殉”原指古代人或物随葬,发展到“殉国”、“殉职”,其作为上古丧葬仪式的意义还能被回想起来,只不过这种联想被主动献身的道德评判所代替。即便新表达法生成并普及,旧表达法也依然在小范围适用。如现代汉语中“见背”已不常用,但周立波在《山乡巨变》中就使用了:“(她)先哭去逝多年的爷爷,后哭新近见背的妈妈。”

  除以上三个方面外,还有文化间、地域间的意义争夺,方言正规化过程的意义争夺,新的传播媒介出现后激发出来的意义争夺等。从某种意义上说,语言的发展过程也是多元争夺的过程,正如福柯所说:“历史与其说具有一种语言的形式,不如说具有一种战争的形式,涉及的是权力而不是意义”。这种多元争夺是导致“死亡”异辞多样性的重要原因。

  三、意义企图产生的多样性

  语言的意义在于产生行为。明·何景明《与何粹夫书》:“三四君子,悉已谢时”,既有感时伤事、心有戚戚的情感行为,也有诉诸交流对象,表达对死者追忆的企图。我们把这种隐藏于符号深层结构中的、不明示之的企图称为意义企图。“死亡”异辞的意义企图多种多样,如叙述事件、交流情感、评判是非、道德规训、警示后人等。意义企图的实现,受到忌讳的影响,而更多地通过暗示实现。

  首先是由忌讳导致的多样。死亡为人之不幸,故言之忌讳颇多。“千古”、“寿终”等都是因为忌讳直言死亡而出现的异辞。忌讳,其一涉及到对死者及死者亲属的价值评判。这种评判至少包括肯定、否定和中性三类。其二是与当事人在不在场有关,一般在场则讳言,不在场可讳可不讳。其三是与死者及其亲属的社会地位高低有关,地位高则讳言多,地位低则相对少。其四则与主体是自己还是他人有关,称自己可讳也可不讳,称他人一般讳,而且称自己通常选择负面意义以自谦,称别人选择正面意义以示敬。例如《战国策·触龙说赵太后》:“一旦山陵崩,长安君何以自托于赵?”是触龙称赵太后,“愿未及填沟壑而托之”是赵太后称自己。

  忌讳的出现和使用出于社会规范、文化传承以及日常语境需要,使用者因地制宜,随机应变,忌讳的手段多种多样,讳辞本身也随之形形色色。

  其次是暗示导致的多样。最常见的方法是直接暗示死者生前的功德或罪责,是对死者某种程度上的盖棺定论,也是对生者的鞭策和提醒。李大钊《敬告全国父老书》:“杀身成仁,刎颈殉国”是伦理观的崇高;俗语“若不悔改,必下地狱”是道德上的蔑视。

  另一种方法是通过反常来暗示。《史记》中自黄帝始的历代帝王之死皆称“崩”,只有夏桀(“桀走鸣条,遂放而死”)、商武乙(“武乙猎於河渭之间,暴雷,武乙震死”)、商纣(“纣走入,登鹿台,衣其宝玉衣,赴火而死”)、秦始皇(“始皇帝死而分地”、“今主龙死”)四个人例外,用了《礼记》中适于庶人以下的“死”字。利用这种异于常理的表达,暗示暴君与明君的差别、名垂青史与遗臭万年的差别,是司马迁式的曲笔。暗示的目的在于对生者的规训:开拓“死而不朽”的人生之路,避开“下地狱”的歧途。

  由于忌讳存在于不同的族群与场合,暗示有不同程度的褒贬目的与表达考量,其实现就需要更多地体现为用辞差异,关于“死亡”的表达系统也就必然会变得更为曲折化、复杂化,亦即呈现出更为多样化的特征。

  上面对汉语中“死亡”异辞多样性的形成从社会层面上作了粗略考量,至于“死亡”异辞的原始发生、内部构成与演化、文字变革等方面的多样性特征,则需要作进一步探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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