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诗的艺术》序
“读诗的艺术”:序
王敖
读诗的最佳方法,是把它当诗来读。诗歌批评家们经常这样告诫读者,他们略带尴尬和气愤地重复这句老生常谈,并竭力维护这句话朴素到简陋的庄严,让 它在真理和废话之间不断地经受考验。这是因为,诗歌在太多的时候被比喻成其他东西:时代的声音,文化的触须,政治的鼓点,民族的心跳,性别的面具,道德的 盾牌。这并不是诗的损失,而是它拥有强大影响力的表现,是诗让类似的比喻成为可能。
然而,赫尔墨斯的飞行总有其变幻莫测的一面,最终让只相信上述比喻的人无法把捉。这是因为,诗的高强度语言会轻易跃过理论诠释的视野,并让各种批评理论自 身内置的基本逻辑显得机械,容易磨损,缺乏跨时代作战的能力。感染人类千百年的诗篇很多,仍坚持把几个诗歌手法看作所谓后现代现象的人已经不多了。
在某些理论家们宣布“理论之后”的今天,我们并不会真的以为理论思维对诗无用,而是认清了一点:换个角度看,诗不是思想,但有助于我们理解思想的方式。为 什么我们会从一首带有童谣韵律的诗里读出哲学,挖掘历史,并希望得到有助于社会发展的重大意义;为什么诗的多义性会精确地区分读者,并把他们送回自己的世 界,就像琥珀中的昆虫,而读者的幻觉刚好与此相反:是诗被密封进了他们思想冒出的松脂。
正如特里林在评论华兹华斯的时候所说,诗并不只存在于自身之中,它也存在于各种虚像之中。不论诗在某种文化里受重视的程度如何,它都在语言中不断渗透,变 形,自我更新,而诗人们知道这一点――诗有变化的自身,气息既古老又新鲜,构造既原始又精密。因此,面对这种力量,如果时代要放弃诗人,大众要贬低诗人, 结果都将是误会和徒劳,因为它们针对的正是自己制造的,关于诗的模糊假象。说到底,就连柏拉图也无法驱逐诗人,因为理想国首先要告诉人们,谁是值得驱逐的 真正的诗人,这需要柏拉图亲自去培养一批真正的诗歌批评家,诗人会因此迎来他们更好的时代。
在当今的时代,诗这种超越性的、整合性的力量,刚好在大众文化领域里表现为它的边缘化。当意义体系和价值标准极不稳定,它并没有被新兴的媒介排挤到一个平 面的边缘,而是变成了金字塔的底座。没有诗,情况会更糟;有它,至少我们还可以倾听到某些脆弱但不容抹杀的声音,它跟古诗词有亲缘关系,与现代派的节奏也 能合拍。如果诗真能抵挡一辆坦克,它早就被消灭了。诗表面的软弱,有时候也是它的强大,它退却到你的内心,在底线处发出声音,但却能帮助你生活,让你做个 不同的人。如果你认为,外界的暴力已经让过去诗意的闲情逸致沦为现在的道德缺陷,那么诗会提供内部的暴力与之抗衡,把更高层次的精神游戏变成人类未来生活 的可能性。
我想,当代的各种文化声音对诗歌的贬抑,反映的并非诗歌的衰落,而是人们对生活的不耐烦。不读诗的人会愤怒地说:“为什么没有好诗?你说有,怎么我就没看 到?”事实上,他们在过去的生命中至少被诗打动过一次,那经常是发生在他们期待长辈手中糖果的时代,如今他们发出的仍是类似童年期的抱怨。这些人也会像赶 庙会一样,纪念不幸陨落的诗人。他们赞颂诗人像神的使者化身流星,在想象力的天空中迈出阔步,但也提醒自己,如果他活在隔壁的现实生活里,也不过是个IT 和房地产时代的落伍者和失意者。预设的前提是,我们只配拥有一个让诗人憔悴在泥涂中的现实。
与此平行的,是对诗歌批评的全面否定。“当代中国没有好的诗歌批评,很多人写的评论都是垃圾。”类似的说法几乎被读者默认,不少自觉怀才不遇的诗人也竞相 附和。给人的感觉是,写出好的诗歌批评实在过于困难了,以至于能让从业者集体智力崩溃。“当代诗歌评论失去了秩序,根本没有评价标准,一片乌烟瘴气。”这 样的话,也并不是我们时代的发明,一直有人在说是因为:不但它是对的,它所描述的现象也是对的。
我们要清楚一点,当代对诗歌批评的否定与对诗歌的贬低是同源的,其中有多重的有害的偏见,可以说对所有人都不利。只有在完全丧失了文化更生能力的时候,才 会不出产真正的诗人,而仍在造就诗人的时代,也必然会给批评家留出活动的空间。我们可以对时代感到失望,但还不至于彻底绝望到胡乱否定的地步。如果我们从 更长的时段来考察,就会质疑诗歌批评是否存在一个充满秩序的黄金时代。诗歌与批评复杂的共生与对抗的关系会投射出这样的理想,但它们本身总是用行动来反对 和越界。如果真的出现了一种貌似理想的秩序,那也是很快就要被它们颠覆的外来霸权。诗歌批评的倾向会随着诗潮的运动而展示出自己的曲张变化,可以有符合人 们文化心理的游戏规则,但并没有先在的固定标准,而批评场域中充斥的争吵甚至谩骂,在诗歌史上完全是正常现象。
诗歌的世界需要很多天才,但庸人也想不朽,拜伦发现自己的时代里有八十多人自以为已经是当世第一诗人。诗歌并不提前放弃任何人,就像任何人都有权朝拜缪 斯。但缪斯本人并不是个民主派,只有真正登堂入室的人才可以窥见她的真容。他们的创造会经过批评的探测,教育的格式化,品味的长期过滤,最终融入文化气 候。如果批评家别具慧眼,就能尽快在拥挤的人群中认出那些不远万里而来,已经衣衫褴褛的王子,就像爱默生为惠特曼首唱赞歌;但如果爱默生自己只不过是文化 超市里的一位部门经理,因为内行的市场过小,他签发的就会是艾略特所说的“愚人的肯定”,非常有效率地用代币驱逐了真金。
真正的诗人和批评家的共同财产是诗歌激发出的智慧,但这种智慧有不同的类型。诗人在评论自己热爱的诗人的时候最具魅力,也最给人启发。这本文集里有好几篇 文章都是显例。相反,他们评论与自己秉赋志趣不同的诗人时也最具攻击性。比如,史蒂文斯拒不接受庞德的诗,甚至拒绝在帮助庞德的请愿书上签名,这无损于庞 德的成就,而庞德根本就不看史蒂文斯,就好比艾略特从来不搭理威廉斯。艾略特有个著名的论断,现代的诗人无论如何也达不到但丁那种伟大,因为写不出《神 曲》那样的长诗,这么说隐藏的目的是打击叶芝。弗罗斯特听到艾略特的盛赞之后感激涕零,但他本人对同代大诗人们的背后攻击都很过分,波兰诗人米沃什则从未 信服过弗罗斯特。如果我们考察批评史,就会发现一个现象,经过有趣的简化,诗歌批评的争论就像荷马史诗里的一个场景。
批评家们在平原上两军对阵,他们支持的大诗人们则在经典的圣山上互相争吵。比如,庞德和史蒂文斯迥异的诗学理想,几乎重新划分了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以后的 英美诗歌批评。史蒂文斯自己并不是一流的诗歌批评家,在批评的贡献上远不能跟艾略特等人相比,但他诗歌中蕴含的诗学论辩,直接刺激了一批二战后的诗歌批评 家,帮助他们重估浪漫派的抒情传统,对抗新批评制造的形式神话,也遏制了庞德―艾略特的现代主义的扩张。如果说,二十世纪的诗歌批评异常繁荣和丰富,各路 批评家才人辈出,那也是因为大诗人们智慧卓绝,启发了他们的批评思路。在六十年代,一位新批评的干将可以跟奥登谈论应该怎样对待哈代,而奥登也当面指责过 桀骜不驯的哈罗德・布鲁姆。
在批评的战场上,我们会看到长期不懈的角力,比如布鲁姆对庞德诗学的严酷批判;会看到有意的回避,比如海伦・文德勒很少谈到奥登;也会看到漫画式的讥刺, 比如休・肯纳把史蒂文斯的诗归于胡话。诗歌批评有理解的同情,也有理解后的拒绝同情,有声东击西的暂时奏效的策略,也有充满意气但深有启发性的误判。多读 此类文字,可以增强读诗时的批评敏感,也有助于深入理解诗歌观念演变的历史。
库切曾说,在新批评之后,没有任何一个统治学界的学派还愿意处理诗歌本身。这并不是学术界的错,因为学术界有权把资源和注意力转向特里林所说的诗歌的虚 像。另一方面,库切所说的事实,并不影响在新批评同时和之后出现过很多关注诗歌本身的批评家个人。大批评家和大诗人一样,虽然会开宗立派,但说到底他们本 身是特殊现象。比如,肯尼斯・勃克是美国本土出产的最杰出的批评家之一,曾经被认作新批评的同路人,但他本人的视野和深度远远超出新批评,在二十世纪三十 年代就已经开拓出类似几十年后的“文化研究”的思路。美国六七十年代最杰出的一些批评家,虽然立场各异,但大都受过他的影响。当代思想家勒内・基拉尔在一 篇访谈里说,法国根本没有勃克的翻译,基拉尔为此感到愤怒。再比如,按照诗人奈莫罗夫的回忆,欧文・巴菲尔德从语源学的角度对诗歌的研究,在二战以后的美 国诗人中几乎被当作圣书,奥登曾为他写过评论,布鲁姆也仍在引用他。此类人物的诗学思想,有待于学界的进一步关注。
这本小型的文集给读者提供一些批评样本。它不是一个代表性的选本,在这些文章的原产地,也没有一部书敢于预设这样的目标。因为出色的诗歌批评存在的方式有 很多,而且数量巨大。有学院批评家精深的学术著作,有报章作者痛快及时的书评文字,也有诗人自己作坊式的技艺讨论。更何况有些人不但高产,而且是兼有这几 种才能的多面手。比如批评家库切,既是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小说家,也是受过系统训练的学院中人,是艾略特所谓的那种“超级书评家”,同时也是诗歌翻译的内 行。类似这种现象,里面有个人职业和兴趣的选择,也有当代诗人和批评家们的身份调整。农家出身的希尼在留在学校教书之前,曾经认真考虑过泰德・休斯的建 议,去做一个职业渔民,我们不知道那样一来,他是否还会去牛津讲授克莱尔。但我相信,在希尼评论克莱尔的时候,一定会想到自己有一个终生徘徊于乡野的想象 的自我。
这本文集的编者本人,曾经问过这样的问题:为什么选布鲁姆却没有法兰克・克穆德,有文德勒的两篇文字(而且其中一篇只是介绍性的),却没有克里斯托弗・瑞 克斯,为什么没有选兰德尔・贾雷尔谈奥登的讲座,为什么以狠辣犀利著称的威廉・娄甘没有露面――我相信读者会自己做出一些合理的判断。有些批评家的思路, 更适合在整部的书中体现,有些当时影响很大的洞见,已经被广泛吸收而融入常识。此外,有限的时间也让我放弃了追求面面俱到的幻想。
如果读诗算是一种艺术,并不是说诗变成了艺术处理的对象,也不意味着理性的分析直接会变成艺术创造。正如艾略特所说,批评是文明人的本能行为。这种本能是 随着读诗的快乐开始的,与理智结合前进,目标是得到诗带来的经验和智慧。当我们面对那些强大而精炼的诗歌合金,我们可以惊叹着抚摩,也有权分析它们的成 分,更美妙的则是在想象力的超高温中一起参与创造。诗歌的敌人是那些假定诗已经是文本尸体,可以用观念的解剖刀随意切割的人,他们搞错了。真正的诗歌批评 和诗歌,不管它们多么形态各异,共享同一个缪斯。当它们偶然出现同样的面目,就像史蒂文斯的诗那样,那些读诗的人会看到她神秘而友好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