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巴:纳西族的宗教专家和艺术家
[ 来源:中国民族报 | 发布日期:2011-07-12]
杨福泉 文/图
几个为翻译《纳西东巴古籍译注全集》100卷而献出了晚年全部精力的东巴祭司。从左至
右依次为鸣音乡的和积贵、大东乡的和士诚、鲁甸乡的和开祥。 (摄于1993年,他们已经全部去世)
大东巴和士诚在祭大自然神的仪式中起舞镇鬼。(摄于1991年)
塔城乡署明村的东巴兄弟和顺、和驯在为村民举行东巴教仪式。 (摄于1991年,如今哥哥和顺已去世)
香格里拉县(原名中甸县)三坝乡的大东巴习阿牛(右2)、
和志本(左1)和笔者在火塘边一起讨论东巴经典。 (摄于1998年)
书写了如今珍藏在中国和欧美多国的数万卷被视为人类文化瑰宝的象形文经典的东巴们,是些什么人呢?笔者自从踏上探索纳西古文化奇谜的道路,漫游高山大峡中的纳西村寨,与这些东巴老人交往,在他们的引导下神游“鬼域神界”,探秘纳西先民悠远古事和悲欢哀乐的人生时起,就逐渐与这些山野高人结下了一份缘。
知天晓地、善测祸福的“人神使者”
东巴是东巴教的祭司,“东巴”意为“智者”、“上师”、“大师”。纳西族东部方言区则多称为“达巴”。从东巴经所记载的神话、史诗来看,东巴的政治和社会地位在古代是很高的,他们既是神人媒介,又是部落酋长的军师和参谋。在纳西族人的心目中,他们知天晓地,善测祸福,能镇鬼驱邪,求吉祛灾。后来,随着纳西族社会不断受到外来政治体制、文化和宗教的影响,纳西族上层统治者对各种文化的取舍态度发生转变,东巴的政治地位日趋衰落,参与政事者日益减少。他们逐渐只是在劳动之余为纳西族人祝吉祈福,请神送鬼,占卜治病。学识渊博、精通技艺的东巴被尊称为“大东巴”,出类拔萃者被尊称为“东巴王”。
东巴全是男子,其传承主要是家庭或亲族世袭制。也有一些东巴是无东巴家世而投师学艺的。东巴既受东巴教文化艺术的熏陶,也深受民间文化艺术的影响,因此精通东巴教典籍,也熟谙民情风俗、故事谣谚,有的还懂草医……是身怀多种技艺的纳西族早期知识分子。很多东巴能凭记忆咏诵数百部经典。云南永宁等地的“达巴”无经书,但能快速背诵洋洋洒洒的长卷口诵经。与这些纳西传统文化的大学问家们对话,常有进入幽深知识之林,目迷五径之感,问一个象形文古词,常常会引出一串长长的故事;问到某个典故,经常又引出很多其它陌生的掌故,使人有目不遐接、耳不胜闻的感受。他们随手翻开一册经书,便能抑扬顿挫地长吟曼唱,用三、五、七、九、十一这种奇数体长短句诗歌,吟唱出一个个摄人心魄的故事。东巴们还喜欢“学术辩论”,讲经论典时常常各执一说,互不相让,争得面红耳赤是常有的事。这些白发老人对民族文化诠释的认真和执着是十分感人的。
纳西族东部方言区本土宗教专家被称为“达巴”,“达巴”是“东巴”的异读。达巴无象形文字经书,也不像东巴那样有体系庞大、内容精细的祭仪,其性质更接近巫师。达巴的口诵经很多。相传古时四川前所一个叫久布土格的纳人(即现在普遍所称的“摩梭人”)达巴去“根主邦当”(今香格里拉县白地)学经书,学成后将经书写在猪皮上带回,因途中肚饿,便将猪皮烧了吃了,因此达巴便没有经书。一说达巴去女神盘祖萨美处学得经文,写在牛皮上带回,但归途中因粮绝而把它吃了,因此无经书。达巴有和东巴一样的法器“展来”,是一个扁平或微凹的金属铃,中间有铃槌;铃用青铜、金、银和铜合金制成;还有一个大皮鼓。达巴的大多数仪式都在野外举行。在举行仪式时,达巴亦用木牌和面偶等物,也有将烧烫的鹅卵石放在手中念咒语赶鬼的巫术。达巴教是纳人(即现在普遍所称的“摩梭人”)古老的本土宗教,达巴是永宁纳人的巫师,与丽江、四川纳西人的祭司东巴是同源异流的纳西族本土宗教专家。由于长期以来文化和社会的变迁,特别是藏传佛教传入后,达巴教日益衰落。现在,在永宁坝已经很难找到一两个像样的达巴了。
在瓦拉别村与达巴相遇
笔者于2001年5月到永宁调研时,曾意外地在温泉行政村的瓦拉别村与两个达巴相遇,他们当时已经是永宁坝绝无仅有的达巴了。现在永宁坝的各个村落虽然还举行着一些达巴教的仪式,但村子里尚有达巴的,据当地人说已经只有瓦拉别村了。笔者在村子里拜访了这两位达巴,一个叫阿窝衣世拖迪,是世代传承的达巴,其高祖父、曾祖父、祖父都是达巴。另一个达巴叫鲁若德支坦史,35岁,他不是出生在达巴世家,但从小就跟阿窝衣世拖迪的祖父学做达巴。据阿窝衣世拖迪说,他有两个侄子正在向他学习达巴的知识,一个17岁,一个25岁。温泉行政村的纳人请达巴做的仪式有下列几种:
农历五月初五的“药节”,村民请达巴到山上烧香、祭山神。
农历七月十五是朝拜格姆女神的“转山节”,达巴要到格姆山(狮子山)为村民念经。
农历八月初三的“依补”,是祈福求吉的日子,各家各户轮流请达巴举行祭祖先、火神、畜神和山神的仪式。
每逢八九月收庄稼、打谷和苞谷入仓时,村民要请达巴举行祭谷神的仪式。现在村内只有少数的人家做这个仪式了。
十月是瓦拉别村杀年猪祭祖的月份。每家都要请达巴主持祭祖仪式。
农历十二月三十,瓦拉别村要过“迪补”节,达巴为村民烧香,祭土地神、山神,求人畜平安。
达巴还给村民占卜,其中有看星相卜法,称为“给利姆”。阿窝衣世拖迪珍藏着一本祖传的占卜书,这本卜书全用象形文字写成,写在很旧的棉纸上。
瓦拉别村的村民信达巴教的同时,也信藏传佛教。这两种宗教交互地影响着村民的生产和生活。人们也常常请喇嘛举行各种祈吉求福、禳解的仪式。特别是在有人去世时,主人家就请达巴和喇嘛一起来举行送魂和超度的仪式,喇嘛在经堂念超度亡灵的经,达巴则在母房(正房)火塘边念安魂经和送魂经,他的职责是要将死者的灵魂送回到远祖生活的“斯布阿纳瓦”。
既是能工巧匠,又是艺术天才
东巴们平时从事耕稼樵牧,只是在受人所请时才举行法事,略得实物或现金报酬,但其家庭收入主要是靠生产劳动。东巴是神巫、人神媒介,同时又多是能工巧匠,笔者在田野调查中所认识的不少东巴不仅会传统造纸术,会做各种各样的法器和祭祀用品,还会做木工活、石匠活,会盖房、做农具、编竹器。他们有很强的谋生能力,不是终日打坐念经,靠信徒施舍过日子的宗教职业者。
东巴大都有杰出的艺术天赋,传统歌舞、书画、雕塑,无所不通。他们的竹笔书画和雕塑粗犷拙稚,浑然天成,后世艺术家摹仿东巴歌舞、书画者很多,但多显得灵巧有余而神韵、风格难肖。著名美术史家李霖灿就慨叹过这种现代艺术家与东巴之间的艺术美学差距。李霖灿在上世纪40年代深入纳西族地区,拜东巴为师,学习纳西象形文字。他苦心学了多年,“自以为已经登堂入室,而且甚至于有一点‘青出于蓝’的沾沾自喜。”于是,有一天他问他的东巴老师多格:“我写的象形文字好不好?”他满以为自己所写的这满篇漂亮的图画象形文字会受到多格老师的赞扬,不料老师却简洁地说:“不好!”“为什么?”“因为你写得太巧!”李霖灿惊愕之下,顿然觉悟,叹服东巴老师一语道出了他的毛病。在当代艺术高等学府受过严格的透视学、素描等训练的青年画家李霖灿,在学写纳西人的图画象形文字时,却未能将那种拙稚质朴、浑然天成的韵味和风采表现出来。他说:“这是凿破混沌之后的一种悲哀,我俯首承认不讳。”
李霖灿所慨叹的这种现代艺术家与东巴之间的艺术美学差距,著名舞蹈家戴爱莲也有同感。她在上世纪80年代初以古稀之年万里迢迢到丽江学东巴舞,惊叹东巴跳舞时那种别人难以企及的神韵。很多东巴还是当地著名的民歌手,由于东巴精通传统文化的各种典故轶闻、古谱古调,在纳西乡间的赛歌对歌或赛叙古谱中,东巴往往比民间歌手更胜一筹。因此,纳西民间有“对歌调赢不了东巴”的谚语。
在目前民族文化传统面临重重危机之际,纳西山乡已寥如晨星的年逾古稀的东巴老人,为抢救有“国宝”之誉的东巴古籍,聚集在倒映皑皑雪峰、森森古树的黑龙潭畔,寒暑十余载,与一群亦有献身精神的纳西学子一起,翻译了1000多卷东巴经,写下了人类文化史上奇丽的一页,用他们垂暮之年的生命之灯,在滇西北高原点燃了一片举世瞩目的辉煌。他们最终油尽灯枯,一个个驾鹤归去。多少次,笔者在田野调查中曾与不少老东巴先生们相约在山村,来日再教这个来自远方的学生释读他们的经典和生活,而当笔者一次次如约再赴深山故地时,一个个东巴都已溘然去世。田园依旧,老屋依旧,而人已无踪,令人悲怆!
文章来源:中国民族宗教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