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子

菠菜豆腐送你——

第一次听说，这一天，所有的亲戚，要送菠菜豆腐来，穿着白孝衫，戴着白孝帽，铺开白洋布褥子，送你走——神秘而又未知的路途上，不挨饿，不受冻，不孤单……
我问母亲，为什么送菠菜和豆腐。母亲只说，这是老例，大概是让人在黄泉路上吃的，至于为什么送菠菜豆腐，那就不知道了……
这一天，在你走后的第三天，父亲的兄弟们都去了，我的那些表姑表叔都去了，你们村里那些姓王的族人聚在一起，那么些人，披麻戴孝，哀号痛苦，因你离去——而你，已经走远，再看不见，再听不到，这个世界，忽的关上，再打不开了……
我真后悔，我怎么没早点去看看你……心心念念，一句话成了石头，不得释然。因为你已远行，不会再看我一眼，不会听我说一句话了。而我，总是以为时间还长，你的病没有那么严重，总是想着，改天，改天有空……当我终于得了一个合适的时间，电话里，我听婆说，你已经不会说话了……在纠缠的慌乱中，我惊慌失措，胡乱地抓着：明天，明天，明天我一定来——
年少轻狂的我们，也许不会知道，并不是所有人都有一个明天。那一晚，十月十五，白哗哗的月亮淌下来，夜如白昼，半夜狂风骤雨过后，太阳还没升起来，噩耗传来……依照母亲她们的算法，太阳升起来的这个明天，你已经离开人世两天了。两天，已是生死茫茫。
我还是来了。顶着十月的寒风，穿过那一片生绿的麦田，站在这个熟悉的门口。进进出出的人，戴着孝帽，神色匆匆。我进去，在很多人中间，找到了婆。婆说：来了，去给你爷烧张纸……我跪在灵堂前，深深地埋下头去，父亲点了两张纸，后面是表姑们撕心裂肺的哭声，表叔那黯然失色的眼睛……我想过去，扶起他们，但是，我迈不开一步，眼泪簌簌地掉下来。婆过来说：你姨婆在这边——拉着我来到另一个房间。
姨婆从红色的被子里坐起来，哇——一声，哭了。泪眼模糊中，婆捶着姨婆的背，训着：好了，好了，你到底别这样了，从昨天一劲儿劝你，你到底听人一句话啊……我伸手，抖抖索索地抹掉了姨婆眼角的泪，颤颤巍巍地说：姨婆，没事了，你看家里好多事，还要你操心啊，你要起来……一个老婆婆抱着一捆白洋布进来，她把布摊开在炕上，念叨着：这东西都涨了，一米一块五，人家怎么都不少了……一个年轻小伙进来，要一个缎被面，给挖掘机搭红……姨婆擦了眼泪，起来给他找被面，深深浅浅红色的被面铺开在炕上，闪着缎子的光泽。
又一个老婆婆进来，手帕捂着脸哭号，姨婆叫了一声：三姐啊——眼泪汹涌而出——你说咋就这么快啊，他咋就这样狠心丢下我们娘儿几个，老天爷咋这样……婆过来捶姨婆的背，眼睛红红的渗出水来，那个老婆婆擦着脸说：是老天要他的命啊，天要人命不由人啊，你要问他，他肯定也舍不得你们啊……姨婆跟我说：这大半年了，你叔不知费了多少心，还买不回你爷的命啊。命是天给的，天要收了，不由人的。婆，姨婆和那些老婆婆都相信。那些白洋布，要鞔鞋，要缝帽子——姨婆和那个老婆婆裁起了白洋布……
我们走的时候，姨婆给了父亲一节白洋布。路上，太阳懒懒的照着，风呼呼地刮着——父亲说：那你爷，脾气虽然固执得很，但是爱操心，给家家屋里的人操着心。你去新疆那阵子，他见我就训我，见一次训一次，说叫娃娃跑那么远做啥呀……
明亮的阳光下，我的眼睛又一次泛潮了。那一年，我上高二，母亲病倒的那些日子，每一次，你骑摩托车带着姨婆来，总是劝我，心里不要有负担，要劝劝母亲……那一年，高考结束后，我为填志愿焦虑不安，你只静静地说：主要还是看兴趣。后来，我便是依着自己的兴趣填了。上大学之前，你们来看我，嘱咐我好好学习，别担心家里，临走塞给我一百块钱。母亲那时虽然糊涂，却还记得，那年，在我们最困难的时候，你们给我一百块钱……我要去新疆了，那个夏天的傍晚，你坐在婆的炕边长长叹息：太远了，去了不好习惯，啥时回来就好了……婆告诉我：听人家说县上考试招老师，你爷就嫌你走那么远，说你要考试肯定没问题……
我从新疆回来，已有四个月了。四个月，我们在同一个不大的城市。你在医院忍受病痛，接受治疗。我一直想着，要去看看你，可是，我总是忙，我找不到地方，我以为时间还长，我从新疆回家了，以后，我们见面的时候很多……所有的理由，黯然失色。我甚至没来及告诉你一句：我回来工作了，一切很好。而这一切，又跟你有什么关系呢。你已远去，这尘世里的一切，无所谓了。
我说：我真后悔……没人接茬，甚至母亲，也不说一句释然的话。无法释然，然而，这样的沉重，也是没有意义的。于你，一切皆了；于我，不了了之罢了。长歌当哭，也是因为我不在，不在那些送菠菜与豆腐的人之中，不在那披麻戴孝的院落里，不在那样不可抑制的痛哭声中……我在深沉的哀伤中，静静怀念，手指起起落落，眼睛漫湿又风干，想今日，那些豆腐菠菜，送你——
向来相送人，各自还其家。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此去经年，生死茫茫。这块土地，生于斯，长于斯，老于斯的这块土地，最后的最后——化于斯。奔波不息的一生，在融入土地的那一霎——安息。安息，我的亲人。

刘治波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孝而亲不在”，这种错误很多年轻人都会犯的，年轻人犯错误，上帝也会原谅！你还有机会，还可以照顾自己的母亲和亲人。